我半宿睡不着觉。老张比我吓得还厉害;他参加了一贯道;还交了保命钱;他怕政府把他也抓走判刑;要那样他就见不着老婆孩子了;比月亮上砍树的吴刚还惨。万幸的是政府没理会他;只让街道积极分子找他谈了一回话;登了记就算完事了。老张得了便宜卖乖;说一贯道还骗了他的钱;他绝对是受害者;没想到政府竟然从一贯道道首退赔的款项中;把老张的钱发还了;合算老张一点儿亏也没吃;当着街道人的面使劲喊“共产党万岁”。
小连是一九五一年回到北京的;到我们家之前回去看望了他的妈。我想回家的路上自然要路过胡同口的药铺;不知他从药铺门口过的时刻会不会想起小瑛子;那毕竟是他的初恋;是有过爱情结晶的。小连的回归并没有改变大连的命运;姑爸爸说她的小儿子薄情寡义;全没有手足之情;走了这些年整个变了个人;儿子不是儿子了;变成了一块铁板。她的那些孙子孙女自然也不是孙子孙女了;都是些靠不到跟前儿的野猫。老太太拒绝到小连那“樊笼”一样戒备森严的官邸去居住;仍旧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过着炸酱面、炒黄豆疙瘩丝的平淡日月。小连拗不过他妈;只好让人把房拾掇了一遍;安装了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有抽水马桶的人家没几户;我每回到姑爸爸家去;怹都逼着我撒尿;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的。小连每月孝敬的钱;姑爸爸都用手绢包着;仔细地收在箱子里;等我撒完尿;就拿出来给我显摆;说这些钱足够她和大连将来过日子用的了。姑爸爸一边骂小连一边自豪地说她的小儿子是公家的人;小儿子的官位远远地超过了他的父亲“拨什户”;按过去朝廷的说法;是个一品大员绰绰有余;共产党不兴封妻荫子;搁有皇上那会儿;以小连的爵位;她封个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大赦犯人;大连不在其中。为这个我和父亲到小连家里去了一次;那是我第一回涉足“干部子弟”们的居所。首先门卫让我们登记;再用电话跟秘书通报了父亲和我的姓名;等了半天里头才出来人领我们进去。这种做法对父亲和我来说无异于一个下马威;就像戏台上犯了错误的下级见上级要报名而入一样;让人心里很不受用。我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感觉;父亲说我太过敏感;其实我知道;父亲比我还敏感;怹不说就是了。
小连的住所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树小房新;不中不西;庭园当间不伦不类地立着座假山;北屋窗前修了座怪模式样的喷水池。进到正屋;应该算是客厅吧;内里竟是空空荡荡的;墙上没有字画;窗前没有花草;除了一个长沙发;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那个沙发跟我们家嵌螺钿的太师椅比;也绝对差着档次。小连屋里的每样家具都用白漆涂着编号;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连洗脸架子也在显著位置描着数字;大煞风景!后来我才知道;标了字码的东西都是公家之物;不属于小连自己。按父亲的说法就是说小连革命几十年;没给自个儿挣来一套桌椅板凳。
却挣来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分别叫做遵义、金沙、延安、柏坡;最小的一个正上小学;叫援朝。如果加上他们家夭折了的井冈、吴起、南京;那简直就是一部中国革命军事史。我们去的那天;金沙、延安和柏坡在家;见了父亲和我也不叫;只是瞥了我们一眼 就进去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显而易见;好像我们是没有觉悟的乡下佬;是死乞白赖上赶着巴结的穷亲戚;他们能让我们进门实在是高抬了我们;我们应该受宠若惊;应该感恩戴德。我们是为大连的事情而来;大连是他们的亲伯父;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我们不过是旁门外姓;不是看在姑爸爸份儿上;我们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些人连远近高低都分不清楚;一帮混蛋!
那天小连急着要去开会;让父亲有话对吴贞说。吴贞的派头很大;穿着蓝呢子衣裳亮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衣领子朝外翻着;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有点儿穷人乍富的装模作样。吴贞坐在沙发上;叠着二郎腿;往后仰着;向沙发后背张着胳膊;全没个坐相;这让我羞于抬眼睛看她。表兄小连当初怎会看上了她;真让我匪夷所思。父亲说了大连的事;吴贞哼哼呀呀地打着官腔;父亲知道;大连的罪过是货真价实;定过案的;不好提前释放;能够进入大赦名单也必有多方面因素存在;只是希望看在姑爸爸年事已高;身边无人照料的情况予以宽恕。吴贞先是面无表情地昕着;继而瞪着父亲说;怎能说是“无人照料”?我们家是按月给了钱的;你说这样的话把小连摆在了什么位置?
父亲说;老太太身边真是没人。
吴贞说;接过来了;她不住;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勤务员上细管胡同伺候吧!
父亲说;大赦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是……
吴贞说;小连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从没为个人的事朝国家张过嘴。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我很快看出了;吴贞对大连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大连对这个革命的家庭来说是个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大连的关押与释放跟他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
作为长辈的父亲端直地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拐杖拄在胸前;像一个被接见的下级;在外甥媳妇跟前表现着悠的谦恭和教养;怹的规矩和风度;不过这一切全是白搭;对方不接招!
我更惨;连座位也没有;直溜溜地站在父亲身后;像个丫环。按关系;我是小连的嫡亲表妹;是吴贞的小姑子;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可是这个吴贞压根儿就没想起我的身份;就没有给我“赏”个座儿的意思。
吴贞让上茶;穿军装的勤务员端来了茶;一般的白茶碗;没有盖也没有托;不讲究得厉害。依着老北京看茶送客的习惯这是让我们走的信号;但我相信女干部吴贞绝没有这个想法;她不懂这一套;她想起什么时候上茶就什么时候上茶!父亲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尽管吴贞仍旧在说着挽留的话;我们还是向门口走去。可能吴贞到了也没弄明白;我们说着说着怎的就突然告辞了。
都是那碗茶闹的。
吴贞站在门槛里面;隔着门跟父亲握手道别;让我们过端午时到他们家来吃粽子;说江西老家给送来了新鲜竹叶和上好糯米;她们老家的粽子是出名的好。吴贞的态度不能说不诚恳;父亲礼貌地应承着;显出了老北京人的矜持和礼数。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来的;我也是不会来的。吴贞终归没有走过那道门槛;按规矩她应该把丈夫的舅舅送下台阶;站在二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去;可是她没有;我们还没走到大门口;她就早早转身进屋了。至于小连家里的那些“革命史”们;则一个也没露面;他们跟老祖宗一样;都端着架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屑出现。我和父亲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草芥一般的人罢了。
我似乎明白了姑爸爸为什么要坚持一人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也似乎理解了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坚持回来的原因;这里面有些很是说不清的东西;是一种感觉抑或是一种距离。是一种差异抑或是一种文化……
那年国庆节;我陪姑爸爸到监狱去看望大连;大连跟小连长得很像;说他们是双胞胎也没人不相信。能说会道的大连见了他的母亲也没多少话;只是攥着他母亲的手不撒开;孩子一样张着嘴等着他母亲把剥了纸的糖往他嘴里放。姑爸爸说细管胡同小院还给他留着;她在小院里等着大连出来;十年八年她都等;她的身子骨还硬朗;也有钱;将来娘儿俩有好日子过呢……大连把光光的脑袋扎在姑爸爸的怀里;半天半天没有抬起来。
那天下午;监狱里开国庆联欢会;有大连的节目;他演的是京剧《三岔口》;他扮演里面的武丑刘利华。版本自然是改过的;戏里头的刘利华已经变成了好人。我问姑爸爸这出戏为什么叫《三岔口》;姑爸爸说是以地名定的;刘利华开的黑店就在三岔口。
我想;三岔口是三条道路的相交点;戏里的人物似乎少了一个。
原刊责编 赵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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