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除非她是在捌气;认不得人了;否则就是成心气我;成心跟我较劲。一个小妾;还不知自己的斤两了;她以为她是谁?是一品夫人吗?告诉她;就是她死了;在叶家的坟地也是靠边单另埋着的;立不立坟头还得另说着。
大过年的;姑爸爸这些话明摆着是找碴儿;忒不吉利;可谁也不敢说什么。我母亲出身低微;在大姑子跟前得随时伺候着;赔着小心;屁股不敢全落座;挂了椅子一个边;时刻瞅着大姑子手里的水烟袋。人家抽完了一口;她得挑选最佳时机把纸捻给吹着;不能急也不能慢;急了是催人;慢了让人等。在大姑子面前她不能说太多的话;可又不能冷场;她得在大姑子挑眼蹭棱子的间隙;提那么两句使大姑子高兴又有兴趣的话说;一不留神把姑爸爸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并且姑爸爸随时准备着翻;姑爸爸在婆家翻不了也不敢翻;到娘家就是专门翻来了。我姑爸爸本来就是大宅门的格格;做派大脾气也大;她一到我们家;我那些哥哥姐姐如同避猫鼠;全都溜得没了影;只剩下母亲和她周旋。
姑爸爸嫁的是城东“掌档子拨什户”的富察氏;是成贝勒给做的媒。富察氏辛亥革命以后改姓傅;我后来查过官档;“拨什户”不是什么大官;但是挺有实权;是专管发放钱粮的官员。可惜“拨什户”死得有点儿早;平日姑爸爸又大撒把过日子惯了;没什么积蕾;孙中山一革命;铁杆庄稼完了;日子就有点儿难。姑爸爸不但有婆婆;还有一个不曾出嫁也不想出嫁的大姑子;大姑子和婆婆;一个是刁钻古怪;一个是古怪刁钻;两个人每天轮着叨叨埋怨;北屋怨声刚歇;东屋骂声又起;不是嫌小酱萝卜朐成就是嫌笤帚搁的不是地方;不是北屋的“贼猫”偷吃了萨其马;就是西屋赤金手镯不见了踪影……反正总有资料随时提供。我的姑爸爸带着两个儿子;伴着两个多事的老太太过着憋屈的日子;大宅门格格的架子自然也得收敛起来。姑爸爸的大儿子在农商部当录事;挣的薪水不够他自己折腾;小儿子正在念高中;听说书念得不怎么样;女朋友倒是交了不少;属于“花花公子”系列。父亲每季都让我们家老人往细管胡同送钱去;但姑爸爸和她的婆婆似乎并不领情;倒驴不倒架;穷横穷横的;连句客气话也不说;好像我们家上辈子欠着他们的。
母亲见姑爸爸喝了第二道茶;有了点儿喘气的机会;便小心翼翼地问:大姐您想吃什么?厨子老王在外头候着呢。海参、鲍鱼年前就发好了;口外的小蘑菇也预备着呢;羊肉是从德胜门羊店挑来的西口肥羊;让羊肉床子的人新宰的;专给大姐留着。外甥们爱吃的酱羊肉;三十那天让前门“月盛斋”送来了二十斤……
姑爸爸说;我什么也不吃;我吃气!
母亲又不敢说话了;她知道;大姑子的脸还没有翻完;可不吗;在婆家受了一年气;姑爸爸过年回来要不发发脾气;那就不叫过年。继而姑爸爸开始把矛头指向了我的父亲;说;瑞祓(我父亲)还没信吗?
母亲说没有。姑爸爸说;走了一年多了;连封信也没有;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要这个家;我还要我的儿子呢!
姑爸爸指的是我父亲带着小连上江西的事。我父亲除了画画以外;最有兴趣的是研究古代窑址;应该说这是业余;后来竟成了他的专业。既然研究古代瓷窑;景德镇便是不可不去的地方;就这样带了外甥小连奔江西去了。说是月余便归;但以父亲的闲散性情;徐霞客式的游逛方式;注定了他信马由缰的行程;走到哪儿了;元人知晓;他也无需禀告。用今天时髦的话说是“自由而舒展的行走;是对心灵的一种放飞”。我的父亲崇尚自由;一辈子自由;解放后划的成分是“自由职业者”。
名为自由;其实是对家人极端地不负责任。
姑爸爸见我父亲没回来;自然也找不回她的小连;就数落叶家十几个孩子一个也不在家;偌大院落被我母亲整治得冷冷清清像座庙;没点儿人气儿;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叶家可不是这样……继而又对仆人刘妈不满;说刘妈一个老妈子穿什么绣花缎鞋;下人没个下人样;莫不是想造反?陈胜吴广还没当皇上呢。且轮不到她!巴儿狗玛丽也不合她的心;说狗没个狗样;长得塌鼻扁脸;像是当着门面挨了一巴掌;把整个脸打回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掌门当家的跑没了影儿;大过年的带着外甥在外头野逛;败家之象……
姑爸爸逮着什么说什么;看见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说什么;对娘家的一切都非常非常地不满意;非常非常地有看法。
太阳偏西;正月初二的省亲到了尾声;吃过中午饭;喝了一壶香片;垫补了半碟点心的姑爸爸该回婆家了。看门老张早早儿给雇好了车;装满了整整一车年货;姑爸爸腰里也揣着我母亲给的硬邦邦的一沓票子;都是没使过的新红票;最终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模样;临上车对母亲说了句恭维的话;你长得比瑞祓那个死了的瓜尔佳看着顺眼多了。
大正月的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去世的前妻;不知是添彩还是添堵。
后来姑爸爸彻底和我们家翻脸了;再不来往。原因是我父亲从江西回到了北平;却把她的儿子小连弄“丢”了!京剧有《失子惊疯》一出戏;是说妇女胡氏在山中遇强盗;将儿子遗失;伤心至极而成疯癫;我的姑爸爸虽然没有疯癫也是一病不起。她不能原谅我的父亲;但她又说不出什么;不回来是她儿子小连自己的选择;有书信为证;跟我父亲没有关系。
以后逢年过节姑爸爸再不回娘家;改由我父亲或是母亲过去看望她。把人家的儿子带出去却没带回来;我父亲总觉得愧对他的姐姐;由此对姐姐的家更为关照;在小连回北京“认母”之前;我父亲在姑爸爸跟前一直跟三孙子似的。
姑爸爸在叶家如此折腾时我还没出生;我见到姑爸爸是在十几年以后;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提了点心盒子到我们家来;穿着簇新的带有樟脑味儿的衣裳;刨花水把头发抿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脑后头的小纂儿上插着一根白玉簪;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小皮鞋。母亲告诉我说是姑爸爸到了;话语间满是受宠若惊的成分。姑爸爸满头银发;脸上白净而平整;说话声音很低;很柔和;全没有 母亲叙述的那些张扬与矫情。母亲张罗着沏茶倒水;姑爸爸竟然站起身来接;一口一个美珍地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好像是嫡亲嫡亲的姐儿俩。谈话问知道;姑爸爸在给工艺美术厂画彩蛋;她的大姑子在街口摆烟摊;日子勉强维持;依旧是不富裕。那次姑爸爸来找父亲;是让我父亲到政府去打听情况;说她的儿子小连一走十几年;现在太平了;儿子若是在;怎的也会回来看看老妈的;那是个仁义孝顺的孩子。若是不在了;政府也应该像对我三姐那样;给家属有个说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妈妈的怎能心甘!
应该说姑爸爸提出的要求很合理;我父亲绝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听了老太太声泪俱下的倾诉;我对眼前瘦小枯干的姑爸爸充满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让父亲将老太太接回家来。让她在娘家颤养天年;将来由我和我的哥哥们为老姑奶奶养老送终。
父亲说;怎么可能;这里边有个自尊的问题;你姑爸爸是个要强的人。
四
要强的姑爸爸却没养个要强的儿子。
解放军一进城;原本在旧政府干事的大连依旧按原职被新政府录用;一切照旧;甚至连办公桌也没换。但是大连不干了;他嫌共产党要求太产;动辄开会学习;动辄汇报思想;他没那么多思想可;以汇报;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让谁管着他。以前在旧政府干事;早上九点上班;十点到岗;温暖的大;办公室;明亮的大玻璃窗;茶房早旱地给沏好了茶;把桌子擦抹得一尘不染;恭候着他的到岗。他的任务是誊录公文。可是这公文有时一个月也下不来一件;偶尔下来也是三言两语;十分钟就誊完了。许多闲傲的时间无法打发;就看《梅花易术》;给人着手相、算命;一天到晚云里雾里地神说。反正大家都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共产党一接管;首先茶房取消了;得自包到锅炉房打开水;八点上班得准点到;在签到簿上画钩;一进办公室文件就山一样地堆在桌上了;别说《梅花易术》;就连窗户外头的梅花树他都没工夫抬头看一眼了。这哪儿成;借着上边要求他们学习打字的机会;他就把工作辞了;说闻不了打字机的机器味儿;一听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就想撒尿。说不干就不干;在家闲了两个月又觉得很无聊;首先是手头不宽裕;想听个戏;下个馆子;得跟他妈妈和姑姑要钱。从老太太们手里要钱他倒没觉着寒碜;主要是不好要;他能要出钱的唯一理由是“要处女朋友”。也的确。四十大几的大连还是光棍一个。他妈替他着急;只要是为女朋友的事;要钱从不打绊子;但总是没有结果。问原因;他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懒求。”
大连长相不错;能耐也不小;就是嘴里没实话。哪个姑娘;哪个小寡妇也不愿意嫁个说话云遮雾罩;两脚落不到实地的爷们儿。
有一段时间大连常上我们家来;来了也不太有人答理;谁都不待见他;他也不在乎;都知道他没正经事;是混饭来了。特别是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大姑奶奶的这个儿子。这个大连;肉包子能吃九个;炸酱面能吃三碗;吃饱了也不走;坐在门道里跟看门老张神聊;东南西北;话题不断。
大连说他睡觉的枕头让耗子咬破了;从破窟窿里竟然掏出一张字条来;上头写着:“此枕卖与傅家;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被鼠咬破;特记之。东坝河庞谰周。”大连说字条上的日子时辰和枕头破那天一丝不差;他也是姓傅的;只是不知字条上提出预言的“庞谰周”是谁;是哪个年月写的;这个庞谰周何以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竟然能做到料事如神。老张是个好事之人;听了这话就说;那你就到东坝河找去呀;东坝河离这儿也不远;一个钟头就到了。要不我跟太太说一声;陪你去。
大连说;还用你陪;我早去过了。
老张说;找着了?
大连说;当然。
老张说;快给我说说;这事有点儿意思。
大连说;不是有点儿意思;是太有意思了。
老张赶紧给大连的茶碗续水;问大连还吃不吃包子;要吃他还可以到厨房去拿。大连说他不吃包子。老张说;不吃包子就快说;庞谰周到底是谁?
大连说庞谰周是东坝河小猪店人氏;三百年前就死了。老张说;这么说;这个三百年前的人早就预料到这个枕头三百年后归你枕着?
大连说;要不怎么是高人呢;人家是火了“理”的。
老张问入什么“理”;是不是白莲教?大连说白莲教早过时了;人家信的是真理;信了真理;上三百年下三百年;六百年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
老张说;可惜没让庞谰周给我算算什么时候发财。
大连说;我见到的是庞谰周的后人;叫庞天然;庞天然说他们家的老先祖早就留下话来;说三百年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有个叫傅大连的人会找来;这个人有仙根道骨;可以作为道门的点传师。
老张说;就您?
大连说;我怎么啦?我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以为我就会吃九个包子吗?告诉你;我的本事大了;不张扬就是了。
老张说;得;您别跟我们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我斗胆问一句;这点传师是庞谰周跟前的哪一路神?
大连说;点传师是人与神之间的联络员。比如说你;要想成仙就得通过我引见;要不然你上哪儿找神仙去;神仙从你跟前过去你都不知道。
老张说;我不想当神仙;神仙有什么好;吴刚在月亮上头也是神仙;一个人;见不着老婆孩子;自己还长命百岁地永远不死;闲得没事砍树玩儿;还不如我在人间看门呢。我就是想发财;有了钱回家置点儿地;盖院房;买俩大牲口;雇仨伙计。大小子支应门户;二小子上天津跑买卖;三小子上北京念书……可惜就是缺钱哪;叶家这点工钱将够我自己的嚼谷;哪怕我手头有三百大洋;我就知足了……房可以晚点盖;牲口可以不买;仨小子先跟着我在地里刨哧……
老张徜徉在他的理想中;这是他日日在炕上做的梦。
大连说老张的想法太浅薄;不管怎么着;先要人道。入了道才能得真传;得了真传就能点石成金;到那时候。还在乎什么房子地;想花钱;照着场院的石头碌碡一点;碌碡就成了金的。
老张说;怕的是到时候发愁的不是钱怎么花;是怎么把这个大金碌碡掰碎了。
老张问大连入的是什么道;大连卖关子地说;子日: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老张不解;大连说;你怎还不开窍;就是一贯道嘛!
老张问一贯道信奉的是哪路佛爷;大连说是“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简化了说就是“无生老母”。老张说;一个老娘儿们家;不在家抱孩子;出来跳大神儿……
大连说无生老母可不是跳大神的;那是个救世济人的。老母最近很忙;因为天有异兆;颐和园昆明湖旁边的铜牛眼里流出了血;鼓楼西南角每天下午冒黑烟;太和殿挑檐上的琉璃饰件“仙人指路”不翼而飞;潭柘寺后山洼里出了一只长角的长虫……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天下要大乱了;刀兵灾、瘟疫灾、饥馑灾、蝗虫灾接踵而来;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天罡风;飞机飞不起;大炮打不出;天塌地陷;尸骨成堆;鲜血成河;明智者赶紧人道;受老母护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否则就难说了。老张说;那叶四爷这么大的家当也说完就完了?四爷、四太太也在“尸骨成堆”里头?
大连说;四爷这点家当算什么;溥仪溥大爷的家 当大不大;现在照样众叛亲离;抛家舍业;蹲了外国的监狱;落了个面对四壁、一无所有的结局;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人家哪天不高兴;扔给一条白绫子;悠二话不敢说;就得乖乖儿给人上吊。
老张是个胆小的人;一听大连的话立马就觉得世界末日来了;把门道的穿堂风认作了飕飕阴风;把树权上的乌啼认做了最后的挽歌;;他最担心的就是手里偷偷攒的八十块大洋的私房钱变不成房子和地;如若“血流成河”;他什么理想都完了。为了保护生命和财产;老张在大连的撺掇下一块儿去了一趟东郊的东坝河;亲眼目睹了一回一贯道的“扶乩请仙”;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见谁跟谁说他见到了济公;济公还跟他说了话。伺说什么了;老张拿出一张字条;说止头都写着呢。我们家很多人都看过那张字条;黄黄的一张纸;鬼画符般地描着几句“乩语”;说的是:
混混沌沌常如梦;今日幡然入道门。
共得横财共珠珍;禾苗久旱降甘霖。
老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叙述东坝河的神奇境域;一座清静的院落;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们面目清秀纯净;分别叫做天才、地才、人才。堂上一盘精细的黄沙;众人围沙而立;在大连的引导下;老张给高处的无生老母牌位焚香叩头;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人写了;传到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个肥硕男人手里;一通仪式之后;便是扶乩请仙了。大连说这些仪式专门是为老张一个人做的;待会儿神仙下界也是专为老张一人而来的。老张就很感动;说最好能请下玉皇大帝来;玉皇权力大;能做主;说话算话;真要请下个牛郎来;屁事不顶;只知道耕地;那样的神跟庄稼人没两样。大连让老张不要乱说话;说谁来谁不来由不得凡人;过路的神灵成千上万;哪个不怕耽误工夫;愿意弯一下路就是哪个。
结果是济公来了;老张知道济公就是济癫僧;一个没有正经的疯和尚;心下便有点儿不满意;可又不能让疯和尚回去再换一个来;万一来个猪八戒还不如这个和尚呢;只好老老实实很紧张地跪在砖地上等着济公指明前程。眼见着三个少年进入了一种迷幻状态;眼神游离;动作缥缈;着实手舞足蹈了一番后;围着老张转了起来;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老张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只想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