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伙从我们身后噔噔赶上来,用手心捧着一捧红艳艳的沙果,往我的衣兜里塞。他说姨呀你饿了吧,你尝尝这果子,又面又甜……小杨子伸过手来一把抓过去,往身后使劲儿一扬,笑着说:得了,留给老杨头自个儿吃去吧。走,回家,我给你切西瓜吃。
面果子像青色红色的台球滚落一地。说实话,我有点心疼。
这年秋天我在北大荒走了许多地方,再也没见到一棵沙果树。那是知青时代的农场曾让人垂涎的水果。沙果的果实小而酸涩,现在的农家基本上都已不种了。
*鸟善走还是善飞
洪伟听到蔡老师那三个字,像是忽然抱住了一个暖水袋,心里有一股热水在咕咚咕咚地晃悠。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9岁那年,小学三年级,蔡老师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情形。那时候的蔡老师梳着两条长辫子,脸蛋儿就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那么白白嫩嫩的。那堂课蔡老师给他们讲一种名叫鸵鸟的动物。三十年过去了,洪伟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蔡老师好听的声音,像草甸子里的云雀,在教室里直着升起来又落下去:大家想一想,鸟善走还是善飞?
1.在半空中认识了蔡老师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还没呢——洪伟回答自己。
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耐心一点儿,我还需要些时间作更多的准备——洪伟再一次回答并说服自己。
那就到秋天吧,秋收完了就上路。他这样决定下来。
人近中年的农业技术员洪伟,准备去做的当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少,目前,对于他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几乎可以说,从蔡老师离开洪河农场返城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准备就在暗中进行了?不,这样说有点像编瞎话。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那些早已返了城的上海知青哈尔滨知青,这几年开始陆陆续续回农场“探亲”,说起了返城知青谁谁谁,如今都怎么怎么样,有人提到了蔡老师,洪伟的耳朵忽然就像录音磁带那样转动起来。尽管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蔡老师返城后的情况,他却意外地得到了蔡老师如今在辽宁一座小城的含糊不清的地址。
那天的风很大,把路边上凌乱的鸡毛和纸片儿,刮得满地打旋儿。洪伟听到蔡老师那三个字,像是忽然抱住了一个暖水袋,心里有一股热水在咕咚咕咚地晃悠。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9岁那年,小学三年级,蔡老师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情形。那时候的蔡老师梳着两条长辫子,脸蛋儿就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那么白白嫩嫩的。那堂课蔡老师给他们讲一种名叫鸵鸟的动物。三十年过去了,洪伟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蔡老师好听的声音,像草甸子里的云雀,在教室里直着升起来又落下去:
大家想一想,鸟善走还是善飞?
——飞——鸟当然善飞。
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有一种鸟例外。
光会走不会飞的鸟,那叫个啥鸟哇?
鸵鸟。
洪伟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这种名叫鸵鸟的图片。那只大鸟一身黑毛,大眼睛瞪得凶,模样很难看,光着屁股,脑袋包得挺严实,却把长满了红肉刺儿、没毛的裸脖子露在外。蔡老师说,鸵鸟在沙漠中疾走如飞,一小时可达60公里,比“东方红”胶轮快好几倍。那天下课前的最后一分钟,蔡老师看着洪伟的眼睛说:鸵鸟是鸟类中最大的走禽,天下的鸟,会飞不稀罕;善走,倒是一项绝技,啥叫与众不同?这就是。
洪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脸蛋儿呼啦一下烧得通红。
其实在蔡老师开始给洪伟那个班上课的前一年,洪伟就“认识”这个上海女知青了。那年洪伟7岁半,刚上一年级。他第一眼见到蔡老师那个时刻,真是惊心动魄,使得洪伟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想起那个瞬间,都会觉得是一部国产电影大片的精彩回放——
那一场突然袭来的洪水,冲垮了江边的防护堤,一直灌进了连队的围墙。天亮的时候他被父母拽着,从一棵杨树杆攀到了邻近的屋顶上,整个连队的知青还有家属,都在声嘶力竭的呼叫声中,匆匆忙忙地往高处走。大水不停地漫上来,水面上漂着农田鞋和脸盆。洪伟兴奋地骑在红砖房的屋脊上,抬头望得见队部门前的那个大木架子。那个大架子也叫了望塔,用来观察草甸子里的火情水情还有敌情。大木架足有三层楼高,洪伟早就和二嘎子偷偷爬上去过,天晴的日子,他相信站在上头差不多都能望见北京了。这会儿,洪伟看见上面挤了不少人,大水已经把大木架的四条大象腿都泡胀了,水还在滋滋地往上升。大木架底下的侧边,有一个好几人深的水池子,说是伪满时期日本开拓团垦荒时留下来的,知青来了以后,把四周挖成了斜坡,就地改造成了一个游泳池。夏天的傍晚,收工以后,真有男知青在里头游泳,人竟然会在水上浮起来,像一条鱼似地游着走,真把个洪伟看傻了。
就在洪伟呆在屋顶上想入非非那会儿,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哭声,正是从“游泳池”里发出来的。那些匆忙奔走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家的女孩不小心滑进了水池里,周围的几个大人都吓呆了。有人高喊救人哇救人,有人带着哭腔尖叫:俺不会水呀,这旮哪有几个会水的……就在这时,半空中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从大木架顶上,刷地跃下了一条会飞的鱼,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然后像一枚炮弹,准确地落在了“游泳池”的中心,轻轻地溅起了一阵小小的水花,没等洪伟看清楚,那个女孩已经被托到了岸上。随后,那条银色的鱼也自己蹦上了岸——洪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姑娘,白色的衬裤和背心都紧紧贴在身上,湿淋淋地淌水……
那叫啥——那就叫跳水,开了眼吧!等大水退去了之后,二嘎子向洪伟显摆他听来的消息:那个女的上海知青,打小就是少体校的跳水队员……
啥叫少体校?洪伟的脑子发晕,知青带来了许多词儿,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么高的跳台,人家眼睛都不眨一眨,刷地飞下来了。
洪伟最初认识蔡老师,是在半空。这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从此以后,洪伟所有的念头,都会在半空中无缘无故地发生。他不会游水,只能像一只森林里的长臂猿,在树林间飘来荡去。但是,他梦里全是些会飞的鱼,那些鱼无一例外都是银白色的,张开的鱼鳍如同柔软的小辫儿在风中飞扬。
2.蔡老师长得最好看
蔡老师当了洪伟的班主任以后不久,小学校里那几个男男女女的知青老师们,就吵吵着要修整篮球场。他们用业余时间平整操场,弄来些白石灰画上规规整整的道道,把歪倒的篮球架竖立起来,有个女老师拆了一副花线手套,亲手钩了一只网篮吊在那个光秃秃的铁环下,那个篮球架立马就像模像样了。知青老师又吵吵说要建单杠和双杠还有吊环,洪伟听得傻眼,蔡老师弯下腰,伏在他耳边悄悄说:嗳,找你爸,给学校弄几根木头吧,要直的。洪伟他爸在1956年转业前曾是高岗警卫部队的一个排长,那个内卫团后来解散了,整个团的指战员都送到了北大荒农垦战线,如今好歹是个连队指导员,管着一百多号知青呢。据说洪伟就生在开荒大会战的地头。但洪伟没敢去跟爸要木头棍,他和二嘎子把自家院墙的粗障子、仓房里留着打饭桌的圆木头,统统偷出来送到了学校。知青里头有的是能人,男老师会做木匠活呢,他亲眼看着那些木棍儿被老师们用刨子和砂纸,打磨得溜光水滑,然后横的横,竖的竖,结结实实地架成了大炮和榴弹炮——原来这就是“单杠”、“双杠”和“高低杠”呀。蔡老师轻轻跑几步,纵身一跃,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柔软,在那“杠”上随性儿翻翻打滚儿,把洪伟的眼珠子都快旋出眼窝了。有个男老师从机耕队弄来了几根比手指头还粗的铁筋,弯成个圆圈,又套上一根红色的胶皮,再把那两个红胶皮的圈圈,拴在高高的树杈上,他说这就是“吊环”。蔡老师的两只手抓住吊环,整个身子忽然悠悠地升起来,她在空中像一只燕子,飞过来又飞过去,两只手突然放开吊环猛地打个滚儿,像一片花瓣似的落地了,吓得洪伟一哆嗦。她说我教你呀,洪伟使劲儿摇头。洪伟害怕呀。她说我扶着你,等你会了,你就觉得自己会飞呢。
一直到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洪伟才能在“单杠”上翻一个小翻儿。
洪伟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看知青们打篮球。洪伟只要一听着打比赛的信儿,就会火烧火燎地颠颠儿赶过去。一到星期天或是放了农忙假,知青总是5个对5个地打比赛。他们的衣服都穿得乱码七糟,根本分不清谁在跟谁争球,每一场比赛都把洪伟看得敌我不分。洪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上场打一回篮球呵,但他的个头太矮了,钻在知青的胯下就找不着了,不会有人把球传给他的。他只能坐在球场的白线外头,脱了球鞋垫在屁股底下,老老实实地当观众呗。每一次他都会从比赛开始一直呆到比赛结束,身子都不带动弹一下的。没多久,知青们就对他这个忠实的观众委以重任了——他的脚边堆满了知青们脱下来的衣服,冒着热烘烘的汗味儿——给!看好了!有人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打球太猛了,会把表砸着呢。他们把手表一只接一只,小心地套在了洪伟细瘦的胳膊上,好像他是手表厂的传送带,或者是卖手表的柜台呢。那些手表大多是“上海牌”和“宝石花”牌的,全钢或是半钢,他全都认得。他现在成了一个赛场的“守门员”啦,多牛逼!再努努力也就离裁判不远儿了。二嘎子眼气得不行呢,可就没人把手表交给他保管。
洪伟看的比赛多了,渐渐有了立场。每一场比赛,不管谁跟谁比,只要蔡老师在哪个队,他就向着哪个队,拼命地喊加油,直到把嗓子喊哑。他觉得所有的女知青里头,蔡老师长得最好看。他对二嘎子说,蔡老师背着包儿上场部办事儿,走在公路上,身后来了一辆“热特”或是“大解放”,她只要摆一摆手,那车准保就乖乖站下。这个说法连二嘎子也基本赞同。等到秋天的青苞米下来了,洪伟让妈煮熟了;沙果刚刚红了半边,就让爸给摘下来,他用一块雪白的新毛巾包着,给蔡老师送去。第一次刚走到女知青宿舍的门边儿上,就被一个尖嗓子的女知青给拦下了。她伸出一条腿,堵着门不让进,撅着嘴问:小孩,让我检查一下,头发上有虱子没有哇?他憋红了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蔡老师听见了他的哭声,端着一盆清水走过来,用香喷喷的肥皂,把他的脸蛋脖子和黑黑的小手,洗得干干净净。那清水痒痒地流过他的耳根,他不由得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热热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
到了暑假,蔡老师就开始在那个“游泳池”里,教他和二嘎子游泳。一开始他在水里扑腾,湿透的头发一根根粘在脑门儿上,除了“狗刨”啥也不会,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落水狗。望着头顶上如同马群一般飞驰的白云,洪伟出神发愣,他实在想不出,外面的世界究竟会比北大荒大多少倍呢?
那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用划桨的姿势在“游泳池”里打几个来回了。他第一次从蔡老师那里听说了“蛙泳”“自由泳”这样的新词儿。开学的前一天,蔡老师决定带着他和二嘎子,还有别的几个同学,到连队几里地外的水库去游泳。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蔡老师穿上了叫做“游泳衣”的那种东西:淡绿色的布料上有无数的橡皮筋,把衣服勒出一个个鼓鼓的小泡泡,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青蛙。“游泳衣”的上身和裤头竟然连在一起,不知她是怎么穿进去的,紧紧地裹在身上,露出了她像白面馒头一样的胸脯、脖子和大腿还有脚丫子。一直到蔡老师用雪白的手臂劈开了碧绿的水波,自由自在地游开去老远,洪伟的眼睛才敢追着老师赶上去——水泡子里的老师不是平时上课的老师了,她像一只从远方路过这里的白天鹅,落在湖上悠悠玩耍栖息,白天鹅的冠是黑色的,那是因为她把头发盘在了头顶……洪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灼热的阳光下湖水依然清凉。蔡老师的笑声像一串水珠子飞过来:游啊,别怕,放开手脚,对,冲着我游,好极了,再游,抬起头呼吸,蹬腿儿,用力,四肢要尽量平衡,对了……
洪伟在9岁那年的夏天,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衣服叫“游泳衣”,还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运动叫做“体育”。这都是他的知青老师教给他的。当他气喘吁吁地在水湾里打了一个来回,踩着水底的淤泥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蔡老师笑着揪住他的耳朵,往一边儿按下去,连连晃动着,让他甩出耳朵里的积水;一边狠狠地对他说:
体育就是速度!你还得学会游得更快些!
3.少年的鲜活故事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还没呢——洪伟回答自己。
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耐心一点儿,我还需要些时间作更多的准备——洪伟再一次回答并说服自己。
那就到秋天吧,秋收完了就上路。他这样决定下来。
事实上那时的洪伟完全辜负了蔡老师的期望——在这水库一年中有大半年封冻、夏天就像兔子穿过草丛那么倏地一下子就没了的北大荒,游泳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再说,洪伟逐渐发现自己的四肢协调能力实在太差,而且更为致命的是——他从事任何一项体育活动,都达不到起码的速度。尽管洪伟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地热爱体育,多么希望通过热爱体育来热爱蔡老师,但他却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深深的怀疑,对自己在体育课上一次次拙劣的表现和成绩痛不欲生。他只能更多次地往蔡老师的宿舍跑,给她送去黏豆包、野鸭蛋或是自家菜园子里刚起出来的新鲜水萝卜什么的。他每次去看望蔡老师,总是站着说话,从不往她炕上的褥单子上蹭。每一次去知青宿舍,出门前他都会郑重其事地使劲儿洗脸,甚至换上一双干净的没有臭味的袜子。他对妈妈说,知青不喜欢埋汰小孩儿。有一次他从妈妈擦脸用的雪花膏瓶子里抠了一小点儿,抹在了皲裂的手背上,恰好被妈妈撞见了。他妈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得,我看啊,知青如今是一天天越来越埋汰;你们这些小崽子,倒是越来越臭美了!
洪伟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睛能够穿过教室结满冰凌的窗玻璃,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天尽头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儿是上海,那里有许多许多高楼,是蔡老师的家乡。蔡老师回家探亲的时候,给同学们带回来“大白兔奶糖”,每人都分到好几块儿,洪伟舍不得吃,在兜里一直揣到粘在衣服上抠不下来。那时功课不多但学习很忙,要批【水浒】,要学黄帅,蔡老师一讲就是一个钟头,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这让洪伟格外地佩服。于是洪伟经常故意地“犯错误”,比如捉一只蛤蟆带到教室里,或是在学校盖房子的工地上,用沙堆上的小石子儿互相扔着玩儿,终于打碎了教室玻璃;再就是把教室炉子的烟道堵上,把教室里搞得硝烟弥漫。那种时候,一定会有二嘎子那样的人当叛徒,迅速地把他出卖。这样,蔡老师肯定会在放学后把他留下来,同他个别谈话,一谈就是一个钟头,自然也是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那是洪伟真正觉得无比幸福的时刻,蔡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