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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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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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不长记性!你想把这些东西要回来,拿上3万块钱,到乡里去换。婆婆眼睁睁看着杨宝拐的破汽车把一个家都拉走了,她跟着车轮子喊;杨宝拐你这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叫你家断子绝孙!汽车扬起的尘土,把婆脸上一串串的泪,都裹成了泥球球。婆婆……
芝麻突然尖叫:停车停车,我过站了!一边没命地往车门口挤。没人理她,车反倒开得快了。芝麻急得真想从窗口跳下去。车在前一站总算停下了,芝麻挤下车,没头没脑就往回跑,跑到来时换车的那个站,又等一会儿,车来了。芝麻上了车,松下一口气。再不敢胡思乱想,就等着到站。一站一站地盼,眼见天都黑下了。芝麻怕天黑,天一黑城里就像个迷魂阵,哪哪都长得一样,人也就迷瞪了。刚来北京那会儿,芝麻迷过路,就跟在村边上的坟地里迷路没啥两样。后来撞上个警察,是警察把她领回主家去的。芝麻明白了街上为啥要站那么些警察,因为城里的房子都一样,怕人找不着家门。



4.刘家服务员



再下了车,芝麻就不怕了,芝麻认道了。老远就能望见那栋楼,像个竖着的大火柴盒子。一个楼里能装下那么多家,你要是不小心记错一个号,就走别人家去了。这要在赵庄是不会有的事儿,一个房子盖在那地儿,那儿就永生永世都是你的家。杨宝拐带着人把门窗都扒了之后,被他拉走的那些家什,都堆在乡政府的院儿里,风吹雨淋的一天天烂着,喜树向放高利贷的借了几千块钱,又找了叔伯弟兄家给乡长开小汽车的亲戚去说情,才算把一车家什换回来。账就这么欠下了,喜树就是养下再多的猪羊,打下再多的粮食,能还上高利贷的利息就算好事儿。芝麻还有活路么?没有了。欠下的债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芝麻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死了。芝麻走在麦田里,麦穗儿窜得正欢,可麦穗儿变黄了也变不成金子,打下粮食卖的钱,一多半都还了赊账的化肥农药还有农业税啥的;芝麻走在宽宽的汝河边,河水浑浑的,都被上游开矿的染黑了,连条鱼都不见个影儿了;河对岸就是芝麻的娘家,娘病着,爹老了,芝麻两手空空,拿什么去走娘家,只怕连船匠的粮食都给不起了。这一天晌午,芝麻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儿,走得腿肚子攥筋,回到家,劈头就对喜树说:树啊,我想好了,我得出去打工。
你打工?喜树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你会个啥呀,你能砌墙还是垒砖?你上城里去割麦子还是采棉花?就你这样人,肚里没一根儿花花肠子,闹不好,倒把自个儿给丢了哩…
我会洗衣做饭不是?去给人当保姆不行?我打听好了,当保姆管吃管住还不欠工钱。杏她嫂子麦收后就走,我跟着,她还能把我卖了?!芝麻说得硬气,喜树当时就傻在那儿了。
芝麻走了三年,挣的工钱差不多就快把杨宝拐的罚款给还清了。前年芝麻回去探家,才发现老房子早已摇摇晃晃的咋也站不住了,喜树发了狠心盖新房。盖房又欠下几万块钱,芝麻真不知道这辈子,啥时候能过上不欠账的日子。这事儿究竟怨谁呢?喜树不赌博不喝酒,一天光知道干活儿,地里挣不上钱,能怨喜树么?怨婆婆?要说,也怨不得婆婆。燕儿长到两岁,芝麻去了北京,燕儿就扔给婆婆了,燕儿是婆婆给带大的,婆婆也苦着哩。芝麻也不敢怨政府啊,政府早就把道理告诉你明白了,谁让你不办准生证呢。可人活一世,凡事总得有个头绪啊,芝麻想了好几年,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怨那个该死的杨宝拐。是杨宝拐罚款害得芝麻一家走投无路骨肉分离,那个杨宝拐干啥不好,干这个伤天害理的计划生育,谁知道罚款的那些钱,有没有进了杨宝拐的腰包呢?芝麻到了北京后,很多年里就翻来覆去地细想着老家的事情。李阿姨说这事儿谁也不怨,就该怨芝麻自个儿。芝麻不服。芝麻怀上燕儿,不是故意的,是一不留神,怨得着芝麻吗?芝麻满心的怨恨,过了五年都出不了这口气。喜树倒不发愁,上哪处又借了钱,买上拖拉机了,他真想把芝麻气死不成?!
芝麻一路小跑进了楼门,开电梯的小兰对她笑笑说:出门会老乡去啦?芝麻点点头,胡乱应着。小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说:你呀,以后出门,可得注意形象。芝麻摸不着头脑,问:啥叫形象呐?小兰啧一声说:连形象都不懂?瞧瞧你自个儿吧。
芝麻低头看看自己,裤是裤,袄是袄,扣没扣错,衣襟上半点油星子没有,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哪个地方“形象”不对劲。小兰是从四川来的,想是她形象好,就开了电梯。到了9层,芝麻扭身撇下小兰,咚咚跑了几步,捋了捋额头被汗洇湿的头发,按响了刘家的门铃。
芝麻进了门,没顾上喝水,先洗手,然后再上厕所。这是李阿姨定下的纪律。李阿姨凡事都有“纪律”,还有许多“注意”事项,芝麻来了刘家三年多,一条一条到现在都没记全。芝麻听着客厅静悄悄的,想起来今天是周末,丹妮一家去“购物”还没到家,心里松口气,对着李阿姨的屋喊一声:阿姨我回来了,便戴上围裙挽起袖子,一头钻进了厨房。晚上的蔬菜,芝麻走前都洗净收拾好了,面也和好了,把面条擀出来就可下锅。芝麻做面食不发愁,论是包饺子蒸包子蒸馒头烙饼,开个早店铺肯定没问题。可是开早店铺得有人手和“资金”,芝麻两样都没有,就只能在刘伯伯家当保姆。刘伯伯李阿姨有四个孩子,两个在国外,一个在深圳,就一个老四刘丹妮,也就是甜甜的妈妈,还有甜甜的爸和甜甜,和老两口住在一起。平常日子,丹妮一家三口,一早就上班上学了,家里白天就剩下刘伯伯李阿姨两个人。刘伯伯前几年得过一次脑血栓,如今走路有一条腿还不大利索。刘家人口不多,房子倒有五六间,打扫一遍卫生就得两小时,样样都不能马虎。甜甜的小舅舅在美国读博士后,芝麻一开始不明白啥叫博士后,是跟在博士身后拎包的还是在博士身后当保安?刘伯伯说博士后就是有学问的人,如今许多博士后都是从贫困地区出来的。芝麻只盼着赵刚和赵燕学习好,博士后不敢想,将来能考上个大专啥的,出息个有文化的人。芝麻就满足了,千万别像芝麻一样,高小刚毕业,连个初中都没念成,就回家帮着娘带弟弟妹妹,还得帮爹干地里的活。芝麻从小就不怕干活,芝麻没来北京那会儿,家里的麦子总是赵庄第一个收完的。所以如今一到麦收,公爹和婆婆就盼着芝麻回去割麦子。
李阿姨推开厨房门,说:今天的面条软些,鸡汤要淡,你大爷今儿胃不大舒服。
芝麻嗳了一声,埋头揉着面团,然后把面团分成三份,拿出擀面杖开始擀面。
凭良心说,芝麻觉得刘伯伯和李阿姨一家,待她还真是不赖。每个月的工钱,到日子就一分不差的给了;毛衣外套裤子鞋子还有袜子,全是丹妮给的,虽说旧些,都不用花钱去买,芝麻自打来了刘家,自己就没买过衣服,省下不少钱呐;吃饭分餐制,李阿姨给她夹的菜,总是满满的一大盘,常把芝麻吃得撑着了;刘伯伯对丹妮说,郭芝麻的工作不叫保姆,叫家庭服务员。家里来了客人,刘伯伯给人介绍说:这是小郭同志。来人还伸出胳膊要跟芝麻握手,芝麻把手藏在身后,臊得脸都红了。刘伯伯是个老干部,说话办事可讲道理,他从不说农村如何如何,只说“基层”如何如何,芝麻觉得“基层”两个字儿怪难听哩,可刘伯伯叫得顺嘴。这三年多,芝麻在刘家可长不少见识,脸也白了人也胖了。芝麻去年回家,连喜树都说:在城里享福啊,还惦着回来干啥?



5.挣钱机器



白面团在芝麻手下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饼,就像燕儿写字的纸那么薄。撒上饽面,叠成几摺,就可以切成细面条了。芝麻在煤气灶坐上煮面条的锅,打开煤气,只想快些把晚饭弄完了,好腾个功夫给喜树打电话。一台拖拉机得花多少钱?少说也得是芝麻一年的工钱。这么大个事儿,你喜树连跟人商量都不商量,自个儿就作主买下了?芝麻若是站在那台拖拉机的车轮子跟前,跟它比一比个头,芝麻真就成了一粒掉地找不见的芝麻了。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喜树你能知道人在外头的难处么?就说这吃饭吧,老家的人吃饭都是端着碗,满村儿转悠着,要不就蹲在墙根儿底下,大伙儿边聊边吃。可城里人吃饭都围着桌子坐着吃。芝麻刚进城那会儿,坐在凳子上把碗放桌上吃饭,怎么都别扭,怎么就像吃不饱似的,心里就想要站着吃再不蹲着吃,又怕人笑话。起先遇上个主家是南方人,一天两顿米饭一顿大米粥,芝麻连一口米饭都咽不下去。换了一家,那家人不吃米饭,就爱吃玉米糊糊玉米窝头、蒸白薯煮白薯白薯粥,还有小米饭小米粥,说粗粮是健康食品,减肥还降血压。把芝麻吃得脸儿都青了,嘴里一天直反胃酸。芝麻打小就吃玉米白薯,那时候除了玉米白薯没别的吃,实在是吃怕了呀。如今农村人没钱归没钱,可谁家不是顿顿白面的,只把玉米白薯用来喂猪。没出来之前,芝麻想过城里的种种难处,就是没想到,在城里干活,反倒吃上了猪食。你喜树能信么?芝麻在家政介绍所等了好多日子,直到等来了刘丹妮。刘丹妮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你会做面食吗?芝麻这一回才算找对了地方。
面条刚出锅,丹妮一家三口也进了门。芝麻把饭菜端上桌,招呼刘伯伯和李阿姨吃饭。今儿也真是的,不是汤洒了就是筷子掉地了,芝麻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成了一锅面糊糊。李阿姨用筷子挑起面条,放进嘴里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她说芝麻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今儿的面条要细要软,你瞧瞧,这都什么呀,凉菜也拌咸了……
芝麻看着碗里的面条发愣,她也不知道,自己咋就擀出这样宽的宽、窄的窄的面条来。
李阿姨说;郭呀,今天去孕检,遇着啥事儿了吧?
芝麻吃一惊,问:你咋知道来?
李阿姨笑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傻郭,只要有一点事儿分心,干活就出纰漏。
芝麻低下头不说话了。埋头扒了几口面条,还是没忍住,就把遇见凤、凤说喜树买了一台拖拉机的事儿说了。她的话还没说完,丹妮就嚷嚷起来:这喜树也太不像话了,家里买大件儿,得集体讨论通过,哪能他一个人自作主张呢?
芝麻问:你说啥?啥叫——讨——论?
讨论嘛,就是大伙儿一起商量的意思。刘伯伯回答。家里的事,怎么能不商量着办呢?
再说了,钱是小郭在外头辛苦挣的,盖房的债务还没还完,又借钱买拖拉机,喜树倒是超前消费呀,都成美国公民了。丹妮又说。嗳,小郭你挣钱养家,可是一点儿财权都没有,你这不成了你家的挣钱机器了嘛……
话也不能这么说。甜甜的爸插话。喜树这么干,也许有他的道理,小郭你先别生气,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再说。
这顿饭,芝麻吃得没滋没味儿,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挣钱机器”?甜甜的妈说话像一把刀子,在芝麻心里割肉。以前在家时,芝麻当家不作主,说话不算数,喜树啥都好,就是脾气暴,芝麻要是有一回敢不听他的,他抄起手里的家伙就揍人。一次芝麻牙疼得脸都肿了,公爹上乡医院给她捎回点儿消炎药片,芝麻打小没吃过药,喝下去一大缸水,那药片还在舌头上。芝麻一生气,悄悄把药片给扔床底下了。没几天喜树上床底下找鞋,那白白的药片就在鞋帮子上沾着。喜树骂芝麻糟践东西,扑上来就是一拳头,芝麻不干了,挠破了喜树的脸,两口子打成一团,还是婆婆来拉架,喜树才住了手。可自打芝麻来北京打工,这几年没少往家捎钱,芝麻一年回一趟家,发现喜树像是换了个人,望一眼芝麻,满脸上都是笑,再没跟芝麻动过一指头,也知道疼芝麻了,芝麻还真以为喜树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哩。可就这一台拖拉机,让芝麻的心凉了半截,原来喜树还是那个喜树、芝麻还是那个芝麻,日子还是那个日子,芝麻就是买彩票中上个几十万元大奖,这个家还是得由喜树说了算。
芝麻去洗碗,手下一哆嗦,打碎了一只盘子。李阿姨没说啥,芝麻心里别扭。她说李阿姨你扣我钱吧,损坏东西要赔。李阿姨说得了得了,你快点干完活儿,去我的屋里打电话吧。别忘了先拨17931啊。
芝麻洗净了手,就惶惶地往李阿姨的房间走。老家的电话号码早都在心里背得烂熟。其实,平常没事,芝麻不咋愿意给喜树打电话。村儿里的电话,哪有一家一个号码的,都是好几家串在一起,一拨通那个号码,同时有好几个人一块儿接,乱七八糟的响成一片,谁也听不清谁的。有一回,在外打工的砖头给他媳妇叶儿打电话,砖头说:叶儿,我想死你了。叶儿说:我也想着你哩。忽然耳边响起一片嘻嘻嘎嘎的坏笑,两人才想起那电话是有人听着的,叶儿吓得把话筒摔了就跑。那以后,砖头回村,走哪都有人冲他涎笑着说一句:我想死你了!弄得砖头讪讪的抬不起头来。芝麻记下这教训,每回给喜树打电话,一是一二是二,半句多余的话没有。其实,和喜树那样人,有啥话怕人听呢?芝麻问他:家里好吧?喜树答:都好。喜树问:你好吧?芝麻答:好着呢。芝麻想想又问:家里人都咋样啊?喜树答:还那样。芝麻就不知咋往下说了。这电话打着有啥意思,还白花钱。倒是燕儿有句话,好几年过去了,还让芝麻一想起来心里就乐得不行。那还是燕儿4岁那年,村儿里刚有几户人家安了电话,芝麻给那家打电话,让人家去喊喜树来听。喜树带着燕儿来了,让燕儿也听听芝麻的声音。芝麻对着话筒,长一声短一声喊着燕儿燕儿,燕儿抱着电话说:妈呀,我咋看不见你哩,你在哪儿猫着呢?那个傻丫头,真能把人笑死。
芝麻收起了嘴边的笑容,只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再拨一遍,还是嘟嘟个不停。也不知是线路繁忙,还是老家那几家人合用的电话,正有人在打着。芝麻等了一会儿,再拨,心慌慌的倒把号码拨错了;重又拨一遍,还是不通。她叹口气,只得把话筒放了回去。她想喜树咋就不给她来个电话呢,几千块的拖拉机他都敢买,可打个电话几块钱都舍不得花。这么一想,芝麻就有些气恼起来,她想还不如不给喜树打电话哩,看他以后咋跟她说!



6.河南天气预报



芝麻走到客厅里,见一家人正看足球。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也播完了。今天错过了天气预报,芝麻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刚想起该给甜甜洗脸洗脚了,只见丹妮对她招招手,把她叫到了厨房里。
丹妮说;跟你说了多少回,每天晚上剩下的饭菜都得倒掉,你怎么又留下了呢?尤其是蔬菜,隔夜就会产生有害物质,明白不?
芝麻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今天晚上的面条我没做好,剩下不少,看着怪可惜的,就想留着明天中午我吃。
丹妮说:你这人可真是的,又不是花你的钱,在我家,你吃剩的也不行,我就得让你改改这毛病。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农民了……行了行了,倒了吧啊。
说完她就走出了厨房。芝麻端起碗,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刚要往下倒,手却停在那里。
甜甜的妈比芝麻小不了几岁,可芝麻常常觉得她和自己,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丹妮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万把块钱都有了,还总吵吵钱不够花。买下东西不合适,转手就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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