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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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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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陆德从那时正式开始了他的饮酒生涯。陆德惊讶甚至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非但不是不善饮酒,而是酒量大得出奇,几乎百喝不醉,白酒对于他来说等同白水,喝得再多,去一趟厕所回来,就挥发完了。陆德因工作需要,几乎三天两头出入于各种饭局酒局,无论遇着怎样厉害的酒徒酒鬼酒仙酒圣,一概被他喝得落荒而逃。而且陆德酒德甚好,从不耍赖卖傻;平日说话不多,喝酒时也仍是不怎么说话。喝酒时满嘴豪言壮语甜言蜜语胡言乱语的那些人,在陆德看来都是不会喝酒的。喝酒就是喝酒,说那么多话,把酒精故意都散发出去了,还算什么喝酒呢。陆德喝酒的态度极其严肃认真,就像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久而久之,陆德在他酒友中获得了良好的酒誉。若是哪一天他喝得身子都有些摇晃了,恰好夫人在场,在一边小声劝阻,或是用手掌捂住他的酒杯不让人再添,陆德就会横眉竖眼地对老婆大喝一声:躲开!
陆德曾对老婆说起过当年老鹞与薛二的事情。有一次他老婆生了气,就骂陆德肯定是被老鹞的魂灵附了体,所以才会在老鹞死后,变成了另一个酒鬼陆德。
但只有陆德自己知道,每回喝酒的时候,他其实一次又一次地在体验老鹞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对他说的那些话。喝酒真像上天么?哪怕就让他感受一次,也好了却了这番心思。
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老鹞说的那种快乐。



*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始终记得,他与夏至的友谊,缘于一只烧鸡。烧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不雅,吃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三十年以前,烧鸡属于珍稀动物。尤其在徐奋斗食量奇大的青年时代,烧鸡对他有着几乎致命的诱惑。北大荒留给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与食物有关的。


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岛,在温哥华城以西几十公里外的海上。英文名字叫做VICTORIA。那个大岛上有一所大学。从夏至曾写给徐奋斗简略的信中所描述的情形看来,他在那儿过得挺滋润。
徐奋斗直到52岁快要退休的年龄,总算得到一个机会,参加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名目的代表团,从中国到加拿大去公费考察,先到东部的多伦多和渥太华,然后是温尼伯和埃德蒙顿,最后一站到达温哥华。徐奋斗一听说旅程中有温哥华,心情就像炉子上的一壶水,一下子烧到了沸点。他几乎就是为了去温哥华才参加这个考察团的。因为到了温哥华就意味着能到达维多利亚。行程确定后,他马上就给夏至打了长途电话,夏至的声音也很激动,夏至说你来你来,从温哥华到维多利亚的飞机票,我给你出。不过,对于徐奋斗来说,维多利亚就算是个海上乐园,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对出国考察本来就没有特别的兴趣,旅游卫视天天都播放外国风光,看来看去就是那么回事。而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仅仅是为了看望夏至一个人(不过夏至前些年已把他全家都搬过去,只好连同他的家人一起看望了。)。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而又单纯,弄得他参观温哥华都没了兴致。他急于去维多利亚见他的老朋友,准确地说,是当年北大荒的患难之交。所以,即便此行中没有温哥华,只要到了加拿大的国土上,他就是自费,也会去维多利亚亲眼看一看夏至的。
算起来,自从他和夏至各自离开北大荒以后,已经有近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知青大返城那一年,他回了哈尔滨,夏至回了上海。回城后的那些年,上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就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持久战,烽火硝烟不进则退,谁也顾不上谁。十年八年过去尘埃落定,夏至已在上海一所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徐奋斗也在哈尔滨一个区政府当上了处级干部。那次北大荒知青下乡25年纪念活动,使他们意外地取得了联系。此后常有电话往来。又过了一年,夏至去加拿大读博士,读着读着就留在了那个岛上的大学当上了副教授,还经常到世界各地去参加学术会议。想必如今的夏至肯定学问大了,但徐奋斗搞不清夏至究竟研究的是个什么专业,也没有兴趣知道。夏至只是他的哥们,仅这一条就够了。



去维多利亚的路上



从地图上看,维多利亚岛与温哥华城只隔着一道海峡,但要想穿过这个海湾,不是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得坐船或是坐飞机。徐奋斗刚一到达温哥华,领事馆的人就通知他去取从维多利亚寄来的飞机票。徐奋斗给夏至打电话,说飞机票太贵了,不如坐轮船吧。他已经跟团领导说好了,把回国的机票时间改签一下,推迟三天回国,就是坐船他也要在岛上呆两个整天呢。夏至在电话那头急迫地说:你一定要飞过来,难得有这个机会,这片海湾的风光真的很好看。咱俩谁跟谁啊,不用客气的。徐奋斗心里一热,他想夏至还是当年那个哥们,这种交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像冻在冰箱里的鲜肉,只要不停电漏电,几十年都不会变质的。
徐奋斗把温哥华的参观项目,心不在焉地对付了个大概,然后在一个星期五的中午,在团里翻译的指点下,先坐巴士然后换乘飞机——去维多利亚。
去飞机场的路上,路过唐人街,他看见许多西方人聚集在几家中餐馆门口,手里举着一些英文的横幅,像是在静坐的意思。徐奋斗基本不懂英文,恰好旁边座位上坐一个黑发少女,长得像华人。他就问那个姑娘,那些横幅上写的是什么。姑娘用一种外国人说汉语的腔调告诉他,那是西方人在抗议中国餐馆活杀龙虾。他脱口而出:不活杀龙虾,那肉就不新鲜不好吃啊。姑娘睥睨他一眼说:应该用无痛苦的方式,让它体面地死去。
徐奋斗不再说话。他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凡事都有点小题大做。在加拿大考察半个月,一路看下来,所谓西方发达国家其实也不过如此。多伦多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高的电视塔,还不如上海的东方明珠醒目呢。那些高科技企业的现代化流水线,如今国内的独自合资企业也都一样。徐奋斗这次出国,印象中只是觉得加拿大乡村的农舍,一座座都像别墅似的漂亮干净,国内比不了。十几天的参观途中,上车下车购物吃饭,睡不了午觉,一整天人都犯困。
他被机场的工作人员带到飞机跟前,才发现那是一架极小的飞机。在停机坪密密的机群中,就像停车场上塞了一辆自行车。机上连驾驶员在内一共只有11个人,连个空姐都没有。座位都是单人的,分两侧单列,机舱比巴士窄了一半多。飞机很快就起飞了,刚飞了几分钟,窗子外面就变蓝了,那窗子小而低,一垂眼就见蓝色的海水在飞机下像一幅绸子抖动着。飞机好像贴着海面在飞,浪花就要溅到窗子上来,徐奋斗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船上,有一点轻微的眩晕。
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是去看望夏至的,不是来看海水。
但此时徐奋斗的脑子却如同海水翻滚,起伏的蓝绸子里,浮上许许多多有关他和夏至的事情。在去维多利亚的路上,不,是空中——徐奋斗觉得在整个海上的天空中,只有他和夏至两个人。



为什么要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始终记得,他与夏至的友谊,缘于一只烧鸡。烧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不雅,吃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三十年以前,烧鸡属于珍稀动物。尤其在徐奋斗食量奇大的青年时代,烧鸡对他有着几乎致命的诱惑。北大荒留给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与食物有关的。
徐奋斗和夏至同在一个连队,但不是一个班组,平时没有太多来往。那年冬天,徐奋斗在脱谷回连队的路上,听人说起夏至就要回上海去探亲了。他追上夏至,厚着脸皮请求他从上海回来时,火车经过德州,能不能在站台上给他买一只烧鸡。徐奋斗只是那么一说,夏至顺口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夏至过完春节回到连队,果真给徐奋斗带来了一只德州烧鸡。夏至把烧鸡包在一只塑料袋里,悄悄交给了徐奋斗,否则让宿舍的男生闻到了味儿,肯定连根骨头都剩不下了。徐奋斗接过塑料袋,第一件事情是躲到厕所里,把那只烧鸡彻底检查了一遍,果然连一只翅膀都没少。徐奋斗觉得夏至很够意思,如果是自己,一路上要做到不动那只烧鸡一根毫毛(鸡毛是没有的,哪怕先揪下个鸡脑袋尝一口呢),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柱子回哈尔滨,徐奋斗让柱子给带几根红肠,等柱子回到连队把纸包打开,红肠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油腻腻的绳儿。徐奋斗因此对夏至有了些另眼相看的好感。不过徐奋斗试探着把买烧鸡的钱给夏至,夏至竟然一点都没推辞就收下了。所以徐奋斗在心底里认定夏至还是个上海人。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徐奋斗忽然又觉得,上海人天津人其实也没啥。那天徐奋斗一个人跟着一辆胶轮拖拉机去河滩拉沙子,遇上另一个连队外号叫“白毛子”(那人是个少白头)的宁波知青,同几个人在那里装车。徐奋斗的拖车经过的时候,白毛子故意高高地扬了一锹,沙子迷了徐奋斗的眼睛。徐奋斗就开口骂了白毛子一句。那句话肯定是骂得比较难听,否则白毛子也不会那么愤怒。白毛子当即跳上了徐奋斗的车斗,挥着铁锹就朝徐奋斗砍过来。徐奋斗一看不好,跳下车撒腿就往场院跑。白毛子紧追不放,徐奋斗冲进场院的小屋,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他抓起窗台上的两只暖瓶就冲着白毛子扔过去,暖瓶没打着白毛子,徐奋斗就扔碗筷板凳,屋里所有的家什都被他当成了武器,却仍然没有抵挡住白毛子疯狂的进攻。徐奋斗转身就往屋外跑,白毛子抡着铁锹砍过来,徐奋斗只觉得额头上一麻,肿胀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用手一摸,摸一手血。他捂着额头跑到场院上拼命大喊,白毛子又追上来。徐奋斗心想今天肯定要壮烈牺牲了,自从下了乡,他看见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只不过今天的牺牲实在是轻于白(鸿)毛。这时突然从场院的房后窜出个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当当响的链轨轴,横着身子拦住了白毛子的去路。徐奋斗从手指头的血缝缝里看见了戴眼镜的夏至。他大喊:夏至救我!
夏至用徐奋斗听不懂的那种南方鸟语,跟白毛子嘀咕了几句。白毛子叽里呱啦地嚷嚷着,然后声音低下去,最后竟然把铁锹扛在了肩上,转身扬长而去。
战事平息得出人意料。就像一场戏刚演了个序幕就结束了。徐奋斗这才知道,夏至最近在场院选麦种,刚才正在房后解手,所以杀出来晚了点儿。夏至用清水为徐奋斗细心洗了伤口又用纱布包上。最重要的是,夏至没有让徐奋斗赔偿屋子里被砸坏了的那些东西,倒让徐奋斗有点意外。过了些日子,徐奋斗又在河滩上遇到白毛子,白毛子冲他友好地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是早点晓得你是夏至的朋友,我肯定不敢打你的!
徐奋斗为了感谢夏至,就从家属区独自偷了一只肥鸡,拿到场院里,对夏至说,是他从老乡那儿买来的,杀洗炖熟,然后与夏至两个人分享。那是徐奋斗偷的第一只鸡,其味之香肉之鲜,令徐奋斗至今一想起来,依然涌上一种即刻昏厥的幸福感。偷鸡是一件充满危险的工作,很费了徐奋斗的一番心血。加上场院的那场血战,所以徐奋斗和夏至的友谊,是用鲜血凝成;虽然没当过兵,但徐奋斗一向都把夏至当成战友看待。
飞机飞得那么低,从海面上掠过一个绿色的小岛,然后又是一个。从空中看去,小岛就像一片片绿色的浮萍,蓝天白云都凝固不动了,只有绿绒绒的浮萍在漂流游荡。飞机几乎擦着岛上的树梢飞过,像一只轻盈快活的银色大蜻蜓。
现在徐奋斗知道了夏至所在的那个大学,离温哥华有着40分钟的飞行距离。他根本没有心思观赏海上的风光,只想快点到达那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地方,与夏至痛痛快快重聚。



维多利亚宠物



维多利亚的飞机场,是从水里升起来的。
在接飞机的人中,离老远儿,徐奋斗一眼就把夏至给认出来了。尽管夏至的头发少了许多,已经有些谢顶的意思;尽管夏至的面孔呈现出与教授很不相称的黑红色,分别二十多年后,徐奋斗仍然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他昔日的战友。他拼命地冲着夏至挥手,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夏至跟前,然后是拥抱,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紧紧地拥抱——在狠狠地拍打着夏至后背与肩膀的那个瞬间里,他忽然发现只有到了外国,才会像外国人那样拥抱。松开手之后,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傻傻地嘿嘿地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
你胖了许多啊……夏至说。
心宽体胖嘛。徐奋斗说。如今想吃啥就有啥,哪里像在农场的时候,一天到晚像个饿死鬼投胎……
真不敢想像,你会来这里看我,当年的荒友,就你一个人到维多利亚来了。
那是。这里差不多就是天涯海角了,哈哈,搞得像老情人似的。
二十多年了,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是啊,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两人说着话,走到停车场,上了夏至的小汽车。徐奋斗留意看一眼,见汽车的式样很一般,看不出是什么牌子。汽车一启动,一溜烟就钻进了树林,公路在树林里盘旋,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像是去一座城市,倒像是去打猎似的。路边一簇簇一蓬蓬的鲜花,一片红一片紫,森林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红叶,如同光斑跳跃,晃得徐奋斗的眼睛发花,脑袋都晕了。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咱们坐着“热特”一块儿去加工厂拉面粉的事儿么?徐奋斗兴致勃勃地说。下午拉着一车面粉回来,走半道那车的车轴断了,猛一下就翻了车,咱俩都摔到了沟里。一袋面粉死沉死沉地压着我的腿,我好容易把口袋挪开了,坐起来一眼就见你直挺挺地躺在一边,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全被面粉烀住了,一身儿白色,就像被雪埋了似的,我吓得也不会动弹了。你知道我当时觉得你像个啥吗?徐奋斗侧脸问。
像个……像个大夫?至少也像个手术台上的麻醉师吧。夏至回答。
哪呀,你就像一个生物课上用的石膏模型人……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老乡说的白衣无常吊死鬼儿……徐奋斗说着就憋不住乐,一边乐着一边继续说:我赶紧把你脸上的面粉都扒拉开,你,你开始喘气儿了,我想这不还没死嘛,就使劲掐你的人中,结果怎么着?你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把鼻孔里的面粉全喷在我脸上了……
徐奋斗哈哈大笑起来。夏至也嘿地笑了一声。笑得很有节制,不像徐奋斗那么肆无忌惮的。徐奋斗后来又讲了一些当年的笑话,比如有一年过元旦,他俩合伙花了七块钱到老乡那里买了三只鸡,竟然一顿全吃完了。可这样的事情,夏至嗯嗯的应着,却是接不上茬,好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这让徐奋斗多少有些扫兴。徐奋斗不远万里奔到维多利亚来干吗?就是来找夏至忆旧,来共同怀念那一段难忘的青春时光啊。
徐奋斗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几棵高大的枫树,血红色的枫叶如同无数面红旗,在风中飘扬。枫树掩映着一栋二层的木头房子,敞开的走廊上吊着几只花篮,一些不知名的鲜花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一棵枫树下摆着白色的桌椅,盘中的水果像蜡制品一样光滑。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迎着汽车跑过来。徐奋斗知道这是夏至的小女儿凯蒂,是他和夫人到加拿大以后生的,他的大女儿已经到美国去上大学了。
到家了。夏至说。希望这两天你能在这里过得快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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