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进荣接过材料并没有翻阅;随手放在茶桌上。
胡宗南问:〃为什么不看看?〃
秦进荣笑了笑:〃可以想见其内容大概是个人履历和对我的评价。履历是客观存在;评价是她个人的看法;都无可厚非。〃
胡宗南哈哈大笑:〃我也没看哩。不是嫌麻烦;也并非不信任她;而是我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无须别人来指点。〃他换了个话题;〃请问先生仙乡何处?府上都有哪些人?〃
秦进荣答道:〃敝乡浙江杭州;家父家母现在重庆;老家还有位家兄。〃
胡宗南又问:〃请问令尊在哪里发财?〃
秦进荣答道:〃家父原是教书的;到重庆后无固定职业……〃
胡宗南似有惊喜:〃啊——!令尊是从事教育的!请问在杭州哪所学校任教?〃
秦进荣答道:〃在第十一师范学校。〃 胡宗南愣了一下:〃请问令尊大人大名?〃
秦进荣回答了〃秦致宇〃三个字;惊得胡宗南起了起身。秦进荣却故作视而不见。
胡宗南愣了半晌;渐渐稳定了情绪。
〃秦先生;〃胡宗南勉强地说;〃今日幸会;使胡某受益匪浅!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尚望不吝多多赐教。现在时间不早了;屈尊暂在宅下住一夜吧。〃
秦进荣起身说:〃承蒙先生百忙中抽暇下顾;感激不尽。团里明日还有任务;如果方便;请派一辆车送我回去。〃
胡宗南也起身说:〃好;那就不虚留了。〃他朝外喊;〃周参谋!马上派一辆车送秦先生回去。〃
外面有人应了声。
秦进荣向胡宗南敬礼。胡宗南坚持一直将秦进荣送上车。
这次谈话以戏剧性开始;也以戏剧性结束;原因就在于胡宗南意外得知秦进荣是他当年最尊敬的老校长的儿子。
胡宗南在青年时期;一度穷困潦倒;是秦致宇先生搭救了他;将他安排在学校教书;他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所以他曾无数次感激涕零地说是〃恩同再造〃!他与秦老先生相处七年;对于秦老先生的为人及认真办学的精神;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对秦老先生常怀感恩报德之心;只因戎马倥偬;难得机会;抗战爆发后;竟失去了联系。
按常理说;现在他得知秦进荣是恩主之子;应该惊喜;好好款待;加以扶植;以报秦老先生当年收容之恩;然而胡宗南却有别想。
他以为秦进荣此来;是秦老先生设计安排的。
对于老先生的为人;他是了解的;本不该亵渎。但是;据刚才秦进荣所说;老先生夫妇逃难辗转到重庆;如今生活无着;所谓〃人穷志短〃;也就顾不得什么清高、气节了。但是又不能像市侩那样;听说故人得发了;便明目张胆跑来〃打抽丰〃;所以便设计让儿子参加服务团来见他;料想他得知后会补报昔日的恩情的。这样;既保持了脸面;又得到实惠;真是两全其美了!
胡宗南认为如果是这样;不仅太可笑;而且也把他当成傻子了。
当年他当师长的时候;还曾经专程回杭州拜望过老校长。那是在军阀混战时期;还不安定;所以他对老校长隐瞒了身份;只说这些年在外经商;很赚了些钱;特归来准备送给老先生大洋两万元;以做养老之资。秦致宇坚决谢绝了;并说:
〃你做生意能赚这么多钱;想必是暴利了。这不好;你的根基是读书人;不管将来做哪一行的事;都要厚道些。至于我和家里人;有粗茶淡饭足矣;何求过多!〃
在当时他是诚心诚意送钱去的。秦致宇越是不肯收;他便越感不安和遗憾。
但现在这种找上门来〃讨债〃的方式;他却不能接受了。
如果他的这一推测错了;他认为对秦进荣的取舍就更应该慎重了。因为既找上门来;却不为财;那么;必定别有所图。
他很清楚自己在蒋介石军事集团中的地位;因此在用人方面是慎之又慎的;尤其是身边的人;不经考查便不敢留在身边。他倒并不是为个人安全担心;而是唯恐贻误党国大事。
他思之再三;忽然叹了一口气:〃罢了!是债总要还的!〃他打算〃还债〃;方式却不是将秦进荣留在身边;而是推荐出去。他相信凭他的声望;他推荐的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受欢迎;而且得到重用和优厚的待遇。随着他本人的禄位高升;跟他有特殊关系的秦进荣自然也会飞黄腾达。这样岂不也算报答了老校长当年的恩情了吗?
他甚至想再把秦进荣接回;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想干哪一行;然后他亲笔写封介绍信;就可以达到目的。
然而他又犹豫不决了。
他的确如他所说;多少年来〃求贤若渴〃。但是;直到现在;趋之若鹜者;不仅空有其表;而且都是想投靠了他升官发财的。他厌恶那些唯唯诺诺者;更不齿趋炎附势之徒;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伯乐;发现真正的人才。
今日他召见服务团的青年们;就是这个目的。
在他〃招贤〃的经历中;最使他失望的是那些〃贤士〃见面便顶礼膜拜;阿谀奉承。他常说:〃我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人才!〃而今天秦进荣竟敢傲慢地向他讽示求贤之道;这是绝无仅有的;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他认为这就是〃贤士之风〃。如果秦进荣真是个人才;却因为自己的猜疑而舍弃;那实在是巨大的损失!
他还必须考虑这样一件事:今天他接见一百多人;秦进荣的表现和他突然中止接见;可谓众目睽睽;如果他舍弃了秦进荣;此事传扬开去;他多年〃求贤〃的美誉也就毁于一旦了!
胡宗南思之再三;最后拿起了电话:〃总机!总机!通知情报处长刘横波跑步来见!〃
这〃跑步来见〃是国民党军中的〃官腔〃;简而言之是;〃马上〃;即〃快〃的意思。
上校情报处长是从热被窝里蹦起来;一边扣着纽扣一边蹬车、急急忙忙赶到的。 胡宗南对刘横波说:〃明天我要去重庆向校长报告军情;你随我去;任务是调查一个人的情况。〃
刘横波打了个立正:〃遵命!〃虽然因胡宗南没有说明要调查谁;他不免有所疑惑;但军队里的〃绝对服从〃是不允许问〃为什么〃的;所以他也只好暗自纳闷罢了。
次日;刘横波随胡宗南乘军用飞机飞往重庆。在飞机上;胡宗南才把要调查秦进荣的任务说明;但却没有说明原因。
第十七集团军在重庆设立了办事处。胡宗南到重庆后;便在办事处下榻。他要晋谒蒋介石;而且他一到重庆;应酬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只吩咐刘横波抓紧时间;认真调查;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刘横波找到重庆市警察局长、军统特务许中奇。当初张倩拜托他寻找秦进荣;那时秦家尚未定居;所以没有找到。现在秦致宇夫妇已定居;有了户口;自然容易找到。夫妇住在七星岗附近的四德村里;生活比较困难;因为秦致宇始终没有找到固定工作;只是间断地在一些中、小学代课。又据当地的保、甲长说;这对夫妇是厚道人;很受邻里尊敬。
了解到这些基本情况后;刘横波决定登门拜访。他换了便装;谎称是西南联大的教职员;因公到重庆;特来拜访的。
秦致宇夫妇听说是儿子的老师;又惊又喜;只是狭窄的斗室;兼之囊中羞涩;无以待客;所以显得惶惶不安。
刘横波说:〃两位老人家;我与令郎情同手足;所以不必客气了。再说我到重庆公务在身;也不能久留;还是坐下来谈谈话吧。〃
秦致宇夫妇这才坐下来;问起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刘横波盯着对方两位的脸问:〃怎么;两位老人家尚不知进荣已离开了学校吗?〃
秦致宇夫妇不禁面面相觑。
秦致宇说:〃小儿一向笔头懒;已有两三个月没有来信了。〃
秦母说:〃不怕刘先生见笑;因为去了信不回信;愚夫妇寝食不安。皆因囊中羞涩;否则就去学校看望他了。〃
秦致宇忙问:〃刘先生说小儿已不在学校;那么;他去了哪儿呢?〃
刘横波仍旧很注意观察对方夫妇的神色变化:〃啊;他去了前线!〃
秦致宇夫妇大惊:〃啊!〃
刘横波又忙安慰:〃啊;倒不是去当兵打仗;他是参加了一个抗日战地服务团;到陕西前线第一军去服务了;也不过是做些宣传工作吧。〃
秦致宇夫妇这才舒了一口气。
秦致宇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国难当头;有志青年投笔从戎也是正当的事;但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刘先生不要见笑啊。〃
刘横波忙说:〃哪里!哪里!〃他希望对方发问;但显然秦致宇夫妇都不擅辞令;或者是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之中;并没有发问。他只好引导地说:〃老先生怎么不问问他去第一军的情况呢?〃
秦致宇说:〃刚才刘先生不是已说过做些宣传工作吗?再说刘先生没有随去;想必也不尽了解情况吧。〃
刘横波倒被秦致宇的话说愣了:〃……啊;我是说至少也应该了解第一军的情况吧;譬如第一军的军长是谁;军队如何等等。〃
秦母笑道:〃不瞒刘先生;外子一向迂阔;极少过问军政界的事……〃
秦致宇反驳:〃我怎么不过问军政界的事?现在是抗日期间;军队在跟日寇打仗;我怎能不关心呢?这第一军嘛;参加过‘八一三’淞沪抗战;后来又参加过武汉会战。〃他问刘横波;〃刘先生;我说得对吗?〃
刘横波很高兴地说:〃对极了!第一军是国军的精锐;战功赫赫;它的老军长叫——胡——宗——南!〃他一字一字地说着;更注意对方夫妇的反应。
秦致宇点点头:〃对;是胡宗南。〃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过自武汉会战后;就不怎么听说第一军和胡宗南了。〃
刘横波怀疑地眨着眼:〃怎么;老先生竟忘了胡宗南是老先生的故交吗?〃
秦致宇一愣:〃故交?〃他想了想;又看看妻子;摇摇头;〃恕老朽健忘……〃
刘横波提醒对方:〃当年在第十一师范学校教过书的?……〃
秦致宇又看看妻子:〃唔;当年第十一师范倒是有过一个姓胡的老师;只不过他叫胡寿山……〃
秦母点头附和:〃是啊;是叫胡寿山。〃
刘横波观察秦致宇夫妇的神色;确信不是虚假了:〃老先生;据我所知;胡寿山就是胡宗南啊。〃
秦致宇似有怀疑:〃民国十九年胡寿山回杭州看望我;说他在经商啊……〃眨了半晌眼又似有所悟;〃啊;胡寿山很灵活的……当然;从军比经商好;更何况当此国家多事之秋。〃
刘横波不禁暗暗赞叹这对夫妇的忠厚本分。因为若是换了另一种人;必然会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与胡宗南在学校执教的情况而引以为荣;也会因儿子去了有特殊关系的 人手下服务;前程大有可为而得意。像这样一对忠厚本分的老人;还有什么可怀疑、要考查的呢?
刘横波草草结束了这次访问;回到办事处;当天晚上就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详细向胡宗南报告了。
其实在此之前;胡宗南已向戴笠了解过有关秦进荣的情况。
戴笠与胡宗南既是同乡;又是莫逆之交;胡宗南到重庆;戴笠自然要热情款待。
在戴公馆这两位盟兄弟促膝而谈。
胡宗南郑重其事地说:〃雨农;我要你帮我了解一个人的情况;必须详细、准确。〃
戴笠忙问:〃是什么人?有哪方面可疑?是不是共产党分子……〃
胡宗南笑了起来:〃你不要神经过敏好不好!我要了解一个人的情况;只不过为了如何安置他而已。〃他将秦进荣的情况说了一遍。
戴笠听了哈哈大笑了一阵:〃真所谓‘无巧不成书’!张倩也让我了解过此人的情况……〃
胡宗南一惊:〃她——!为什么要了解秦进荣?〃
〃主要是怀疑此人的政治倾向。〃
〃政治倾向?〃胡宗南摇摇头;〃在你们眼里;凡主持正义的人;都怀疑是共产党分子;‘红帽子’满天飞;搞得人心惶惶;这也不大好吧。〃
戴笠有点尴尬地说:〃你老兄也言过其实了!我们是干这一行的;敏感一些倒是事实。〃
胡宗南仍旧摇头:〃草木皆兵总不是好事。啊;你的事我不管;还是说说秦进荣吧。〃
戴笠答道:〃据我们调查;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胡宗南不满地说:〃你怎么跟我搞起虚字眼来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戴笠无可奈何地笑道:〃好!好!就算没有吧……〃
〃不行!把‘算’字去掉!〃
〃好——没有!〃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胡宗南又问:〃你把张倩派到我那里;是什么意思?〃
戴笠忙解释:〃毛人凤不能长期在外。我派张倩去接替他;完全是工作需要啊!〃
胡宗南冷笑道:〃雨农;你不是在跟我搞美人计吧?〃又说;〃你玩剩下的给我;小心我扇你大耳光子!〃
戴笠愤慨地说:〃我怎么敢算计你呢?张倩自视甚高;不是轻薄女子;至今我也未曾染指。你不信以后多接触就会了解的;寿山;她是个好女子;很有能力;望善待之。〃
胡宗南虽似信非信;也不好再说什么。
戴笠问起胡宗南为什么要调查秦进荣。胡宗南说明原因;戴笠恍然大悟。其实他当年在杭州时;也曾与秦致宇有过一面之识;对其为人也极佩服。
〃秦老先生当年执教甚严;对子女管教也必然有方。我想他的儿子是不会错的。〃
胡宗南点点头:〃是的;很出众哩;我想留在身边着意培养;既能助我一臂之力;也为党国培养出众的人才;岂非一举两得!但在重用之前;是必须了解清楚的。〃
戴笠很赞成胡宗南的严谨态度:〃我们的调查仅供参考;你在使用中再考查吧。〃
胡宗南不以为然:〃我向来是‘用人不疑’。既用又疑;那还成得了什么事啊。你把调查材料搞一份给我吧。〃
戴笠当即让人从总部资料室找出那份调查材料交给了胡宗南。
胡宗南有了戴笠交来的材料;又听刘横波讲了调查结果;心里的疑团顿消——他可以坦然重用秦进荣了;而且也有报答老校长当年照顾之恩的机会了。于是吩咐刘横波:
〃明天你拿两千块钱给秦老先生送去;聊济无米之炊;再拿我名片去见杨森市长;请杨市长多多关照;给秦老先生安排工作;解决住房;就说这份情我胡某人领了。你对老先生说;胡某军务在身;这次就不拜见了;进荣在我身边;请他放心;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写信告诉我;或者到办事处来;找张良主任帮助解决;千万不要客气、顾虑。〃
胡宗南取了张名片;并在名片后面批了两行字;交给刘横波;又批了一张〃着办事处支取两千元现金〃的条子;也交给了刘横波。
胡宗南又说:〃此番回去;要立即解散服务团——据戴雨农说;这个服务团只不过是张倩发展特工人员的班子;我们没有必要替她维持。对那些青年;一律发给遣散费;也可以甄别录用一些人;不能要女人;还要特别注意;不要把军统的人吸收下来。〃
刘横波答了个〃是〃字;看看胡宗南再无吩咐;才敬礼退出。
胡宗南回到司令部;马上让尤德礼把秦进荣找了去。这回见面;胡宗南态度大变;拉着秦进荣的手;久久不放。
胡宗南以亲昵的口吻说:〃进荣!进荣!你瞒得我好苦啊!为什么不早说是秦致宇老先 生的公子呢?〃
秦进荣保持着冷静态度:〃实不相瞒;我从来没听家父说过有个当将军的朋友啊。〃
胡宗南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令尊只知有个胡寿山;不知有个胡宗南啦!〃说罢又笑。
胡宗南将秦进荣拉到沙发上并肩坐下;却还不放握着的手:〃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我对你今后的前途;要负起责任来。你可以直言相告今后想干什么。〃
秦进荣随口说:〃我在服务团就很好……〃
胡宗南挥了一下手:〃那算干什么的呀!再说我已命令解散服务团了。〃
秦进荣一惊:〃为什么?〃
胡宗南不肯言明;只说:〃这你不用管了。你只说今后想干什么。〃
秦进荣耸耸肩:〃仓促间很难回答哩。〃
胡宗南点点头:〃那么;就由我来安排吧。我要把你留在身边。但这样留下来;终究没有大出息。你马上进军校去受训;有了学历;将来就好在军队里正正规规地干下去了。〃
秦进荣提醒对方:〃军校下一期还没招生啊。〃
胡宗南又挥挥手:〃没关系;你可以插班嘛。我给你补一个上尉军衔;然后保送你去插班。〃
秦进荣怀疑地问:〃这……行吗?〃
胡宗南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有什么不行的?我是七分校主任;我有权保送你去插班。其实军校学生进军校时有一段入伍生训练;不过‘稍息’、‘立正’而已;没什么好学的。你去插班;不会有什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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