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会的元老、民盟的领袖。老人头戴旧式瓜皮帽,说话简短,思想跟得上潮流。谈起疏散,立即朗朗表态:“这是我们应尽的地主之谊嘛!”一句话便结束了问题。不久前,沙汀看到成都纪念李公朴、闻一多的追悼会报导,知道他主持会场,特务扔墨水瓶,击伤他额头,医生从他头上取下玻璃碴,他从容不迫地耻笑“鼠辈太可怜了”。现在,听王干青讲起张先生的极度简朴的生活,一碗米汤,一根油条的早餐,在内心里更钦佩他的人格、风度。
吃完饭,王干青领他到羊市街一家旅馆探望张秀熟。这也是听王的介绍,才知道老师是平武县选出来的省参议员,正来开会。进了张的房间,只见他光着上身抹汗擦背,光景是刚赶路回来,健壮得令人羡慕。沙汀知道老师的脾气,听完吴玉章的意见后不会像王干青样一口承诺的,总要刨根问底地打听清楚,但答应实行的态度却是毫不含糊的。张还举出一些进步参议员的名字,建议王干青与他们联系,共同提出提案。这里包括中江县参议员林海波,沙汀介绍入党的一名退伍军官。后来他去一个会馆探问过他。沙汀轻松地离开旅馆,走在街上,王干青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你看张秀熟那一身膘呵!”
他有点不好与别人谈论老师,故意叉开道:“你要注意一下子,不要太暴露了!”
王满不在乎,接口说:“怕啥子?我现在是给别人看火柴摊摊嘛!”
他的意思是说,自己脱党后没有恢复党籍,身份上不怕敌人加害。他生性不知躲避,和沙汀性格不同。解放前夕,终于牺牲在成都十二桥头!
当他听说省参议会果然通过了不继续征粮、征丁的建议,已是回到睢水好久了。内战的揭幕,不能不波及到安县的政治生活。他一回来,县政府追查他踪迹的公文就下到睢水乡。为了把《还乡记》续写下去,他向舅父和袁寿山提出,这次不往离县城更远的大山里钻了,反而要住到较近的秀水镇,住到街上。
秀水是他少年时代跟舅父“跑滩”最熟悉的地方,属于郑慕周的发祥之地。有名的曹二爸曹朴斋,年事已高,他的弟弟曹泽珊仍然统制这一带的哥老,又是一乡之长。有了曹家的事先引荐,老友马之祥在一天的黄昏,领着他从向履丰家吃完饭出来,到锅厂街谭海洲的家里“避相”。
谭海洲是我的隔房兄弟。他开的谭家锅厂,每年上(春)下(秋)两季造锅,每季最多一百天。沙汀冬天到这里住,正是厂闲的时候。这里现在是安县最大的农机厂,当年厂区没有这么大,可谭家的住屋更小,在厂子边边上,背街的地方。原来的大门对着一口龙王井,这井还在。一座木楼在最里面。谭海洲的母亲谭家婶娘在楼上供观音,摆了佛堂,楼下是沙汀住过的屋子。①谭海洲的岁数已经不小,讨了两三个老婆。每天跑到后面院子来,让年幼的孩子用镊子把自己胡子一根一根拔掉,借以取乐。他又是袍哥大爷,又是青红帮,在本乡本土自信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的意志达不到的。由于郑慕周、曹氏兄弟的关系,对沙汀自然十分客气。原来说定回避一切客人,让沙汀单独食宿,但有一天未经打招呼,突然把一个成都来的陌生人带进这个楼下,堂皇地介绍,弄得一块儿吃饭时沙汀忐忑不安。后来知道此人是进松茂山区做鸦片生意的,不免埋怨主人几句。可谭某说:“这些人都是我们兄弟伙的,我能在家招待的客人,绝没人会出卖你!”
此后,谭确实再没为他招引过生客。9月到11月,沙汀足不出户,加快了《还乡记》的写作。冯大生提了斧头进了徐懒狗的院子,两方面的矛盾急速展开,沙汀最后放弃了让一个红军伤员引导冯大生的设想。他曾经认为这是政治鲜明的一笔,在实际处理时,一方面他写不了不熟悉的长征战士,一方面越来越觉得安县农民更多的是忍受,有组织的自觉反抗是太玄虚了。打下笋子归所谓合作社,只要答应给他们留下十斤,农民们就马上妥协,这是真相,他只能按真相去写。
他对安插冯么爸的形象,兴趣大增。这个宁愿逃到山里野生野长,也不愿为乡公所无偿搬木料的老汉,已经是本地农民反抗的极致了。让他在冯大生每次斗争的关口,跳荡到侄孙的面前,是沙汀故意的插笔。徐懒狗的后台保长罗懒王,有袁寿山外甥萧文虎的影子。罗的父亲罗敦五是按睢水的一个怪人雍志禹虚构的。雍志禹当过老巡防军,当过乡长,笃信耶稣。他是睢水的在野派,与袁寿山有矛盾,对当地许多事情看不惯。他弄果园、养奶牛,种当地少有的蕃茄,对烟、赌反感。他甚至能够接生,接难产,还教别人接生。但他是地主,改良了种子,租佃出去的地,产量高了,他就仔细察看庄稼,加租。解放后做为恶霸被枪决。执刑时,别人哭哭啼啼,他不哭。做为一个人,他的性格还是很有特点的。在《还乡记》里,沙汀取了他的狡猾、动软刀子对付农民的一面,写出一个罗敦五。后来在一篇叫《怀旧》的短篇里,取了他的奇崛、与当权者闹别扭的一面,写成一个钟敖(所以小说又名《钟敖》)。
小说又进入三四天写成一章 的速度。谭海洲让他的小儿子谭洪光每日送饭给他单吃。写作困乏了,他就溜到后面的厂区散步。过了倒锅季节的厂房,空旷无人,像个蛰伏的怪兽。从《还乡记》激烈的纷争中摆脱不开的作者,对着这个怪物,总觉得它会突然跳起扑过来。
他想念起山区,想念起刘家沟、苦竹庵来。困在谭家锅厂昏暗小屋的他,像个真正的囚犯。在山里至少可以上山入林地呼吸一点空气。到了这年11月底,他完成长篇的全部初稿,便急不可耐地告诉玉颀,他要回家。
一个初冬的日落时分,王大娘的儿子王大生来接他回去。天擦黑动身,不走大路挑山道。王大生在前面,扁担上挂着他的用物,一荡一荡的。王大生是个中等身材,骨骼宽大的男子。如果在白天看,他面部黧黑,浓眉深眼,赤足套一双草鞋,很腼腆,也很英武。
现在沙汀听着几步之远传来嚓嚓的步履声,感到一个健壮的青年农民、青年兵士用力踩地传出的震音,短促,有劲。这就是他的冯大生,他右臂夹着的包袱鼓鼓装着的长篇稿子里的一个活生生的主人公啊。他虽然还不能探究到冯大生、王大生心底的全部奥秘,《还乡记》在指向社会时趋向简单,在转到刻画冯大生、金大姐的矛盾心理和农民式的表现时,还是具有了深意。他觉得前面疾行的这个农民与自己的亲切联系,就连他的走路方式也是亲切的。他生平喜欢走快路,直直地摆动双臂,像离弦的箭,穿破茫茫无垠的夜色,多么惬意!
生与死,“第六病室”的终结
三年,一个长长的梦魇。在梦里总有人在背后追赶。四川省政府1947年对他下通缉令:“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烟匪报闻”。①四川省保安司令部1947年发出的通令:说他“飘忽于康定、川西北一带,假借亲戚之掩护,准备在安县睢水一带建立根据地”。②
同是这个保安司令部,1948年编发的《一周匪情综合通报》云:“奸匪杨子青,即沙汀”,“近在睢水活动”。③他跑到哪里,哪里都有一对凶恶的眼睛。
住在苦竹庵,1947年收到大哥来信,说绵阳专署的专员冯均逸,近日让新店子的吴季宣转告舅舅,大意是你外甥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困兽记》写糟了,宣传了“反动思想”。只要去绵阳一次,把事情说说清楚就成了。大哥信中要他“注意”,并问如何回答吴季宣。他让玉颀写了一信,说子青走了,不知去向。
萧业贵的苦竹庵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从睢水家出门溜上河坎,或者经红石滩、邓家碾房绕个大圈子,进入山癈,到萧家避些日子。
1948年他大病一场,险些丧命。身子还没有恢复,追赶的“鞭子”又到了苦竹庵。一天,萧业贵转达袁寿山的话,约他去睢水萧文虎乡长家商谈事情,中间千万不要拐回自己的家。他觉得蹊跷,当晚夜黑风高,他提了一个火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了街。
进了萧家门,只见袁、萧、乡队副简毅、中心校校长刘学超都在。年轻的校长还有心思说趣话:“咋个脸上灰白白的?”
“你还不知道?恐怕霉得起冬瓜灰喽!”
他貌似解嘲地苦笑。袁寿山清清喉咙,说乡公所得了县府指令,既然累次声称杨子青不在睢水,乡里就得担保“具结”,将来查获不实,愿受处罚。他不得已只好“具结”。
这群人虽力言此事只是为了加倍小心,沙汀已听出话外之音,有将他推送出乡的意思,便当场表示愿意“转移”。随即第二天便由简毅领他步行到距县城一百里,地处安县、绵竹、罗江三县交界的永兴熊仁卿家去。后来又接连转过两处地方。
听不到千里之外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内战的炮火声,他却在故乡土地上这样转来转去。拖着满身的病痛,带着没有写完的小说的种种构想和对亲人的思念。
他知道契诃夫有一部小说叫《第六病室》,年轻的列宁读完它,竟感到自己也被关在这间病室里。整个沙皇俄罗斯当时便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沙汀抗战以来辗转在故乡各个山沟,每每想起这本书的名字。
一年年,孤独侵蚀他的心,比恐怖更可怕。有时,他觉得他的神经快要崩溃。他曾经起意想写一本书,专记这几年读书、写作、生活的思考片断,就取名为《第六病室札记》。
如果这本书能写出,将是他最困难时期的心境的一次大披露。但是他没有写。痛苦以至无言。
有几封保存下来的值,能透出其中的几丝心曲。1946年3月27日致巴金:“局势日非,家庭负担日重,我也许永远要做乡下人了”。
1947年7月7日致巴金:“我近一两月的情形,颇为不佳,穷病,以及其他,逼得人情绪很坏”,“本年生活特别艰窘”。“我的病,依旧是胃神经痉挛,似乎较前尤甚。为保护老本钱,暂时决定休息数月,再事写作”。
1947年8月3日还是致巴金:“心绪却很沉闷,有时且几乎近于麻痹!”“内人又将分娩”。
沉重的家庭负担加重了他的精神困境。他不断地给巴金、以群、艾芜去信。在茅盾所编的一套长篇丛书停编后,将《还乡记》交给文化生活出版社。催促尽快出书,查询版税,成了这些信件的“主旋律”。如果再不弄点稿费,怎样养活那即将出生的第六个孩子呢?
写作成了“抒愤懑”和“谋稻粱”的两面夹攻。本来《还乡记》完成后,他身心疲惫到极点,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结果仍是不得安宁,接着又写了《李虾扒》、《生日》。在睢水,全国反饥饿、反内战的运动,成了中心小学教师在预备室里的热门话题。正巧,玉颀告诉他,自己一个在重庆读大学的学生,为了躲避逮捕,经过这里去故乡茂县,顺路来看老师,这天讲了许多城市见闻:金融紊乱,贫民抢米事件频繁发生,宪兵特务按黑名单搜捕进步人士……。
沙汀听了觉得很刺激。一般说,他对于社会新闻有特别的敏感。靳以前几天来信为上海《大公报》副刊约稿,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可写的东西。只是间接听来,意犹未足,便求玉颀把学生找到家来谈话。他事先提出发问的提纲,让玉颀自自然然地与青年人随意交谈,自己躲到板壁那面的屋子谛听。结果这次有意的调查分外成功,他听到更多省内学界和市面的动态,取得实感。
当他赶回苦竹庵去构思新作,如有神助,两年前从报纸上看到的一刘青年男女在成都“少城公园”遭抢劫的消息,和他当时已把它“改造”成在公园进行革命联系的故事残片,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他把人物活动舞台从重庆挪到成都祠堂街一带,想象男女学生李涛、王南借来当路费的钱因为都是百元小票,才把手提包撑得鼓胀。当公园里的抢劫者陡然跑散,他俩在极度惊吓中刚刚明白是遇到了“强盗”,不是“特务”,反而嘻开嘴欢呼时,喜剧的意味产生。他知道,一篇新作快成了。他急忙把散发着热气的构想搬到纸面上去,笔下来得很快。只剩下最紧要的结尾处理了,家里让上街的萧业贵捎来口信:玉颀生产就在这一两天了,赶快回睢水来!
哪一次生孩子也没有这次透出紧张,而且当丈夫的必须到场。物价飞涨,即便在偏僻的乡场,请一个“稳婆”来接产,也需老老实实付一老斗米。这笔费用对于沙汀家已经算得上是“糜费”。他与本乡雍志禹交往当中,听他详细讲述过接生的知识,包括难产处置的手段,他自信已经有把握。征求玉颀的意见,她红着脸也同意了,只是希望王大娘帮着“掩护”一下。这样,他们早就商量好,这次要省掉一切开销,由他亲自替妻子接生。
产房里有点闷气。还是原来那间卧室,却显得与平时有些异样。整个山村静悄悄的,夜已很深。王大娘准备好了热水、洗盆、包婴儿的布和小被褥。玉颀开始呻吟。呻吟声使他内愧。一个负责的男人,在这个时刻总会感到内愧:一件两个人做的事现在只由一个人来受苦承当。
产妇临盆。引着婴孩脱离母体的一刹那,他的恐慌情绪一下子平复了。他觉得他的手稳当多了。看着这个通红发皱的裸体,一个漂亮的男婴,经他的手引导出来的新生命,一种生的庄严感全然控制了他。是的,生是自然的,不可抗拒的,虽然如此艰难,如此曲折,不可捉摸,但新的更加美丽的生命还是要降临人间。
把小儿子(刚宜)交给王大娘,看玉颀疲倦地睡去,他被这次顺顺当当的引产激得十分兴奋,竟丝毫没有睡意。他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找出《意外》的未完成稿,坐到桌边,只觉得脑子灵醒,文思豁通,便提笔疾书起来。这时候,已是1947年11月13日的凌晨。他一鼓作气写完了《意外》最后一千多字,给它一个戏剧性的结尾。不觉中,天已大亮。推开面前煞尾的稿子,他舒畅地靠到椅背上,仿佛见到门外河边一片散漫的早上的雾气。在初出的太阳的照耀下,远处的一片草地闪闪泛光,像被烧着了似的。他听到市上碗盏的叮劼,茶客的寒暄,睡眼惺忪的少年赶了牛劈里啪拉走过。场镇上空升腾起生的旋律。
(生命的第一要义是自由,你在半囚禁生活的窒息下,也会有跃动的生命之感?生命的本质之一是创造。在睢水我不能体验到完整的生命,正因为如此,“片面”的体验才更强烈,写作的生命燃烧得更旺。四十年后我与巴金讨论过,他说“活着就是要工作”。可能这是我们这些人坚持的老派观念)
没有料到,不到一年,他又体验到死。
他过去住在苦竹庵,早晚总要爬山逛田坝。可是转到1948年,他的胃病日见严重,经常发作,出一次大门都不容易,写作差不多已经停顿。家里的贫困状况,从这年中秋节前玉颀替丈夫复巴金的一封信里清晰可见:芾甘先生:8月12日手示奉到,前次收到那七百万时,曾复一函,想来已收到了。这次的乙千万元,也于本日由渝汇来。二小儿正待筹措入学的用度,这笔钱给我们的助力真是不小。你说,若有急需,万一9月10号前帐算不出,你还可以设法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