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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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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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能听懂。这种民间叙述形式是朝熙从童年便谙熟了的。全城能讲“圣谕”的是其貌不扬的李裁缝,生得矮矮的,络腮胡子,鼻梁上架一副黑线做耳绊的老花眼镜。看人的时候,总爱从黑牛骨的镜框上沿投出视线。你想象不出他能发出如此圆润优美的音调,赚得许多心慈面软人的眼泪,也惹得有人笑骂道:“这鬼儿,要是不看模样倒麻人哩!”后来,城里一个当过女校稽查的矮胖油黑的孀妇,也讲“圣谕”。一讲,几个浮浪子弟就在台下说野话。半夜还去敲门请她陪酒。所以,不上三天就收了摊子,留下了一则趣闻。这种娱乐到清王朝崩溃后便渐渐衰微,与现代的说书合流了。

  朝熙还时常缠住朱大娘去看戏。全城唱戏主要在离他家不远的灵官楼。这个楼在面对东门城楼的一座山梁上,两层,全部用上好的石条砌成,相当精巧。楼的下层有三间房子,一间住看守的老道士,另两间是做花炮的炮房。除春节期间供应各色爆竹外,还可以自己拿材料定做各种竹筒大礼花,正月里耍龙灯狮子,好做配套的焰火。是朝熙很向往的一个地方。

  本城人认为灵官可以镇邪,庙里香火于是不绝。同时,在灵官楼下面靠近城墙的坝子上搭起台子,终年唱戏。闲散的乡镇总有那么多热心看戏的市民,不是幻影戏,便是最吸引朝熙这些孩子们的木偶戏。木偶戏是福建人引进的文化,被称为“木脑壳戏”。有个姓蒋的班主便叫做“蒋木脑壳”,是个亲切的称呼。

  到了每年正月初九的“上九会”,是安县的大节日。寺庙里念皇经,讲“圣谕”,善男信女带上供品进香,吃斋饭,求得菩萨保佑新的一年无病无灾。这是除夕和“大破五”(元宵节)之间最火红的一天,灵官庙的广场上必定有川戏班的大戏在喝。人头攒动中,总有那个闻名全城的妓女,诨名“小把戏”的,浓妆艳抹地在看戏,惹得许多观众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她后来被大粮户陈天藻,外号“小霸王”的独占。这个心狠手辣的袍哥,为了有人还敢跑去与“小把戏”叙旧,便把这女人一枪打死。比起这个妓女来,西门外河滩草棚子里专门应酬苦力、船夫的下等流娼,境遇就更惨了。(你从小就知道男女之事?看得多了,就模模糊糊懂得。我很少写女性,但同情这些女人。没有童年的记忆,《一个秋天晚上》里的流娼,我写来笔端不会带有那么多的感情)

  米市坝每年阴历五月初十城隍生日,也演大戏。这是从十字口经北街福音教堂,到达北门内,在城隍庙和黄州馆之间的一块空地。平日为交易粮食的集市,总能见一些老女人手执扫把,把撒落在地的米粒连同沙子一起扫进她们的撮箕里。城隍生日向例演连本的“目莲救母”。最后的高潮是飞叉,在人后面置木板,上下左右被飞来的叉子插满。这是朝熙最爱看,也最怕看的一幕,时常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大喘。

  这个小广场,平时还有外省逃荒的流民组成的杂耍班子献艺。蹬罈子,踩软索,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有青年妇女,着紧身红褂,扎红头带。场子一打开,班主敲着锣便问:

  “小把戏,你们哪里来的?”

  “河南来的!”女娃脆声答道。

  “河南来做什么?”

  “来耍把戏的!”

  这时,围观的人中,朝熙拉着朱奶母,看大家往圈子里扔钱,他急切地等待把戏上场。

  乡镇的社会生活,差不多都有一种茶馆味,厚重,粗俗。坐茶馆,看野台戏,过节,吃东西,在吵吵闹闹中进行,仿佛是对更多日子的沉闷、呆滞的一个有意补充。但是,最能刺激起小朝熙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的,却是赶场!这种接近“日中为市”,“以物易物”古风的农村集市,才是更大的热闹,经久的热闹。南门外河坝上逢二、五、八场天,主要是个买卖竹器、木器,木料的地方。到了一年一度的“梓橦会”,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呢。

  大约春节后,自绵阳以东的梓橦县开始的这个川北特有的大型流动庙会,汇集省内的生意人、手工业师傅形成“八大帮”,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沿途摆摊,巡回设会,加上本县、邻县为赶会集拢来的饮食摊头、娱乐摊头,组成一个庞大的临时集镇!

  朝熙从过年就盼着它。母亲盼“梓橦会”有各种实际的打算,想买一把老牌的剪刀啦,一件刺绣啦,一段绸布啦。他盼这个场会是它集平时各种场会的新奇、闹热,富有诱惑和五彩斑斓!寄托了全城人等待它开场的各种农村式的幻想,大约在阴历二月中下旬,它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安县境内。南门外的茶馆顿时兴隆,整日坐满。坝子里摊头林立,人流涌动。这里出售农具、布匹、针线、首饰、竹编、玉器、玩具、书籍、药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卖膏药的摊上摆个狗熊脑壳,以示他的膏药是用货真价实的熊油熬成。“詹万有同林堂”或“同仁堂”,今年在药摊放了能点头的洋狗、洋婆子,能动弹的鸡公啄米、洋耗子翻翻车这些稀奇的机械玩具,惹得朝熙一看就是半天,眼睛都馋了。有一种竹制的“牌坊架子”,上挂成都卧龙桥木版印刷的各种唱本,五颜六色,十分好玩。加上打铁弹子的,抽“诗条子”的,转刀子的,丢圈圈的,转砂糖胖娃儿的,看相测字卖卜的,每一处都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叫他们留连忘返。任何乡镇集市都有一种离不开的娱乐:摇宝。一个土碗,一颗骰子,赌“红黑宝”或“单双宝”最简单,也最骗人。乡下人眼看黑罩扣下,骰子明明是红的或双的,等你下了注,宝盖子一揭开,却变成了黑的、单的了。“梓橦会”也是罪恶的渊薮,总留下多少人的怨恨和眼泪。一些小偷专门对四乡来的农民下手,人称“八大帮”外的“孽钻帮”,言其害人不浅。稀奇古怪的社会世态,显现在这个大型乡镇庙会上,给北川的荒寒萧索带来虚假的繁华梦。

  (赶场,集土生土长的茶馆文化于一身。这种文化在农村经济的稀薄基础上高度发展,使得聪颖而闭塞的川西北人民安土重迁。所以,你后来每一次远离故乡,都会感到一种割断脐带般的痛楚)“梓橦会”一过,生活又恢复单调的平静。母猪依旧拖着臃肿发赤的肚皮从街市经过。狗仍然随处正大光明地交尾,或者四脚长伸地伏在街心打盹。朝熙们躲在街上到处晾晒的细麻布帐子后面,学唱灯影戏,温习着刚刚过去的繁闹。朱奶母照护他,并解答他的各种提问。

  他常见有衣衫褴褛的人,头顶一张板凳跪在饭铺门前。朱奶母告诉他,这叫“吃胆大”。穷汉子饿疯了,进馆子诈吃一顿,然后自己拿起坐凳跪下去。假如一天之中,无人施舍,到关铺时便准备挨一顿拳头耳光。城里还有“卖风”的营生,更为别致。就是夏天里常见贫苦青年拿把蒲扇,在馆子里给一些美食家搧风。遇到好心的,给些钱便得一日温饱。如果碰上恶棍,还会遭到一顿臭骂:“不要把老子搧凉倒了,快滚!”

  他们也不在乎。民风的强悍、泼辣,由此可见。此地也盛产土匪。“拉肥猪”(绑票)、“叫梁子”(仇杀),相当普遍。桑枣的何鼎臣,袍哥出身,后来成为杨朝熙舅父最早的上司,评名何天王,就是远近闻名的一个。他赌钱不许赊欠,输的人不给现钱不能离开牌桌。如当场向他借个五十、一百,从中拿出一部分清帐,他会非常高兴。朝熙听别人讲,何鼎臣一次被官家用“猪屎练子”(大铁索)拴在县府大门示众,大太阳底下,他居然拿本《三国演义》看,神色自若。还有睢水的袍哥向奠高,外号向浑,也叫向饥荒(他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被仇人砍得血肉模糊,手臂吊起,脚也成重伤,却一声不哼,让人用门板抬他到茶馆,请秀水的一个大舵把子景大爷出来,说某人把我砍了,我要在你这里养好伤报仇。他的硬气得到安县哥老界的一致赞扬。向浑的弟弟后来与杨朝熙过从甚密。

  这种性格在普通农民中也很常见。西山有一个朝熙家认识的农民吴麻子,与镇上的梁温如合伙栽种果树。梁有一定文化,修理钟表为生,后来还想搞本县的水力发电,算是一个实业家。他与吴麻子事先讲好,他出树苗,吴出地出力,成林后却因分配不均,打了官司。官家一看两人身份不同,把梁断赢了。退堂后,吴找到姓梁的一顿拳打脚踢,被抓入狱中关押。刑满释放,在十字路口堵住梁,二话不说,扭住便打。又被关。放出再打。梁只得找人调解讲和。农民懂得,强硬是他们保存自己的手段,而且强悍之外要有风趣,才能忍受得了繁劳、险恶的山地生活。

  所说的“趣人”,实在是本乡特产。像龚老法团这种典型的乡镇人物,不拒绝任何酒宴,在席上还要用一方手巾包裹腊菜,口里说着“让我给孙娃子带点回去”,朝熙是从小熟识的。他的原型叫钟子吉,住在南街,为人和善幽默,从外貌到习性都是天生十足的小说人物。

  十字口开酱园的刘久发,这个老头十分得趣:高大,留一部雪白胡子,像一头公牛一样倔强,说话硬得像石头。可他做的酱油、泡菜、豆瓣酱、泥豆腐(腐乳)却是上好的,全县第一,不由你不去买。

  唐酥元也是个怪物。一辈子没有结婚,嗓子沙甜,会哼几句戏文。什么人愿意听,只要提出来,他没有不满足你的,高高兴兴就唱上几板。他连姓名都没改动,进入了小说《联保主任的消遣》,成为一个配角。而唐酥元的寡嫂“老腊肉”,更是安县名人录里不可或缺的一位。年轻时风骚漂亮,现在鲜肉成了腊肉,而且搁置久了。这种貌似粗俗的起绰号的习惯,也是民风有趣的一面。

  酷爱海椒、胡椒、大蒜、浓茶的乡人,会有倔强、荒诞的喜剧性格,自然可以理解。杨朝熙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乡镇人群中,他们的性格也融入他的身内。

  (乡情的陶冶,在你,可算得天独厚了。我理解的乡情主要是民情、民风,这比一般地方山水更重要。当然两者大有关系,所谓一方土地养一方人。这个“人”,包含地方文化形成的地方性格)故乡的自然风光要数圣灯山,“安县八景”之一。“圣灯一盏照安州,腊溪桥前水倒流”。山上有明代古刹普照寺和圣灯寺,周围古树参天。民国二年侯国志攻打县城,杨朝熙一家曾在此避难,住在吴麻子家里。

  朱大娘多次领他到她乡下去玩,一定程度扩大了他的民间视景。这是永安乡场口上的一座烂草房,屋檐挂满一串串的草鞋,是她的两个女儿打的。去永安要经过金霞洞、白马堰,也是好玩的去处。金霞洞供千手观音,每到观音节,香火也很盛。庙后的石洞幽深,寒气逼人。朝熙曾跟随大人打了火把进去过一次,洞内多奇形怪状的石筍和钟乳石,终因火把准备不足,半途而废。这个洞永远给他一种神秘味。白马堰上的铁索桥,只要一个人走上去,全体便摇晃起来。朝熙喜欢在上面跑来跑去,便是枯水时节,也不愿去走临时搭的小木桥。

  还有一处野景对他日后非常重要,叫金厂梁子。实际的地名应叫东山观。是从东门灵官楼延伸出去的一条黄砂丘陵。“安邑采金”,在四川久负盛名,都是山金风化为砂砾石从山上冲刚下来形成的矿床。早在上一世纪,就有农民在城区附近开矿淘金了。金厂梁子便是其中的一处。

  朝熙愿意看这里山坡上一个接一个排列的帐棚,宛如搭子的商人站在棚子的桌后,装出一副笑脸。其他的棚子照例是茶馆、吃食店、赌场,一个完整的乡镇小社会。金子大部是露天开采,称为“明窝子”。先是挖砂,然后是在河边围成一个塘子洗砂。傍晚时分,到了要用尖尖的木质“金盆”淘出砂金的时候,那些出钱采金的老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紧张地等待他们的财运。朝熙把这一切都装进了他的小脑瓜里。“金案子”弄得像个鬼样,股东才干干净净。一般是几人合股挖一个洞。当然要有后台支持,否则争夺矿区的扯皮会成为没完没了的官司,直到把你拖垮为止。

  在灵官楼与金厂梁子之间,有一座讲究的坟茔,是本城李翰林家的祖坟地。据说那一段金砂含量高,留下了老老年曾挖出金栓之类无从考查的传说。朝熙不会想到,他的幼时玩耍之地,将来会成为一部长篇小说虚构的起点。(这些乡土环境,已化入你的文化性格内。规定了你最初的眼界,一生爱好、习惯的基点,创作的活的源泉,最终成为你文学生命的基本原素)

  四川是中国古代三大产金地之一。安县淘洗麸金也有千年的历史。盐井、蜀锦、栈道、索桥、采金,悠久的蜀文化熏陶了小小的杨朝熙。闭锁的故乡文化图景一旦有了现代思想、生活的参照与穿透,便会全盘激活的!

舅父的袍哥社会

  朝熙的舅父郑慕周便是由川西北特殊环境造就的传奇性人物。

  (母亲之外,舅父应算是你最近的亲人了吧?不错。说他向我展露了一个特殊的世界,一点不过份。不过我和他的关系时间很长,有各种变化,你不要写简单了。叫我说他与他的世界是丑还是美,我会一下子绊住舌头。丑即美的感觉,是不是他的世界赋予我的?)

  舅父学名世斌,慕周是他“反正”以后,县里的文人赠他的名号。

  他长得高大,喜活动,从小爱打抱不平,有豪侠气质。人是很精干的。十六、七岁时不能忍受后母的苛刻管束,离家在社会上游荡。他本是败落的世家子弟,因父亲早逝辍学,身无一技之长,只剩下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流落市井后,最初当过卖吃食的小贩。白天顶一簸箕赊来的油糖餣子或油饼,沿街叫卖。夜里就在吃食店的灶边缩着身子混一宿,俗称“烤大火”。后来靠着唯一的姐姐周济,帮人放船、放木筏,兼做点小生意。就在他沉入社会底层的时候,加入了本县的袍哥帮会。

  四川的袍哥源远流长。它本是清代民间的秘密结社,属“天地会”的一支。最初以“灭清复明”为宗旨。据说始于明末民族英雄郑成功金台山会盟。于是,首次的开山立堂定名为“金台山”“名远堂”。入盟者悉照水泊梁山英雄互称兄弟,会堂首领称老大哥,遂名“哥老会”,又叫“洪帮”、“汉留”。相传清道光年间四川永宁(叙永)人郭永泰开“荩忠山”,会盟者四千人,不久兄弟伙遍及全省。安县各乡镇就在那时始建立“堂口”,先后发展到十八个之多,鼎盛时期拥有三万余人。

  辛亥前,安县袍哥的主要成员是城镇无业游民、摊贩、手工业工人。因为当时官绅勾结,连一个家奴小子都敢估吃霸赊,欺压百姓。百姓参加袍哥,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偶有破落子弟,或急公好义的小粮户侧身其间。朝熙从小熟悉的舅父好友萧维斌、范绍才、刘德胜,都是小商贩出身。与郑慕周关系最深,后来结为儿女亲家的谢象仪(森隆),还在金厂梁子上用尖底背篼背过矿砂,当过所谓的“沙班”、“金案子”。他们在朝熙心目中都是“绿林英雄”,是专与官府作对的好汉。他还不懂“清水”袍哥与“浑水”袍哥的区别,对于他们偶尔采取的“浑水”袍哥的行动,贩烟,路劫(极少嫖、赌),都认作是面对为富不仁者的,没有什么不应该。达到的也是“清水”袍哥的目的:重仁取义,济困扶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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