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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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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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的出现,使他欣慰。因为至少,他可以凑成第二个五百元,不会被朋友们笑话了。在成都与杨伯凯又见过两三次,杨对他的失败满不在乎。据说,陈静珊看了计划后已答应做股东了。

  杨伯凯本来与他约好一起离开成都。杨去南充过年,杨子青去重庆,都要经过遂宁,这一段路可以同行。但是黄玉颀这时已经放了寒假,中断学业离校后没有相宜的地方可住,两人便提前两天动身,想在遂宁早几天搭上去合川的长途汽车。旅途仍然是那么艰难,但已不令人生畏。实际上,从两人在遂宁住进当地最好的旅馆起,他们的新生活便开始了。好像故意要多多留住那晕人的幸福似的,直到杨伯凯与一个成都大学职员也赶到了遂宁,开够了他俩的玩笑,并且前往南充以后,这一对“新人”还滞留在遂宁等车呢。16“沙汀”这样诞生与黄玉颀到了上海,他与大兴坊的“男宿舍”生活彻底告别。

  先是住在菜市路天祥里。又和玉颀躲开人们,到杭州西湖度蜜月,住在“曲院风荷”隔壁的“汪社”。他们迷醉在湖光山色之中,每日在西湖上荡舟,小小游艇上的各色船女,都有乡村气味很浓的名字。其中一个叫乌花姐的,后来被他用在《一个绅士的快乐》的女主人公身上。一个月过得飞快,回沪后又一次搬进了德恩里十三号,不过这次住的是二楼的前楼。

  (你想,你还能忘记德恩里吗?不必打趣,我怀念德恩里,应当包括黄玉颀、周扬、周立波、任白戈、艾芜……)

  在德恩里建立的小家庭是很简单的。黄玉颀起初还想读书,进了“美专”。他还是一边自学,一边参与辛垦书店事务。杨伯凯给葛乔汇来陈静珊的股金,有两千元,还说可陆续再汇。成都车耀先的“我们的书店”,合川的一家书店,都代销辛垦的书籍。只有南充一个姓廖的青年做葛乔的助手,有时包书、跑邮局,弄不过来,他便跑去帮忙。

  辛垦的事业好像很有前途,不久,杨伯凯结束教务,携全家返回上海。他带来成都大学的学生刘元圃、谭辅之,并宣布了一个由书店提供生活费用,来培养一批青年理论翻译者的计划。说陈静珊支持这个办法,愿意出钱。从推荐叶青,到这次未经商议便引进新成员的做法,激起了杨与原来四个发起人之间的矛盾。后来叶青与杨伯凯又提出办理论杂志《二十世纪》,争论更为激烈。但最终还是办了,他还被说服着,用“杨朝熙”的名字,充当了刊物发行人。《二十世纪》的出版,引起了文化、思想界的注意,叶青批判胡适的文章的发表,影响更大。名教授邓初民来过“辛垦”,希望能在他们学校代售这本刊物。周扬转达以讲尼采的唯意志论闻名的李石岑想见叶青的意向。据周扬说,李已开始倾向唯物论,应当用叶青的一套去影响他。为此,他曾与叶青、周扬一起去过李宅。

  可是书店立脚刚稳,杨伯凯便以葛乔应专事译述为名,将叶青的同窗、南充一中的教员张慕韩弄来当经理。这引起书店内部的轩然大波。葛、王退出书店。杨子青也感到杨把他们甩在一边,反正他的兴趣已从这个文化事业,渐渐转到文学上来,与书店的关系便一天天淡薄下去。

  他在上海的朋友本来不多,葛乔去了北京,王义林离开大兴坊,新识的周扬又从德恩里搬走,时常与他们夫妇来往的只余下还在教书的任白戈。老年的杨子青现在谈起这个老朋友,也是充满了感情。

  (任白戈死,周立波死,我哭得最伤心。记得黄玉颀第一次怀孕不愿要小孩,在老靶子路一个姓沈的医生处打胎,身体很虚弱。我天天看护她,几乎要拖垮了。白戈知道后,便在学校请假,把一切事情放下,帮我轮流看护。德恩里房东日本老太太都夸奖白戈。白戈为人随便,他在我们家出入时间长了,有时叫他帮着去买东西,他起身就走。我们看他穿了出门的衣服,迟疑了,说买的是豆腐,他说,买就买,照样西装笔挺地捧着豆腐回来,豁达得很。白戈与我同时退出辛垦后,便去山东教书了。他后来也加入“左联”,做过许多工作。——沙汀1986年12月9日讲)

  但任白戈不大谈文学。正在理论和创作的交界线上徘徊的杨子青,在等待一个时机。条件成熟后一切在于一个触发的媒介。1931年4月,在上海的马路上于千万人中竟然与阔别六年的汤道耕相遇,便成了这样一个燃点!

  这是《文艺新闻》周刊刚刚披露“左联”五位成员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被秘密杀害于龙华警备司令部的惊人消息不久。这一天,子青陪着因病已经停学的妻子,从老靶子路宽仁医院回来。在北四川路的横浜桥上,一头撞上独行的老朋友。他觉得汤道耕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汤道耕看着杨子青和他身边的这个小女人,也呆住了。他连忙将汤拖到不远的德恩里家中。刚巧任白戈来访,互相介绍后,这才知道汤道耕是刚从南洋回国,住在宝山县泗塘桥一位农民家里,是一位在劳动大学农学院学习的云南青年王秉心介绍的。他热切地邀汤道耕搬来同住。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万分必要的。几个月后,发生了“九·一八”事件。《泰晤士报》的英国记者在外滩竖起写着“日本人占领沈阳”的大牌子。入冬,汤道耕搬到德恩里十三号的亭子间,与他们夫妇为邻。安顿好后,老同学详详细细谈起他从云南到缅甸、马来亚、新加坡的飘泊生活。他的经历带着浪漫的热带气息,六年里做过杂役、店小二、家庭教员、仆人、编辑。在仰光病倒,为川籍和尚谢无量先生的三弟万慧法师收留,煮饭打杂,还搞社会活动。因与“马共”发生联系,被驱逐回国。在厦门逗留时,想进入苏区不成,这才来沪。这些以后被一一写进《南行记》美丽篇章里的故事,让杨子青夫妇听入迷了。那时,他(指杨子青——笔者)虽然尚未动笔创作,但已经苦心自修文艺好几年了,听见我有那么多那么奇的经历,且将过去所熟悉的我的性情加以估量,便劝我无论如何也像他似地致力文艺。并把当时穷迫的我,拉到他的家里住着,使我每天都得安心地无忧无虑地从事研究,写作。又在研究和写作的路上,热心地给了我无穷的指示。记得那些日子的晚上,当我已经倦了,头偏向另一边的时候,他却还更加热烈地说了起来,一面伸出手来,摇动着我的膝头,使我又不得不凝聚精神,重新谈论下去。①

  半个世纪以来,这两个朋友回忆起共同的文学发端,一个说是那一个启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另一个说是这一个鼓励了他的写作决心。这怎么能说得清楚呢!杨子青已经很长时间朝夕沉浸于文学。这年初,还偷着试笔。现在遇到这样的挚友,越是用劲地说服别人,便越是在催促自己的文学新生,两者是合而为一的。

  汤道耕身边这时连一本书也没有。自修写作的生活开始以后,便借了他五、六本赵景深译的契诃夫小说看,借李青崖译的莫泊桑小说看。耿济之译的屠格涅夫《猎人日记》(即《猎人笔记》),省一师时期正在《小说月报》连载,是杨子青一本本买来撕下装订成书,两人一起读的,现在又来一起讨论。他们还谈《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夫人生孩子一节,气氛写得如何之好。汤道耕觉得中国小说似不必着急看,杨子青却比较宽广,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桥》,沈从文的《灯》,都找来读过。他在构思小说,对创造社的偏爱情绪已经消退。

  这样,两人天天聚在一道,晚上读书,白天埋在屋里往纸上涂抹。汤的《太原船上》,他的《俄国煤油》、《风波》等小说,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

  差不多每个作家的第一篇小说都带有自叙的色彩。他一构思《俄国煤油》,在描写他“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的时候,便加进了自己困居上海的种种感受:租界和华界的区别,亭子间或几人合住一个前楼的狭窄,二房东的奇怪职业和脸色,晨起弄堂里马桶成列的臭气,打汽煤油炉子的麻烦,在繁华马路上容易迷路,或走路不看脚下,以至常常踩了别人,招来詈骂的窘态,都是他这一年多亲身体验到的。这一段生活给他带来的阴暗心理,与他读过的外国心理小说汇成了一片。

  此外,还有整个“左联”初期普罗文学对他的影响,使他在一个琐屑的故事里企图渗入重大的政治意向:有意要反映群众在中苏建交后,对社会主义国家的积极看法。他知道,对于这种知识青年的灰色情绪应抱批评的态度。可自己不也是这样的青年么?一种讽刺与自责混合的情绪在笔底自然流露出来。一个做着白日梦的罗模便在德恩里小屋,经过白日梦一样的冥思苦想产生了。

  (多少年以后,有些很有特色的作家,批评你的文学是“客观主义”。他们如果知道你的处女作是这个样子,该怎样说呢?从我的道路来看,直露地抒写,像发泄自己情绪一样地写小说,是我的幼稚期,然后进入咀嚼生活、咀嚼情绪,再写出的时期)

  写好《俄国煤油》,与流行的小说一比,他感到迷惑。这样一个罗模能有积极意义吗?如果写下层,他想起了家乡的生活。这太熟悉了,一条新公路的建设,会带来老百姓各种各样的惊恐,特别是推鸡公车(独轮车)苦力的惊恐,这是个很好的普罗主题。他想起鲁迅的《风波》,一条辫子引起的故事。想起读过的外国小说,用一件事来展示各种人物反应的技巧。一些片断在脑中闪过,他急忙捉笔,写了“几段乡村生活纪实”,拟题目时干脆写上了《风波》两个字。

  随着第一批小说的写出和反复讨论,他与他的伙伴的忧虑加深了。汤道耕写的虽然是下层劳动人民,但与这时“左联”提倡直接反映现时代大潮流的作品仍有距离。他们没有能力写都市的集会、罢工,也没有写农村的反抗、起义,这能有价值吗?他们要从事的是左翼的文学,但稍一实践便感到其中的矛盾性,起码在“写什么”这个问题上感觉无所适从。

  讨论中,汤道耕问起了“五四”时代便景仰的鲁迅先生。他在缅甸时,鲁迅正同创造社笔战,南洋的进步文化刊物是上海地下党的人在那里开辟的,他们都赞成创造社,认为鲁迅“落伍”了。现在一问起来,他即告诉:鲁迅就住在附近的景云里,先生到上海后发表的杂文仍有巨大的影响。这样,两人决定共同向鲁迅先生请教他们心中的疑问。费了不少的踌躇,由汤道耕执笔起草了一封信。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现在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画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①

  对于人物刻画的方法,提出这样的疑问: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画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②

  信的内容和语气都耐人寻昧。两人都还不是“左联”成员,还没有真正发表过作品,了解文艺主要是靠读出版物。他们不是没有看法,在文艺见解上,他们已经十分接近鲁迅,但仍需要通过别人来证实自己。他们不知道鲁迅所住景云里具体门牌号数,便把信寄到宝山路商务印书馆他弟弟周建人先生处转。发了信心里很紧张,怕先生没有时间与陌生人打交道,在不断的盼望和各种推测想象中,谁知很快便收到先生12月8日的简信,说他正在生病,允诺病愈后再来详复。12月28日,鲁迅果然写来了一封相当长的信,这就是那篇《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他回答两人: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都还有存在的意义。……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①复信内容的丰富,很难使两个当时的年轻人全部领会,但他们受到了回信这个事实本身的鼓舞。转过年来的1月初,由杨子青执笔又写了一信,并附上《太原船上》、《俄国煤油》的小说稿,向鲁迅再次请教。1月5日,鲁迅收到信,10日便写了复信。这次是先生与许广平一起把信与稿子送到德恩里十三号的。他恰好不在,由汤道耕出来收下。但是汤太粗心了,以为送信稿的必是周建人先生。鲁迅夫妇也不予说破,匆忙走了。汤道耕从此就再没有见到鲁迅先生的机会了。这封信据回忆,对《太原船上》颇为肯定,认为写得朴素、亲切,对《俄国煤油》则下了“顾影自怜,有废名气”的评语。①(这够叫人灰心的。如果你不是选了《俄国煤油》,而是选了《风波》送去,情况会怎样?对已经发生的历史可以做假设性的思考,但历史不可挽回。《俄国煤油》刻写人物的技巧稍好些,也更像是一篇小说,我只能选择它。另外,如果没有鲁迅先生的批评,怎么会有《法律外的航线》这一组作品的产生呢?)

  废名的乡村小说他是读过的。“顾影自怜”的毛病大概出在描写小资产阶级身上吧。他想得比较简单,把鲁迅信中说的主要看“作者所站的立场”,不是看写什么题材的重要思想忽略了。他决定不发表这篇稿子,并放弃一连串描写知识分子的计划。另一位显然比他受的鼓励大,把新写的《伙伴》勇敢地投到丁玲主持的《北斗》杂志,并因此参加“北斗”读者座谈会,与“左联”先一步发生了关系。

  艾芜的《伙伴》还未及发表,“一·二八”战事爆发。闸北正在交战地带,他们夫妇与艾芜在德恩里楼上蹲了大半夜,只听子弹、炮弹在头顶上乱飞。天放亮后,伸出头去一看,在横浜桥一带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虹口那面更不必说,每条巷道都有哨兵把守。他们等于是住在火线上,困住了。邻居四川老乡的女婿,即《我“做广告的”表兄的信》的原型(此人实际在福建某县做县党部宣传部长,却很幽默,说自己是“做广告的”),出去探路,反被日本兵抓去,更增加了四周的恐怖。这时,任白戈突然一人奇迹般出现了。

  白戈是从法租界专门跑来接他们的。他满不在乎,朗朗地说:“既然我能进来,你们就能跟着我出去!”四个人,白戈走在最前面。亏得他那么熟悉,挑着各种大小的街巷兜来转去,有几次一直撞到了日本兵的刺刀尖下面,把黄玉颀吓坏,连叫:“薨凡!我们不要走了,太危险了!”薨凡是白戈的原名。他不灰心,也不说话,领着他们退回来,再找别的路去转。终于被他寻到日兵守卫的空隙,绕过两道岗哨,领出北四川路,逃到法租界吕班路杨伯凯为“辛垦”同事们专租的一间大房子里避难。

  这房间是一个前楼,先前已有刘元圃、丁跃诗等逃来,加在一起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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