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趁其不备,一举歼灭……这是战略上不灵的一个例子。但古今中外,战略上很灵验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计’,就很经典呀。司马懿要是大公仆,要是银行大老板,诸葛亮说要做什么项目,司马懿能不支持?说要贷一笔款,司马懿会对他的还贷能力起疑心吗?不会的吧?面对诸葛亮的‘空城计’,他不都以为城中必有千军万马一退再退了吗?所以,诸葛亮要是经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笔。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谁也玩不过他。肯定会把银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盘棋总也不死……”
“咱们……也是在进行最后一搏么?……”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语调很不安。
“是呀,怎么不是呢?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他的声音也变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已口干舌燥了,嗓子都快哑了。
他居然一低头,牛饮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像打一个其实舍不得打的孩子。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几漱,吐到池外去了,复将头靠在她心窝那儿。
她又迟迟豫豫地问:“那……咱们也是在唱空城计吗?”
“当然啰,三个多亿的投资呢,要不咱们哪儿来的钱呢?”
他像刚才那么感到舒服,又微微闭上了双眼。
他说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负。
“可是……这一点你没对我说过……”
在“可是”之后,停顿数秒,她才将话说完。那语调,听起来似乎说完了,又仿佛并没说完;还有话,被驱赶回心里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声音细小得近乎耳语。然而,他还是听出了几分忧虑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满的意思。好像,因为他的头正偎靠在她心窝那儿,所以他连她心里想而并没说出口的什么话,也清清楚楚的谛听到了。
他反转身,睁开了眼睛,见她正俯视着他;两个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他觉得她的眼里也有话。
他没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视她,仿佛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使她暗暗的自责起来了。
“我也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的态度说:“你当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还是应该情况乐观了再告诉你。我不愿使你担心,所以一开始没告诉你。今天,即使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情况乐观了?”
“是的。”
“怎么乐观了?”
“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骤都相当完美。不错,每一分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贷了三亿五千万。当然也不是从一家银行贷出来的,从三家。现在我们才投入了三亿一千几百万,度假村却已经可以正式纳客了。我知道三亿一千几百万足够的,但我还是向第三家银行又贷了五千万。五千万的贷款,算不上一笔大数。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已。为什么非多贷五千万呢?要用这五千万按期还三家银行的利息,还要填补度假村头几个月的亏损。五千万,在两三年内,绰绰有余了。而且呢,我已经请省里最权威的资产评估单位进行评估了。我出示的投资材料中,记录的都是总投资三亿六千万。他们评估的结果是——将近五亿。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到时候我编个理由,比如说本人长期辛苦,积劳成疾,难以再经营下去了,那么三家银行就会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贷,当然会按五亿的评估结果收了。现而今,在中国,保值增值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许多东西,一买到个人手里,转身就贬值了。惟有房地产,还是暴利。一片荒地上盖起了王宫似的度假村,增值一两亿,对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的。这片荒地是特批给咱们的,便宜得等于白给。我也分别跟三家银行的老总私下里达成了协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时候他们共同以五亿收回抵贷绝对不成问题。这我们不就等于实际上赚了两亿多么?我们不是以前还欠银行的贷款么?冲抵了欠贷就是了呀!银行的老总们,还会一个个对我们的做法感激不尽呢!他们当初拍板贷给我的款,有个说法了啊,他们的职责压力减轻了啊!宝贝儿,美人儿,我现在告诉你,让你高兴,不是比一开始就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更对的一种做法儿么?……”
她心里又是一番大感动。这个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其貌不扬的男人啊,他将一切的压力都独自承担了!他惟希望能与她分享成功的喜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刚才居然说了句有点儿抱怨他的话!
唉,唉,干吗说那么一句不当的话呢?
她后悔极了,恨不得化在温泉里。
“高兴吗?”
“高兴。”
她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双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从她脉脉含情的目光里读到了她的心情,也备觉欣慰,也握住她的一只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对我说,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调去做吗?那……”
“那为什么今天的剪彩仪式,还要搞得这么排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度假村不同别的项目,不弄出点儿大的动静就没有知名度。没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后的几年里,再赚个一两千万。那时,我就再对它进行一次评估,肯定价值又升高了么?”
“请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后来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没谁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圣?你对她那么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贾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经不是在质疑了,也不是诘问;只不过是在心情轻松地闲聊了,包括着想继续聆听教诲的愿望。
“哦,他们呀,在所有人中,他们是最值得请的。他们可都是口碑极好的人!一个个大半生操权握柄的,却两袖清风,没有丝毫污点。错事肯定也是做过的,但据说经济方面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们要是为一个人说几句好话,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觉得我已经赢得了他们对我这一个人的好印象。谁没有老了那一天?谁没有离休了那一天?他们那种曾是老干部的老人, 有时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没什么贪欲。谁仅仅恭敬他们几分,他们都会铭记在心的。一有机会不必你求,情愿的就说你的好话,为的是报答你对他们的那几分恭敬。什么是世间真情?这就是的呀!我太喜欢这些可爱的老人了!利用他们的嘴是有点儿罪过的。但是他们的作用明明存在着,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吗?他们也是一种公共资源呀。公共的,谁视而不见,不加以巧妙适当的利用,那证明谁弱智。利用得巧妙,尽量别使他们意识到你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他们实际上就一点儿没受到伤害。他们觉得你很好,那么的恭敬他们,他们也高兴嘛!这就叫两厢情愿嘛!至于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检法系统遍是出自她门下的弟子,不少都是处以上干部了。她一个电话,谁能不给她点儿面子?当然我们也尽量别麻烦她。她就像我们认识的一位高明的医生。小疼小病的,犯不着去找人家。但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生一场大病重病呢?和一位专家级医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不是心里多了一份安全感吗?对不对?……”
“对……”
“对你还笑?”
“我不是笑你的话。我是笑那名女记者。她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当时我得费多大的劲儿强忍着不笑啊?我容易吗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经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也扑哧笑了。
他说:“她呀?唉,可怜见儿的。长的那么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点啊!穿的也那么没格没调的!……”
“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她嘻嘻笑个不停,推开他,游到他对面去了;双手撑着池里的坐阶,使白皙的身体浮起来,让两只脚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没抓住她哪一只脚。
她又游到另一边去了,仍那样,还望着他媚笑。
他收了嬉闹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经当着一桌的人说出我以后是她大哥的话了,那你还真就得对她另眼相看着点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千万不能给她也给别人一种印象,似乎我纯粹是拿话哄人家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年轻女子玩的。那不等于拿人家当二百五了么?那太伤人了。也太损了。”
她见他说得特严肃,自己也不由得庄重起来;不漂浮着她的身体了,不用脚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过地点了一下头。
“她虽然是一名小报记者,虽然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认认真真地写过几篇评价不错的好报道的。现而今,文凭贬值了。学中文的,求职难。成为小报记者,有点儿白瞎了。我要为咱们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动静,其实也犯不着指望她写第一篇报道……”
“那你还……”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儿。
他笑笑,游到她身边,使她背对自己,也哪儿哪儿地为她按摩。
“说话呀!”
明显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报道发在省报上可不可以?当然可以。那还能成了件难事儿?但是老百姓有几个看省报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几个能来得起咱们这处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说,今天几次打断我的话了?我对第一篇报道,要的不是什么度假村的广告效果。要的是对我这一位度假村老板的人物宣传。宣传了我,也就等于为度假村做广告了嘛!也不要那种板着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的宣传,那多讨嫌啊!要那种风趣的,读了让人忍不住一乐的报道。就是你说过的,写那些丑星的报道。咱们也别说人家是丑星了,多不厚道呢!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当一名成功的受人欢迎的,也就是人气旺盛的丑星……姑且还这么说吧,那比当一名长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娱乐至死》这一本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
“好像都没听说过吧?”
“嗯。”
“我已经买了。抽空你要读一读。美国人很值得学习。他们把他们国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彻了。我这个人,天分不足。但我善于学习。有愿意学习的意识。所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觉得我对于咱们中国也是多少有点儿研究的。什么叫娱乐的时代?是指一个时代的文艺的啦,文化的啦……明摆着的特点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种特点嘛!我要别人读完了报道我的文章后,心说这个是老板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儿的。诚信、正派、热忱待人、不是专门投机的那类老板;是图事业,一心为家乡做点儿什么奉献的那一类。这些呢,那都得不经意似的,半调侃不调侃地写出来,包装在嘻嘻哈哈的文字里。这也是功夫。她有那笔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别人极力推荐,她叫我一声‘大哥’,我就那么待见地当着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说呢,登在省报上,不仅没谁看得到,小报也不转载的。先登在小报上,情况不同了。八卦小报怎么登了一大篇不怎么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们看了,对他们的宣传目的无形之中就达到了。再请哪位领导发句话,说那一篇报道很好嘛,省报也有义务宣传本省优秀的私营企业家嘛,不就转载了么?不就一举两得了吗?凡是官员,没有不乐于给私企老板一点儿方便的。他手中的权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许他那样,他又能从中渔利,获得好处,他偏不那样,他傻呀?白痴呀?但是呢,谁想让人家官员给自己点儿方便,谁也得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虑考虑吧?谁在老百姓中获得了好口碑,那么官员给予谁一点儿方便,自己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么呢?还不是报上怎么忽悠,渐渐的就怎么相信了?省报上登篇正面宣传谁的文章,那是比较慎重的一件事儿。小报没这心理负担。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将头靠在他心窝那儿了。像他刚才那样,仰视着他,一脸的崇拜。
他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电影。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的电影,二战题材的。片名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细节,给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战士身中数弹,就要死了。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向德国兵掷去……他说这就是他所佩服的,战士的气概。看人家那最后一搏,搏的何等壮烈!他说,他刚才特别强调的,大商人最后一搏的气概,也是指那么一种相同的气概……
她猛一反身,搂抱住了他。
“但我们其实不必那样,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已经成功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稳操胜券胸有成竹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过是就气概论气概。我们嘛,从现在起,必将一帆风顺了!宝贝儿,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什么都不再说。
她默默地将身子挺了挺,于是她一只半个玉球似的乳房,堵压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样的女人表达感动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献她的爱意。还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劳蛛结网,必有一遗。
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式的男人;这一条滋生于时代褶皱中的豸虫,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他的“事业航母”竟会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并非是在他所自认为的“主航线”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实都只过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时已经是除夕夜的十一点多了。
在北方,在顺安县城里,某些事情正迅速演变着,汇聚着,渐成大事件……
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驱车直奔局里。
恰恰是刑侦队的正队长在值班,张副科长就简明扼要地将事件讲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轻的同志情况不明;而且对方们有枪支;而且对方们已经开了一枪……
正队长也认为事件非同小可。
当务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缴枪支,缉拿持枪之人……
于是由张副科长向领导进一步汇报,请示;而正科长一一紧急通知全体刑警队员速到局里集合、待命……
张副科长与书记的关系比与局长的关系更好一些。
他纯粹是下意识地先往书记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夫人,她说书记近来身体不太好,白天头晕,晚上又失眠,总也睡不好。这不,刚一到家里,漱漱口,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说局里不是有明确分工的嘛,业务工作归局长领导,党政以及组织工作才归书记管。说如果是业务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长汇报啊?……
她说的是实话,书记确实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
末了她说:“张副科长呀,你们局里同志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多掺言的。但你也不能因为和哪一位领导的关系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领导同志汇报是不是?那么样久了,对你和对你们局长,别人们就会渐渐有看法的是不是?……”
张副科长刚说了一句“有紧急的情况要汇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