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了的。书经有那么难读,似乎正可作照写口语的证据,但商周人的的确确的口语,到现在还没有研究出,还要繁也说不定的。至于周秦古书,虽然作者也用一点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致相类,即使和口语学相近罢,用的也是周秦白话,并非周秦大众语;汉朝更不必说了,虽是肯将书经里难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马迁,也不过在特别情形下,采用一点俗
语,例如陈涉的老朋友看见他为王,惊异道:〃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而其中的〃涉之为王〃四个字,我还疑心太史公加过修剪的。那么,古书里采录的童谣、谚语、民歌,该是那时的老牌俗语罢。我看也难说;中国的文学家是颇有爱好别人的文章的脾气的,他的推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
的象形宇,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你想,这难不难呢?
鲁迅指出文字这一工具,被统治阶级所独占,于是文章成为奇货,可以说
是他的社会文艺观。他说: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据《易经》的作者所推测,〃上古结绳而治〃,则连结绳就已是治人者的东
西。特别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
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限于特权
者。到于平民,那是不识字的,并非缺少学费,只因为他限于资格,他不配。
而且书籍也看不见。中国在刻版还未发达的时候,有一部好书,往往是〃藏之
秘阁,副在三馆〃。连做了士子,也还是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还很尊
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至于符的驱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着尊严性,那么,知道文字,这人也就连带的尊严起来了。新的尊严者日出不穷,对于旧的尊严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们一多,也会损伤神秘性的。符的威力,也就因为这好像是字的东西,除道士以外,谁也不认识的原故,所以,对于文字,他们一定是要把
持。欧洲中世,文章学问,都在道院里,克罗蒂亚(!^^&^是到了十九世纪, 识字的还只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语,退步到对于旧生活刚够用。他们革新的时候;就只好从外国借进许多新语来。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份、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难。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扬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要跳河。唐朝呢,樊宗师的文章做到别人点不断,李贺的诗做到别人看不懂,也都为了这原故。还有一种方法是将字写得别人不认识,下焉者,是从《康熙字典》上查出几个古字来,夹进文章里面去;上焉者,是钱坫的用篆文来写刘熙的释名,最近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照说文字样给太炎先生抄
《小学答问》。文字难,文章难,这还是原来的;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的故
意特制的难,却还想和大众有缘,怎么办得到。但,士大夫们也正愿其如何, 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说白话不如文言的人,就从这里出发。
不过,鲁迅指出文学存在于有文字之前,古代文学乃是不识字的作家所创作的。他说:文学的存在条件,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 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而作家却有的。你们不要太早的笑他,他还有话说。他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的,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 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是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诗经》的《国风》的东西,有许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作品,因为比较的优秀,大家口 口相传的。王官们检出它可作行政上参考的记录了下来,此外消灭的正不知有多少。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
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从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到现在,到处还
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他传述着童话和故事,
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他提出一句有
力的结论:〃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
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鲁迅也和其他进步的文艺批评家一般,相信每一种新的文艺思潮,都由
汲取民众的文艺新作风而起的;他说:不识字的作家,因为没有记录作品的
东西,又很容易消灭,流传的范围也不能很广大,知道的人们也就很少了。偶
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旧文学
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个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
文学史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也却刚健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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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就对于大众语问题有所交代了。他说到了〃专化呢?还是普遍化呢?〃的问题。他说:中国的言语,各处很不同,单给一个粗枝大叶的区别
就有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这五种,而这五种中,还有
小区别。现在用拉丁字来写,写普通话,还是写土话呢?要写普通话,人们不会,倘写土话,别处的人们就看不懂,反而隔阖起来,不及全国通行的汉字了。这是一大弊病;他的意思是:在开首的启蒙时期,各地方各写它的土话,用不着顾到和别的地方意思不相通。我们的不识字的人们,原没有用汉字互通着声气,所以新添的坏处是一点也没有的。倒有新的益处,至少是同一语言的区域里,可以彼此交换意见,吸收智识了;那当然,一面也得有人写些有益的书。问题倒在这各处的大众语文,将来究竟要它专化呢?还是普遍化? 他说:方言土话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他们那里〈指浙江绍兴)叫
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专化,往往要灭亡的。未有人类以前的许多动植物,就因为太专化了,失其可变性,环境一改,
无法应付,只好灭亡。幸而我们人类还不箅专化的动物,请你们不要愁。大众是有文学的,要文学的,但决不该为文学做牺牲;要不然,他的荒谬和为了
保存汉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国人做文盲来殉难的活圣贤并不两样。所以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词汇去。先用固有
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
鲁
评传
他说:几个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听其自然,却也不是好办法。现在在码头上,公共机关中,大学校里,确已
有着一种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大家说话,既非国语,又不是官话,各各带着乡音乡调,却又不是方言,即使说的吃力听的吃力,然而总归说得出听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帮它发展,也是大众语中的一支,说不定将来还简直是主力。他说要在方言里加人新的去,那〃新的〃来源就在这地方。待到这一种出于自然,又加人工的话一普遍,我们的大众语文,就箅大致统一了 (鲁迅一生
游历的地方不多,他并不知道若干省与省的接境边区,如福建的浦城,江西的玉山,浙江的江山,就流行一种近于国语的普通话,而王阳明所教育出来的绩
州话,更是标准的普通话。抗战时期,在西南大后方,也就因为五方杂处,产生了新的普通话,更是替他的作品作注解的^。他说:〃此后当然还要做。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4古典'还要活的东西,也渐渐的形成,文学,就更加精彩了 。,,
鲁迅对于大众自己创作这一点,也有他的独到的见解(开首,不消说,先要觉悟的读书人来做,后来就由大众自己来动手)。他嘲笑有人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就大家都变成文学家了。这是怕天掉下来的好人;他说:在不识
字的大众里,是一向有作家的。先前是,农民还有一点余闲,譬如乘凉,就有人讲故事。不过这讲者,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较的见识多,说话巧,能够使
人听下去,懂明白,并且觉得有趣。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话来,也就是作品。倘有语言无味,偏爱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听的,还要送给他许多冷语、讽刺。
我们弄了几千年文言,十来年白话,凡是能写的人,何尝个个是文学家呢?即使都变成文学家,又不是军阀或土匪,于大众也并无害处的,不过彼此互看作
品而已;还有一种是怕文学的低落。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显得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
清新。无名氏文学如《子夜歌》之流,会给旧文学一种新力量,他先前巳经说过。现在也有人介绍了许多民歌和故事,还有戏剧。他举了他在《朝花夕拾》所引《目莲救母》里的无常鬼自传为例,说是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曰,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纵了。〃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
出来么?这是真的农民和手工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莲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莲救母记》是完全不同
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戏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 ,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 。〃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乙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他说,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他主张到全国各处去收集,一定有很好的作品可以找到的。
他又指出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愚蠢(若干错误的看法,他们不但看轻了大众,也;轻了自己,仍旧犯了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他说:〃读书人
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己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这意见发展开来,他就要不自觉的成为新国粹派。或则希图大众语文在大众中推行得快,主张什么都要
配大众的胃口,甚至于说要迎合大众,故意多骂几句,以博大众的欢心。这当
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诣,但这样下去,可以成为大众的帮闲的。说起大众来,界
限宽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样的人,但即使《目不识丁'的文盲,由他看来,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他们要知识,要新的知识,要学
习,能摄取的。当然,如果满口新语法、新名词,他们是什么也不懂;但逐渐的检必要的灌输进去,他们却会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许还赛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两岁,就懂许多话能说许多话了。这在他,全部是新名词、新语法,他那里是从《马氏文通》或《辞源》里查来的呢,也没有教师给他解释;他是听过几回之后,从比较而明白了意义的。大众的会摄新词汇和语法;也就是这样子,他们会这样的前进。所以新国粹派的主张; 1 虽然好像为大众设想,实际上倒尽了拖住的任务。不过也不能听大众的自| 然,因为有些见识,他们究竟还在觉悟的读书人之下,如果不给他们随时拣; 选,也许会说拿了无益的,甚而至于有害的东西。所以,迎合大众的新帮闲, 是绝对的要不得的。
他郑重地说:〃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 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家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①他所指示的途径,比上文所引的他写给我的信,更具体更积极些,
也指示了那以后的文艺路向。
笔者有一回,在同济大学的文艺研究会讲演鲁迅的文艺观。我说:鲁迅^ 的杂感不可以呆看,那是因人因地而发的,时地不同,批评的对象也不同,他传 的说法也就不同了。正如孔子的《论语》,其中弟子问仁,他对每一个弟子有
每一种的答案,并不拘于一说的。鲁迅虽曾说过从古语中借用成语的话,但当时人提倡整理国故,读古书古文,要从《庄子》、《文选》找辞汇的时候,他就
提出了异议。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精华,脱胎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 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的。
周作人曾在讲演中国近代文学的源流的结尾上说:〃向来还有一种误解, 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
易得多,而写白话实有时有自讨苦吃,白话文的难处,是必须有感情或思想作内容,古文中可以没有这东西,而白话文缺少了内容便作不成。白话文有如口袋装什么东西进去都可以,但不能任何东西不装。而且无论装进什么,原
物的形状都可以显现出来。古文有如一只箱子,只能装方的东西,圆的东西则盛不下,而最好还是让它空着,任何东西都不装。大抵在无话可讲而又非讲不可时,古文是最有用的,譬如远道接得一位亲属写来的信,觉得对他讲什么都不好;然而又必须回答;在这样的时候,若写白话,简单的几句便可完事, 当然不相宜的,若用古文,则可以套用旧调,虽则空洞无物,但八行书准可写满。
他又说:〃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现在呢,由于西洋思想的输入,人们对于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