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仲秋赏月,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劝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竟是撒娇的口吻,但也顺从地戴上兜巾,披了斗篷。
连贾母也如此,何况他人?所谓“仆以主贵”,尤氏奉命为凤姐操办生日,要先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听她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贾琏没了银子,要求鸳鸯挪来老太太的东西去当,混过难关。
而贾母又口口声声地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贾母都这样说了,哪里还有人敢不信,还敢挑鸳鸯的错儿呢?
不过鸳鸯能得到这样的地位权势,是有真才实料的。她的名字见于回目共有三次,《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极写其机敏干练,指挥若定。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
这样的气魄胆色、明断伶俐,大观园众丫鬟中可有第二个?便是主子里,也只是凤姐、探春可与其相比吧。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回中,又极写其心机深沉,性情刚烈——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已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这样的以退为进,而又果敢明决,则是连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了。
而《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则是极写其温柔敦厚的女儿本色——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象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此一段,在鸳鸯“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一行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是聪敏女儿,妙!”“是娇贵女儿,笔笔皆到。”连给了鸳鸯两个考语:聪敏,娇贵。
邢夫人说她:“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
这番话虽是讨好,却是实情——“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
而鸳鸯自己则对平儿说:“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真没亏负了“志大心高”的定评!
然而鸳鸯的志大心高,却不同于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妙玉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亦不同于晴雯的“风流夭巧招人怨”。她虽然敢作敢为,并不是一味拿大、目中无人,在她诸多优秀品格中,最珍贵的还是“体谅”二字。
拿刘姥姥取了笑之后,她会特地走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催着小丫头换茶。刘姥姥临走时,又送她许多衣裳,尽足待客之道。
捉了司棋的奸,反怕司棋心存惧怕加重病情,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知道凤姐被邢夫人排揎,背地打听清楚了告诉贾母,又同众人说:“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说,“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而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奴字号”队伍中的。难怪胡兰成说:“她是丫头,看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
一个集合了大观园群芳品格的真正兼美之人,却又不似可卿的风流失贞,既锋芒毕露又含蓄内敛,既嫉恶如仇又慈悲为怀,既泼辣明断又温柔敦厚,既烟视媚行又洁身自好,可不是个真正的完人么?
然而命运最喜欢同人开玩笑,这样的一个完人,人生却偏偏不完美,枉自叫了鸳鸯,却被迫立誓一世不成双,也真真令人扼腕。
黛玉《桃花行》中有“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的句子,究竟鸳鸯犯了怎样的天条,要被烧破绣锦,惊醒春梦呢?
怕只有操控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命运的警幻仙子知道了。
2。鸳鸯的心底暗恋着谁
鸳鸯的第一次出场,在二十四回开篇——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此一段写鸳鸯,不提眉眼,只写装束,只知道皮肤白腻,又是香油又是胭脂,可知擅妆扮;后来邢夫人提亲时,又写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才涉及正面,可人儿一个,身材、皮肤、脸蛋都好。
然而这个可人儿,在拒婚立誓后虽然洁身自好、不苟言笑,之前却是娇嗔多情、不拘小节的。宝玉见了她,又是凑在脖颈上闻香,又是不住用手摩挲,又是猴上身涎皮求欢,她居然都默忍了,直到他“扭股糖般似的粘在身上”,这才有所反应,且不是正色拒绝,而只是向袭人发话,说“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并不为宝玉的非礼着恼,倒是怕袭人吃醋的意思。
她和袭人关系匪浅,自然知道她同宝玉的私心私情,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所以这番话里有试探的意思,待见袭人出来叹道“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也自明白不可能分一杯羹,打消主意。而后来由于贾赦说她“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为了表白真心,更是从此刻意同宝玉疏远起来。
然而从上面这段描写看来,贾赦的怀疑并不算冤枉了鸳鸯。因为此前宝玉的确是与她熟腻不拘礼的,而鸳鸯也并不反对这狎昵,烟视媚行,怪不得别人说闲话。
便是贾琏,也不算空穴来风,前文早已埋下伏笔,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凤姐出席来,曾与鸳鸯有一番嘲笑戏谑——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从这一段可见,鸳鸯之于贾琏的情愫,与她和宝玉的暧昧又自不同,直接是由贾琏正妻、荣府当家王熙凤玩笑点破的。
可以想象,荣府上下里关于鸳鸯与贾琏的闲话,也必不少。
想想也很合理,那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可以当贾母半个家的,平日里与贾琏、凤姐这对儿内外当家时常来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
在鸳鸯的私心里,未尝没想过将来嫁给贾琏,与凤姐一同管理荣国府。何况她又素与平儿交好,知道她是不会同自己吃醋防忌的——没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么防得过来呢?凤姐虽醋,看在老太太面上倒不至给自己苦头吃。
而在凤姐看来,也觉得贾琏娶了鸳鸯这个贾母亲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毕竟,她不是贾政、王夫人的亲儿媳,是客居主位,将来宝玉娶了亲,自己未必还坐得稳当家人的位子。但是有了鸳鸯这个臂膀,就等于多买了一份保险。
故而,王熙凤才会当着众人的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琏二爷要娶鸳鸯做二房。而鸳鸯听了这话,虽然又羞又恼,却不是真的翻脸,和凤姐主仆也仍然交好如旧,便同贾琏也仍然无遮无避。
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贾赦的一番搅和惊散了鸳鸯梦,让大好姻缘成了镜花水月。逼得鸳鸯当众赌誓,自言终身不嫁。
然而那誓言,却也奇怪得很——
“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这番话说得虽然激昂,却有玄机——那鸳鸯转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