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丫头信口雌黄,却说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时抽中的正是芙蓉花。这是层层涂染,再次强调晴雯便是黛玉的一个投影、替身。
所以这回里,并没有写道晴雯抽了什么花,倒是袭人,紧跟在黛玉之后,抽了一枝桃花,诗云:“桃红又是一年春。”暗含改嫁之意。
又因为签子上写着:“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芳官便自报家门说:“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芳官原来姓花。这一回中同样也没有写芳官抽了什么签,但却承宝钗之命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又一次点出碧桃花。
然而可怜的碧桃花,却不是怡红院的正经花主,而是栽在院门外的。众人须绕过碧桃花,穿过月洞门,才进得怡红院,看到盛开的女儿棠。
一个开在门里,一个开在门外,正像是芳官唱的——“门外即天涯”。这两种花的处境,岂不早已暗示了两个人的真实地位吗?
可见怡红院的真正花主,本应是海棠。而贾母意中许给宝玉的侍妾,也本应是晴雯。然而这两个人的性情行为,使她们的命运一度颠倒,王夫人因选中袭人,特地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且感叹道:“宝玉果然是个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分明已把袭人许了宝玉。
晴雯为此不忿,曾发牢骚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而袭人则为众人打趣他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而反唇相讥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儿就把人来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后来晴雯果然惨死,表面上看,桃花胜过了海棠,不但从门外挪到院里,而且登堂入室,做起如夫人来了。
然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她们的姻缘早在薄命司里就已经被注定了。那宝玉到底是个没有造化的,未能得袭人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所谓“堪羡优伶有福,谁道公子无缘”。
碧桃花与怡红公子,到底是无缘,虽是“桃红又是一年春”,终究“摇曳蝉声过别枝”。而女儿棠,也还是命薄,只因为“轻弱似扶病”,终落得“抱屈夭风流”了。
海棠也好,桃花也罢,谁见把秋捱过?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大结局么?
3。晴雯死在第几回
晴雯死在第几回?
这个问题似乎无稽,因为回目中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都为晴雯之死浓墨重彩,极足煽情。
然而,我们都知道《红楼梦》乃是一再增删修改之稿,我想问的是,在曹雪芹的初稿或者至少是早期的手稿中,晴雯应该是死在第几回的呢?
我的猜测是,早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之后不久,也就是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开篇,晴雯已经一病而死。
且看原文——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此一段,至“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都是在说晴雯病重,宝玉忧心忡忡,文字紧锣密鼓,已经直逼“夭风流”;然而忽地一转,“晴雯此症虽重”,接下来三言两语倒又说她好了,文字撂在半空中,不见了下文。
更奇的是,接下来几回文字中,晴雯这个人竟不见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班衣》中说,因宝玉要小解,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出,贾母不乐道:“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和凤姐忙为之解释,方才罢了。接着宝玉回至怡红院,却见袭人躺在床上正与鸳鸯对面说话——这一回中,晴雯哪里去了?
麝月一直喊晴雯“好姐姐”,晴雯亦回以“好妹妹”,可知晴雯年龄较麝月、秋纹等为大,不在贾母所谓的“小女孩子”之列,况且晴雯亦为贾母赏与宝玉的,不会不记得此人,如何竟不提及?
除非,此时的晴雯已然死了。
后来的文字中,晴雯往往只出现一个名字,三言两语,没有正戏。直到十二官进园,满纸莺喧蝶闹之际,关于晴雯的文字才又重新多起来,写她与芳官等斗牌,与春燕娘怄气,给宝玉庆生辰,教宝玉撒谎说惊着了以躲避贾政问功课——此一向中,晴雯身体都好得很,忽因王善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一番谗言,小丫头来传见。“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
此一句十分突兀,因为此前晴雯一直好好的,忽然王夫人召见时,就又“身上不自在”了,接着便写她又病了,抄检时,现打床上拉起来,撵了出去,遂一病而殁。
——不妨猜测,在曹雪芹最初的手稿中,十二官入园的文字应在较往前的段落,而晴雯补裘及五十三、四两回,则偏后出现,自“病补雀金裘”后,晴雯病情加重,偏又遇上“抄检大观园”之事,遂“抱屈夭风流”,应是直贯而下的文字,其间不当有间断。
第五十三、四两回的文字在全书中至关重要,乃是宁、荣二府极荣极盛的一场华筵,然而从宁国府领皇赏、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写来,显赫辉煌,至荣国府庆元宵、吃戏酒、放炮仗,昌盛繁荣,整篇文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可是华贵中,偏又处处暗藏玄机,隐着不吉之谶。
击鼓传花至王熙凤讲笑话,说的是“聋子放炮仗——散了吧”,接着果然放了一场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灯谜“爆竹”,最后还打了一回“莲花落”,暗寓宝玉将来沦为乞丐一事。那凤姐乃是荣府内当家,竟然由她说出“散了吧”的预言,可见此一回之后,贾府便将由盛转衰,日渐式微了。
然而由于全书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红楼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计划打乱,前后情节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后,因五十三、四两回文字已经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荣文字来隔断前后文,于是强扭出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一段,再写两府华聚,然而因为是最后补写的文字,未能完稿,故而漏洞百出,比如贾政讲了个喝老婆洗脚水的恶俗笑话,贾环忽然写出好诗来,而贾赦则说出贾环将来会世袭得官的绝不合理的废话,而宝玉等的诗文偏又不见,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诗,俟雪芹”的备注——换言之,很可能是脂砚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誊抄整理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连补,写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来,但是于题诗之道实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文字情节也有许多不合理处,且文字风格也有异前文,节奏感更是一塌糊涂,很可能也是脂砚等人的拼凑,而非雪芹原笔。
然而其间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关晴雯之死的文字,却又好得出奇,《姽婳词》、《芙蓉诔》更是神来之笔,必为雪芹本人所写无疑。
可见,晴雯之死的这段文字,应该完成得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亲、迎春出嫁的描写,则是极后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砚等人缀补于后。
关于晴雯之死,还有一个猜想,就是“换小衣、赠指甲”的描写,会否让我们想到雪芹删去的一段文字呢?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关于“遗簪”、“更衣”的情节,古往今来多少红迷猜测模拟,不能确知。但我们不妨有一个设想,写作人对于自己已经完成的文字,倘若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删去,也必然是舍不得的,会设法将它修改补缀在另一段情节后,借尸还魂。很可能,曹雪芹便将已经写好的可卿之死的这段文字,修改了个别细节后,补缀在晴雯之死的段落中了。
所谓“遗簪”,此处便改成了遗赠指甲;而“更衣”,则是交换内衣了。在最初的文稿中,那与有情人交换内衣的人,很可能便是可卿与贾珍——可卿临死前,贾珍探病私会,而秦氏脱下内衣要求与其交换,并拔下头上的簪子相赠,诀别之后,独往天香楼悬梁自尽。
此种猜测,也仅为西岭雪一家之言罢了,不能作准,唯写出来,供爱红者畅开文思尔。
4。是谁害死了晴雯
废太子胤礽好诗,虽然未见得特别出色,却也有过像“蓬海三千皆种玉,绛楼十二不飞尘”这样俊逸洒脱的句子。
又是“玉”,又是“绛楼”,又是“十二”,怎能不让人想起《红楼梦》与“金陵十二钗”来?
况且,胤礽又与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只讲一个小小片段:
康熙五十年,曹寅之子(亦说侄子)曹颀在宫中任“茶上人”,主管饮食,因将太子胤礽的食物做得和皇上一样,被皇上怪罪。
由此可见,胤礽未登基时,宫中包衣早已将他当作未来的皇上看待,不惜工本地悉心巴结,只望他将来得了势,会给自己分些好处。然而这在皇上眼中看去却是很忌惮的,唯恐太子被一帮谄媚之人纵坏了,故而迁怒。
事实上,后来胤礽并未能登基,成了废太子,曹颀是白白遭了一回殃。
这让我想起了晴雯。
可记得司棋大闹厨房的一幕?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脏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迎春房里的大丫头司棋忽一日想要吃蒸鸡蛋,派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传话。“茶上人”柳家的不肯,说:“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又说,“……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莲花儿急了,举出晴雯的例子来,说:“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这里,柳家的将老太太的菜蔬和晴雯、司棋这些“二层主子”相提并论,是在讽刺司棋不自量力,而莲花儿却指出晴雯已经享受过是种待遇——这样,便定了晴雯的“僭越”之罪。
晴雯,在众人尤其是柳家的眼中,是早将她当做宝玉未来的“如夫人”看待了,因她是老太太派给宝玉的。在她被逐后,老太太叹息道:“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贾母的这种心思,府里人未必不知道,故而便开始了早早儿地巴结。然而王夫人心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所以要重罪晴雯,将她驱逐出府,凄凉而死。
晴雯临死前,宝玉前去探望,恰遇见五儿——这样,晴雯和五儿的命运便连在一起了——柳五儿因母亲得罪人,被牵累冤枉做贼,饱受凌辱,虽经平儿判冤决狱,却因此罹病,终究难逃一死。
曹雪芹在这一回的回目上,明确提出了一个“冤”字。冤的是五儿,也是晴雯,更是历史上真实的曹家。
曹家的悲剧,便是犯了柳家的同病,站错队,望错风,押错宝,投错了胤礽这个废太子,终究落得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害死胤礽的,是镜花水月的王位,是康熙出而反而的隆恩,是群臣矫枉过正的巴结;而害死晴雯的,同样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是出自王夫人的多疑,王善宝家的之流的中伤,而同时也是因为贾母对她的宠信,宝玉对她的眷爱,柳家的之流对她的巴结——在没有真正登上宝座之前,就先享用了座上客的权力,便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说到底,晴雯之死,是害在自己的“风流夭巧招人怨”之上了。固而回目云: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虽是“抱屈”,终罪“风流”。
☆、二、花气袭人知昼暖——花袭人
1。永远不败的花袭人
袭人是怡红院的一品大丫头,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只有宝玉一人是主,其余的都是仆,她是奴才的头儿,典型的中层领导。然而因为她和宝玉有肌肤之亲,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就连宝玉,也须对她赔小心,低声下气。可以说,无形中,她已经成了怡红院的头号领导,是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那她是怎样得到这种优势的呢?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来头这样大,派头自然也比别人大,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自觉比万人都强。就连被宝玉踢了一脚,当众丢了颜面,也仍不忘自辩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当天晚上因为见自己吐了血,“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可见素有争荣夸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见宝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识发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惹得晴雯忍不住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