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威廉:
斯蒂芬曾给您去过一信,感谢您对我们儿子的出世的祝贺以及您对我本人的良好祝愿。感谢上帝,我们母子俩安然无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赐予我的慈悲。现在我既然能够握笔,我就很想对您和亲爱的路易莎一表衷肠。我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斯蒂芬结婚以来,你们俩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此,我真是感激不尽。在这里,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斯蒂芬和我都想请您做这个孩子的教父,并希望您能接受这一请求。我深信您一定会慨然允诺,认真担当此任,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启口向您提出这一绝非小事的请求。我殷切期盼您能担当此任,因为您既是一名牧师,又是这孩子的伯父。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保佑这孩子日后成长为一个善良、诚实和笃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诲下,这孩子将成为一名信奉基督教义的信徒,但愿他一生一世都做一个虔诚的、谦恭的、孝顺的人。
您的亲爱的弟媳
海伦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边,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捧住脸。这封信拨动了他的心弦,同时也使他惊讶不已。他感到惊讶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种说教的口气,在他看来,既不令人生厌,但也不催人伤感。他母亲去世将近二十年了,他只知道她长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对她毫无印象。当知道他母亲生前曾是这么天真,虔诚,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从来没想到他母亲的这一方面的性格。他再次捧起他母亲的信,重新读着信中谈及他的段落,读着她对自己所怀的希望和想法。可他却变成了跟他母亲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仔细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也许她还是死了的好。随即,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信撕碎了。信中的亲密感情和愚直口气使此信看上去纯属一种奇特的私人信件。此时,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总觉得自己阅读这封披露他母亲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继续整理牧师留下来的那堆令人生厌的信件。
几天后,菲利普来到伦敦,两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迈进圣路加医院的大厅。他去见了医学院的秘书。秘书看到菲利普,不胜惊讶,连忙好奇地询问起菲利普前一时期的情况来。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经历给予他一种自信,并使得他能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是在过去,听了秘书的询问后,菲利普一定会窘态百出,觉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头脑冷静,从容以对,回答说有些私事使得他不得不中断学业,现在他想尽快取得当医生的资格。而且为了防止秘书追问,他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的。鉴于他最早可以参加的考试科目是助产学和妇科学,他便登记上名字到妇科病房去当名助产医士。时值放假,他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这个位子。两人最后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后一周与九月的前两周。菲利普从秘书那儿出来,信步穿过校园。夏季学期的考试刚结束,所以校园里很少见到人,显得空荡荡的。他沿着河边台地闲逛。此时,他心满意足。他暗自思忖着,这下他可以开始过一种崭新的生活了,将把以往的一切过错、愚行和遭受的不幸统统抛在身后。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象征着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象征着一切总是在不断地消失,象征着一切皆无关紧要。一个充满机会的灿烂前景展现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莱克斯泰勃,就忙着处理他大伯的遗产。拍卖家具的日子定在八月中旬,因为那时将有许多人从各地赶来此地消暑度假,这样家具可以卖好价钱。藏书目录已经打出,并分发给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旧书店的经纪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观看他原来读书的学校。他打离开学校那天起,一直就没有回去过。他还记得那天离开学校时,他心里怀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认为从那以后,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听凭自己安排了。漫步在他多年来捻熟的坎特伯雷的狭窄街道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感。他望了望那几爿老店铺,依然还在,仍旧在出售与过去一样的商品。书店里一个橱窗摆着教科书、宗教书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说,另一个橱窗里悬挂着大教堂和该城的照片。运动器具商店里堆满了钓鱼用具、板球拍、网球拍和足球。那爿裁缝店还在,他整个童年时代穿的衣服都是在这店里做的。那爿鱼店还开着;他大伯以前每次来坎特伯雷都要上这爿店买上几尾鱼的。他沿着肮脏的街道信步朝前走去,来到一堵高高的围墙跟前,围墙里有幢红砖房,那是预备学校。往前走几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学的大门。菲利普站在周围几幢大楼环抱的四方院子里。此时四点,学生们从学校里蜂拥而出。他看见教师一个个头戴方帽、身穿长袍,但一个也不认识。他离开这所学校已经十多年了,学校面貌大为改观。菲利普望见了学校校长,只见他缓步从学校朝自己家走去,边走边同一位看样子是个六年级生聊着天。校长的面目依旧,倒无甚变化,还是菲利普记忆中的那个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行为怪诞的样子,两道目光还是那样的灼热,不过,原来乌黑的胡于眼下却夹杂着几根银丝,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菲利普真想走上前去同他说个话儿,但是又怕校长记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给别人作自我介绍。
男学生们逗留在学校里,互相交谈着。隔了不多时,其中有些学生急于变着法儿玩耍,便跑出来打球了;后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这是到板球场去的。还有一批学生进入场地打网球。菲利普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个陌生人,只有一两个学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为诺尔曼式的楼梯所吸引而前来参观的人屡见不鲜,因此观光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菲利普好奇地注视着那些学生。他不无忧伤地思索着他同那些学生之间的距离之大,并心酸地回想起当初他曾想轰轰烈烈干番事业,到头来却成事甚少。在他看来,逝去的岁月,犹如难收的覆水,白白地浪费了。那些孩子一个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正在玩着他当年曾经玩过的游戏,就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至今,世上连一天都没有过去。然而,当初就在这同一地方,他至少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来,可现在却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再过上几年,换了别的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也会像他现在这样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他很想知道他当年的同窗眼下景况如何:他们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有的说不定已死了;而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或是军人,或当了牧师,抑或成了医生和律师。他们都行将告别青春而步入不惑之年。他们有谁跟他菲利普一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他想起了他一度深爱的那个男孩来了。说来也奇怪,他竟会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个男孩的音容笑貌,菲利普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们俩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就是记不起他的名字。菲利普饶有兴味地回忆着正是为了他的缘故自己曾妒火中烧的情景。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把菲利普急得像什么似的。他渴望自己再变成个小孩,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闲步穿过四方院子的孩子一样,这样,他就可回避他的那些过错,重新做人,从生活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蓦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向他心上袭来。他几乎抱怨起前两年中过的苦日子来了,因为仅仅为了苟且活在世上而作出的苦苦挣扎,却使得生活的痛苦缓和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句格言虽说不是对人类的诅咒,却是一帖使人类俯首听命于生活摆布的麻醉剂。
但是菲利普沉不住气了,又回想起他对人生格局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啊,激动啊,欢乐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图案增色添彩。他自觉地追求着美。他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定很喜欢那座哥特式大教堂,正如眼下人们站在网球场看到的一样。于是,他移步来到那儿,双目凝视着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面那座灰色的庞然建筑物,中央的塔尖高耸人云,好像人们在对上帝赞美似的。孩子们正在打网球,一个个都很敏捷,健壮,活泼。菲利普无由控制地谛听着孩子们的訇喝声和欢笑声。年轻人的叫喊声有其特殊的音色美,然而菲利普只是用眼睛欣赏展现在他面前的美妙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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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一百十三章
八月份最后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走马上任,在他负责的地段内履行助产医士的职责。这工作可不轻哩,平均每天都要护理三名产妇。产妇事先从医院领取一张〃卡片〃,临产时,就叫一个人通常是个小女孩
把〃卡片〃送至医院传达室,随即传达便伴着送信的来找住在马路对面的菲利普。要是在深夜,医院传达则独自穿过马路来唤醒菲利普,因为他身边就有一把开菲利普房门的钥匙。接着,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步履匆匆地穿行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条条阒无人影的街道上;这当儿,菲利普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神秘感。深更半夜来送〃卡片〃的,一般都是做丈夫的亲自出马。要是以前已经生过几胎的,那么,来送信的这位丈夫的态度便显得漠然;可是如果是新婚的,那做丈夫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急如焚,有时候竟借酗酒来浇灭心头的焦虑。他经常要走上一英里路,有时甚至更多。于是一路上,菲利普就同前来报信的闲聊些劳动条件和生活费用之类的琐事,从而了解到不少有关泰晤士河彼岸的各种行业的情况。他使得接触他的人们树立起信心。他久久等候在闷热的房间里,产妇躺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张床却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在这期间,产妇的母亲和照料产妇的看护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时而也态度极其自然地同他聊上几句。他前两年的生活遭遇使得他懂得了有关赤贫人家的生活的许多事情,而他们发觉他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了解得如此清楚,一个个直觉惊奇。他还因不上他们的当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菲利普性情温顺,干起事来总是轻手轻脚的,而且还不发脾气。他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以同他们一道喝茶为耻。要是天亮了,可他们还在等待产妇分娩的话,他们就请他吃上一片面包,喝上几口水。他从不挑食,多数情况下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菲利普到过许多人家,其中有些人家的房子蜷缩在污秽街道旁的肮脏的院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空气浑浊不堪,邋遢得简直叫人伸不进脚去。但是出人意料,有些房间虽然外表破败不堪,地板被蛀虫咬坏,房顶上还有裂缝,但气宇不凡:屋里的橡树栏杆精雕细刻,玲珑剔透;四周墙壁仍旧嵌有镶板。这种房子往往住得非常拥挤,每家只住一个房间。日里,孩子们在院子里匐喝喧闹声不绝。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正是各种害虫的孳生繁殖之地;屋里充满了一股臭气,令人作呕,因此菲利普不得不燃起烟斗。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添了自然不受欢迎,作爸爸的总是虎起脸迎接出世的新生儿,而做妈妈的则绝望地望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下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是要糊住眼下几张嘴,食物都不够呢。菲利普常常觉察出人们巴不得生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或者即使生了下来,也希望孩子快快死去。一次,菲利普为一名产妇接生,她生了双胞胎。产妇得知后,突然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产妇的母亲当即说:
〃真不知他们有什么法子喂大这两个孩子呢。〃
〃说不定上帝到时候觉得该把他们俩召到他那儿去哩,〃在一旁的看护接着说。
菲利普瞥见那个男人目光凶残阴冷地盯视着那一对并排躺着的小不点儿,不觉吃了一惊。他感到,在场的这家人对这两个突然来到人世的可怜的小家伙无不抱有深深的敌意,并怀疑要是他事先不口气坚决地关照他们的话,那么任何〃不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想不到的事故常常发生。做母亲的睡觉时〃压〃着了小孩啦、还有给孩子喂错了食物啦,这误食现象兴许不都是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来看一次,〃菲利普叮嘱着,〃我提醒你们一句,要是这两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是要受到传讯的。〃
那个做父亲的一声不吭,可是恶狠狠地瞪了菲利普一眼。他居心叵测。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生命,〃孩子的外婆说,〃他们还会出什么事呢?〃
要产妇在床上静卧卜天,这是行医的一再坚持的最低要求;可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操持家务可是件麻烦事。不出钱是找不到人照看孩子的。再说,丈夫下班回来,又饿又累,一看茶点还没准备,就会不住地喃喃埋怨。菲利普曾听人说过穷帮穷的事儿,可不止一个家庭主妇向他抱怨,说不出钱是请不到人来帮助打扫和看管孩子的,可她们两袋空空,掏不出这笔费用。菲利普倾听女人们之间的谈话,或者偶尔听到些谈话的片言只语,虽话犹未尽,但话中意思他还是猜得出的。通过这些谈话,他渐渐意识到穷人同上层阶级的人毫无共同之处。穷人并不艳羡富有者,因为双方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而且他们怀有一种典型的自得其乐的心理,总认为中产阶级的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显得极不自然。况且,他们还有点儿瞧不起中产阶级的那些有钱人呢,认为那些人是一批蠢货,从不用自己的双手劳动。那些高傲的有钱人只图清静,不希望受人打扰,可是人数众多的穷人们却把他们当作揩油的对象,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慈悲,随意散财。这点好处来自富人的愚蠢和他们自己的口才,他们认为接受它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虽然鄙视、冷淡教区副牧师,但对他倒能容忍;可是那位牧师助理却激起了他们满腔忿恨。她一走进屋子,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就把所有窗户全打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还有关节炎呢,身上已经够冷的了〃。她还在屋里到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如果她不说地方肮脏,那就听她那张利嘴怎么说的吧:〃他们雇个人,事情当然好办罗。要是她有四个孩子,又得自己烧饭,还得替孩子缝补浆洗,我倒要来看看她的房间是怎么整理的呢。〃
菲利普发现,对穷人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不是生离死别,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只要掉几滴眼泪就可以涤除心头的悲哀;对他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是在于失业。一天下午,菲利普看到一个男人在其妻子生产三天后回到家里,对妻子说自己被解雇了。这个男人是个建筑工人,当时外边活儿不多。他讲完之后,便坐下来用茶点。
〃哎唷,吉姆,〃他的妻子哀叹了一声。
那男人神情木然地咀嚼着食物。这食物一直炖在小锅里,等他回来吃的。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盘子。他的妻子睁着一对充满惊恐神色的小眼睛,朝着自己的男人望了两三次,接着低声地抽泣起来。那位建筑工人是个粗壮的小矮个儿,脸孔粗糙,饱经风霜,前额有一道长长白白的疤痕。他有一双树桩似的大手。顿时,他一把推开盘子,仿佛他不再强迫自己进食似的,随即掉过脸去,两眼凝视着窗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