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他们脸上皱纹纵横,翘着尖尖的胡子,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衬下,他们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埃尔·格列柯是位揭示心灵的画家。而那些绅士,脸色惨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劳累过度而是由精神备受压抑才这样的。他们的头脑惨遭摧残。他们走路时,仿佛对世界之美毫无意识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心,所以他们被灵魂世界的壮观搞得眼花缘乱。没有一个画家能像埃尔·格列柯那样无情地揭示出世界不过是临时厕身之地罢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内心的渴望的:他们的感官对声音、气味和颜色的反应迟钝,可对心灵的微妙的情感却十分灵敏。这位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到处转悠,看到了升入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却丝毫不感到吃惊。他的嘴从来就不是一张轻易张开微笑的嘴。
菲利普依然缄默不语,目光又落到了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上。在他眼里,这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去。此时,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开始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新的发现。他内心激荡着一种探险的激清。瞬息间,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交瘁的爱情:爱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之外,简直微不足道。他注视着的那幅画很长,上面画着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照片的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该城的大地图;另一角站着位象征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拥着圣母。这种景致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悻,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为尊。然而,他这时又再次感觉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的那些画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埃尔·格列柯的这幅画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听阿特尔涅说画面是如此的逼真,以致让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张画时,他们还能认出各自的房屋来。埃尔·格列柯笔下所画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灵的眼睛观察人生的。在那座灰蒙蒙的城市里,似乎飘逸着一种超凡越圣的气氛。在惨淡的光线照耀下,这座心灵之城看上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该城屹立在一座绿色的山丘之上,但这绿色却又不是今世所见的那种色彩。城市四周围着厚实的城墙和棱堡,将为祷告、斋戒、懊悔不已的叹息声和禁锢的七情六欲所摧毁,而不是为现代人所发明创造的现代机器和引擎所推倒。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并非是用一种为石匠所熟知的石头砌成的,那样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里面生活的。你穿街走巷,看到那儿恰似无人却不空,大概不会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你感觉到一种存在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缘故。在这座神秘的城市里,人的想象力颤摇着,就好比人刚从亮处走进黑暗里一般。赤裸裸的灵魂来回逡巡,领悟到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经验之亲切却又不可言喻,并且还奇怪地意识到了绝对。在那蔚蓝的天空,人们看到一群两胛插翅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但毫不觉得奇怪。那蔚蓝色的天空因具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所证明的现实而显得真实可信,那朵朵浮云随着缕缕奇异的犹如永堕地狱的幽灵的哭喊声和叹息声的微风飘动着。菲利普感到该城的居民面对这一神奇的景象,无论是出于崇敬还是感激,都不感到惊奇,而是自由自在,一意孤行。
阿特尔涅谈起了西班牙神秘主义作家,议论起特雷莎·德阿维拉、圣胡安·德拉克普斯、弗赖·迭戈·德莱昂等人。他们都对灵魂世界怀着强烈的情感,而这灵魂世界菲利普只有在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中才能体会得到:他们似乎都有触摸无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的心里,一个伟大民族的光辉业绩都在颤抖。他们的想象中充满了美利坚的光荣和加勒比海的四季常绿的岛屿;他们的血管里充满了由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练出来的活力;他们因为自己是世界的一代宗师而感到骄傲;他们感到自己胸怀天涯海角、黄褐色的荒原、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还有安达卢西亚鲜花怒放的平原。生活充满了激情,色彩斑斓。正因为生活提供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渴望得到更多更多。正因为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的欲壑总是填不平,于是,他们将他们的勃勃生气化为追求不可言喻的东西的激情。阿特尔涅有段时间借译诗以自遣,对找到个能读懂自己的译稿的人,他不无高兴。他用其优美动听且带着颤抖的嗓音,背诵起对灵魂及其情人基督的赞美诗,以及弗赖·卢易斯·德莱昂开头写着en una noche oscura和noche serena的优美诗?K囊敫逦奶?简朴,但不无匠心。他觉得,无论怎么说,他所用的词藻正体现了原作那虽粗糙然而雄浑的风韵。埃尔·格列柯的图画解释了诗歌的含义,而诗歌也道出了图画中的真义。
菲利普对理想主义怀有某种厌恶感。他一向强烈地热爱生活,而就他平生所见,理想主义在生活面前大多胆怯地退却。理想主义之所以退却,是因为他不能忍受人们相互你争我夺;他自己没有勇气奋起而战,于是把争斗说成是庸俗的。他自己庸庸碌碌,可当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就蔑视伙伴们,并借此聊以自慰。在菲利普看来,海沃德就是这样的人。海沃德五官端正,精神萎顿,眼下变得体态臃肿,秃了脑顶心。但他还精心爱护着几处残留的俊俏的容颜,仍旧趣味隽永地谈论着要在那含糊不定的未来作出一番成就。然而,在所有这一切的后面,却是威士忌,在街上追逐女人,恣情纵欲。与海沃德所代表的人生观恰恰相反,菲利普回口声声要求生活就像它现在这个样子,什么卑鄙、恶习和残疾,这些他都无动于衷。他声称他希望人都应该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当下贱、残忍、自私或色欲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都愉快地搓着双手:那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在巴黎的时候,他就知道世间既无美也无丑,而只有事实;追求美完全是感情用事。为了摆脱美的专横,他不是就在一张风景画上画了个推销chocolat Menier的广告吗?
然而这样一来,他似乎又把一件事情加以神圣化了。好久以来,他对此一直有些感觉,但总是犹犹豫豫地吃不准,直到此时方才觉悟到了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开始有所发现,隐隐约约地觉得,世间还有比他推崇备至的现实主义更为完美的东西,不过这一更为完美的东西当然不是面对人生软弱无力的理想主义。它大强烈,非常有魄力;生活中的欢乐、丑和美、卑劣行径和英雄行为,它都一概接受。它仍旧是现实主义,不过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现实主义。在这种现实主义里面,事实为一种更为鲜明的荣光所改造。通过已故的卡斯蒂尔贵族们的悲哀目光,菲利普似乎看问题更为深刻。而那些圣徒的脸部表情,乍一看似乎有点癫狂和异样,可现在看来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意义。但是菲利普却无法解出其中之味。这好比是个信息,一个他要接受的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这个信息却是用一种他陌生的语言传递的,他怎么也听不懂。他一直在孜孜探索着人生的意义。他似乎觉得这里已为他提供了答案,却又嫌太隐晦,太空泛。他困惑不解。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像是真理的东西,就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望见大山的轮廓一般。他似乎认识到自己的意志是强大的;认识到自我克制完全可能同屈服于欲望一样强烈、活跃;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会与一个征服多种领域并进而对未知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的生活一样色彩斑斓,一样五光十色,一样充满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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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八十九章
菲利普同阿特尔涅的谈话为一阵上楼梯的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打断了。阿特尔涅跑去为从主日学校归来的孩子们开门,孩子们笑着嚷着蜂拥而入。阿特尔涅笑逐颜开地询间他们在主日学校里的情况。莎莉只呆了一会就走了,因为她母亲吩咐她趁她父亲同孩子们逗着玩的时候去准备茶点。阿特尔涅开始给孩子们讲一则汉斯·安徒生的童话故事。这些孩子一点也不怯生,他们很快就得出结论:菲利普并不可怕。珍妮走过来,站在菲利普的身旁,不一会儿,竟爬到菲利普的身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对过着孤单的光棍汉生活的菲利普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置身于洋溢着天伦之乐的小家庭之中。当日光落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谛听着童话故事的孩子们身上时,他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眯笑了起来。他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的生活,乍看起来似乎有些古怪,眼下却显得十分自然,尽善尽美。莎莉又回到了房间。
〃嘿,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莎莉喊道。
珍妮从菲利普的腿上溜了下来,跟着其他孩子一道跑向厨房。莎莉这才开始在那张长长的西班牙餐桌上铺台布。
〃妈妈说,她是不是也来这儿同你们一块用茶点?〃莎莉问道。〃我可以去招呼孩子们吃茶点。〃
〃请禀告你母,若蒙她光临作伴,我两人将不胜荣幸骄傲之至,〃阿特尔涅戏谑地说。
在菲利普看来,阿特尔涅不说话则已,一张嘴说话总是离不开演说家的华丽的词藻。
〃那好,我也给妈妈铺块台布,〃莎莉应声说。
不一会,莎莉又回来了,手里托着浅盘,盘子里放着一只面包、一块厚厚的黄油和一罐草莓果酱。在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的当儿,她父亲同她打趣逗乐。他说莎莉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他告诉菲利普,说成双成对的追求者排着队候在主日学校门口等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要伴送她回家,可她却矜夸傲慢,连睬也不睬他们。
〃爸爸,你就别说了,〃莎莉嗔怪地说,脸上现出她那冷漠但不无好意的微笑。
〃一个裁缝店的伙计就因为莎莉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气之下去当了兵。还有一位工程师,请注意,这回是个工程师,只为了莎莉不愿在教堂同他合用一本赞美诗集这件事,就开始酗酒。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恐怕连想看她一眼都不敢想喽。我真担心,她束发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妈妈自己送茶来,〃莎莉淡淡地说了一句。
〃莎莉从来不听我的话,〃阿特尔涅哈哈大笑,用慈爱的、骄傲的目光望着莎莉。〃她整天只知道干她的事,什么战争啦,革命啦,动乱啦,她都一慨不闻不问。对一个诚实的男人来说,她将会是个多么贤惠的妻子哟!〃
阿特尔涅太太端茶进来。她一坐下来便动手切面包和黄油。看到她把丈夫当小孩子似的伺候,菲利普感到挺有趣的。她给阿特尔涅涂果酱,把面包和黄油切成一片片的,好让他不费事就送进嘴里。她取下了帽子。她身上穿的节日服装似乎紧了点,样子就像他小时候有时跟大伯去拜访的那位农夫的妻子。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她的声音听上去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原因。她的口音同布莱克斯泰勃一带居民的口音非常相近。
〃您是哪里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太太说。
〃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费尔恩。〃
〃我想大概是这样。我大伯是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
〃说来真有趣,〃阿特尔涅太太说。〃我刚才在教堂还在想您同凯里先生是否是亲戚来着。我见过凯里先生多次啦。我的一位表妹就是嫁给布莱克斯泰勃教堂那边的罗克斯利农场的巴克先生的。我做姑娘时常到那儿去住上几天。你们说这事有趣不有趣呀?〃
阿特尔涅太太说罢又饶有兴趣地把菲利普打量了一番,此时她那对黯然失色的眸于又放出了光亮。她问菲利普知道不知道费尔恩这块地方。费尔恩离布莱克斯泰勃只有十英里,是个美丽的村庄,菲利普的牧师大伯有时候在收割季节也到那儿去作感恩祈祷。阿特尔涅太太还报出了村庄附近的几位农夫的姓名。她为能再一次谈论她少女时代度过的乡村而感到高兴,对她来说,回想一下凭她这种阶层的女人所特有的记忆力而刻在脑海的往昔的情景和熟悉的人们,确是人生一大快事。这也使得菲利普内心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一缕乡村气息似乎消融、荡漾在这间位于伦敦中心的门墙镶有嵌板的房间里了。菲利普仿佛看到了高耸着亭亭若盖的榆树的肯特沃土,嗅到了馥郁芬芳的气味,气味中充斥着北海海风的咸味,因此变得更加刺鼻、浓烈。
钟敲十点,菲利普才起身告辞。八点钟时,孩子们进来同他告别,一个个无拘无束地仰起小脸蛋让菲利普亲吻。他对这些孩子满怀怜爱之情。丽莎莉只是向他伸过一只手来。
〃莎莉是从来不吻只见过一面的先生的,〃她的父亲打趣说。
〃那你得再请我来啊,〃菲利普接着说了一句。
〃你不要理睬我爸爸说的话就是了,〃莎莉笑吟吟地说。
〃她是个最有自制力的妙龄女郎,〃她父亲又补了一句。
在阿特尔涅大大张罗孩子们睡觉的当儿,菲利普和阿特尔涅两人吃了顿有面包、奶酪和啤酒的夜餐。当菲利普走进厨房同阿特尔涅太太告别时(她一直坐在厨房里休息,并看着《每周快讯》),阿特尔涅太太亲切地邀请他以后再来。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星期天总是有一顿丰盛的饭菜的,〃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能来伴他说个话儿是最好不过的。〃
在随后一周的星期六,菲利普接到阿特尔涅的一张明信片,信上说他全家引颈盼望菲利普于星期日与他们共进午餐。但是菲利普担心阿特尔涅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好,于是便写了封回信,说他只来用茶点。菲利普去时,买了一块大葡萄干蛋糕带着,为的是不让自己空着手去接受别人的款待。他到时发觉阿特尔涅全家见到他都非常高兴。而他带去的那块蛋糕彻底地赢得了孩子们对他的好感。菲利普随大家一道在厨房里用茶点,席间欢声笑语不绝。
不久,菲利普养成了每个星期日都上阿特尔涅家的习惯。他深得阿特尔涅的儿女们的爱戴,这是因为他心地纯真,从来不生气的缘故。还有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理由是他也喜欢他们。每当菲利普来按响门铃的时候,一个孩子便从窗户探出小脑袋,要是吃准是菲利普到了的话,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冲下楼来开门迎他,接着一个个投入菲利普的怀抱。用茶点的时候,他们你争我夺地抢着坐在菲利普的身边。没过多久,他们便称呼他菲利普叔叔了。
阿特尔涅谈锋甚健,因此菲利普渐渐了解到阿特尔涅在不同时期的生活情况。阿特尔涅一生中于过不少行当,但在菲利普的印象中,阿特尔涅每千一项工作,总是设法把工作弄得一团糟。他曾在锡兰的一个茶场里做过事,还在美国当过兜售意大利酒的旅行推销员。他在托莱多水利公司任秘书一职比他干任何别的差使都长。他当过记者,一度还是一家晚报的违警罪法庭新闻记者。他还当过英国中部地区一家报纸的副编辑以及里维埃拉的另一家报纸的编辑。阿特尔涅从他干过的种种职业里搜集到不少趣闻,他什么时候想娱乐一番,就兴趣盎然地抖落那些趣闻。他披卷破帙,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