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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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四十一章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上来给圣乔治旅合结算帐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一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一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人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戴着巴斯克便帽。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话,她总是爱理不理,态度简慢。
一个男子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托着一只大盘子,凡是进画室的人都得往里面丢半个法郎。画室济济一堂,人比早晨多得多,其中英国人和美国人不再占大多数,女子的比例也有所减少。菲利普觉得这么一大帮子人,跟他脑子里的习画者的形象颇不一致。大气暖洋洋的,屋子里的空气不多一会儿就变得混浊不堪。这回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上蓄着一大簇灰白胡子。菲利普想试试今天早晨学到的那点儿技巧,结果却画得很糟。他这才明白,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估计得过高了。菲利普不胜钦羡地望了一眼身旁几个习画者的作品,心中暗暗纳闷,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炭笔。一个小时飞快地溜了过去。他不愿给普赖斯小姐再添麻烦,所以刚才特意避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临了,当菲利普经过她身边朝外走时,普赖斯小姐却唐突地将他拦住,问他画得怎样。
〃不怎么顺手,〃他微笑着说。
〃如果你刚才肯屈尊坐在我旁边,我满可以给你点提示。看来你这个人自视甚高的。〃
〃不,没有的事。我怕你会嫌我讨厌。〃
〃要是我真那么想,我会当面对你说的。〃
菲利普发现,她是以其特有的粗鲁方式来表示她乐于助人的善意。
〃那我明天就多多仰仗你了。〃
〃没关系,〃她回答。
菲利普走出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吃饭前的这段时间。他很想干点独出心裁的事儿。来点儿苦艾酒如何!当然很有此必要。于是,他信步朝车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席上坐下,要了杯苦艾酒。他喝了一口,觉得恶心欲吐,心里却很得意。这酒喝在嘴里挺不是滋味,可精神效果极佳: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道道地地的投身艺术的学生了。由于他空肚子喝酒,一杯下肚,顿觉飘然欲仙。他凝望着周遭的人群,颇有几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他快活极了。当他来到格雷维亚餐馆时,克拉顿那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但是他一看到菲利普一拐一瘸地走过来,忙大声向他打招呼。他们给他腾出个坐儿。晚餐相当节俭,一盆汤,一碟肉,再加上水果、奶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对自己面前的食物并不在意,只顾打量同桌进餐的那些人。弗拉纳根也在座。他是个美国人,年纪很轻,有趣的脸上竖着只扁塌的狮子鼻,嘴巴老是笑得合不拢。他身穿大花格子诺福克茄克衫,颈脖上围条蓝色的硬领巾,头上戴顶怪模怪样的花呢帽。那时候,拉丁区是印象派的一统天下,不过老的画派也只是最近才大势的。卡罗路斯一迪朗、布格柔之流仍被人捧出来,同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一个标志。惠司勒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见识的日本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同胞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古典大师们受到新标准的检验。几个世纪以来,世入对拉斐尔推崇备至,如今这在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中间却传为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及不上委拉斯开兹画的、现在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一幅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谈论艺术已成了一股风气。午餐时遇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长着一对灼灼有光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后,劳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冷不防高谈阔论起来:
〃拉斐尔只有在临摹他人作品时,还算过得去。譬如,他临摹彼鲁其诺或平图里乔的那些画,很讨人喜欢,而他想在作品中画出自己的风格时,就只是个〃说到这儿,他轻蔑地一耸肩,〃拉斐尔。〃
劳森说话的口气之大,菲利普不觉暗暗吃惊,不过他也不必去答理他,因为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大声嚷道。〃让咱们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昨晚上你喝得够痛快的了,弗拉纳根,〃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说的可是今夜良宵,〃他回答。〃想想吧,来到巴黎之后,整天价净在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西部口音。〃嘿,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只见他抖擞精神,用拳头砰地猛击餐桌。〃听我说,让艺术见鬼去吧!〃
〃说一遍就够啦,干吗婆婆妈妈的唠叨个没完,〃克拉顿板着脸说。
同桌还有个美国人,他的穿着打扮,同菲利普下午在卢森堡花园见到的那些个公子哥儿如出一辙。他长得很清秀,眸子乌黑发亮,脸庞瘦削而严峻。他穿了那一身古怪有趣的服装,倒有点像个不顾死活的海盗。浓黑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时而作出个颇带戏剧性的动作,将头往后一扬,把那几络长发甩开。他开始议论起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这幅画当时陈列在卢森堡宫里。'
〃今儿个我在这幅画前逗留了一个小时。说实在的,这画算不得一幅。上乘之作。〃
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一双绿眼珠快冒出火星来。他由于怒火中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不难看出,他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气。
〃听一个头脑未开化的野小子高谈阔论,岂不有趣,〃他说。〃我们倒要请教,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不好?〃
那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启口,就有人气冲冲地接过话茬。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人体画,竟能说它算不上杰作?〃
〃我可没那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还真不赖。〃
〃去你的右乳房,〃劳森扯着嗓门直嚷嚷。〃整幅画是艺苑中的一个奇」迹。〃
他详尽地讲述起这幅杰作的妙处来,然而,在格雷维亚餐馆的这张餐桌上,谁也没在听他一谁要是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得益者唯他自己而已。那个美国人气势汹汹地打断劳森。
〃你不见得要说,你觉得那头部画得很出色吧?〃
劳森此时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竭力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再说那位克拉顿,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嘲笑,这时突然开腔了。
〃就把那颗脑袋给他吧,咱们可以忍痛割爱。这无损于此画的完美。〃
〃好吧,我就把这颗脑袋给你了,〃劳森嚷道,〃提着它,见你的鬼去吧。〃
〃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安格尔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这一点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