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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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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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单调而低沉,叫人没法听清楚,想舒展舒展肢体,但又不得不在那儿正襟危坐,于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菲利普又联想到在布莱克斯泰勃做礼拜的情景:每个星期日得早晚做两次,空荡荡的教堂里,阴气逼人;四周弥散着一股润发脂和上过浆的衣服的气味。两次布道分别由副牧师和他大伯主持。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认清了大伯的为人。菲利普性格率直、偏激;他没法理解这种现象:一个人可以作为教士虔诚地讲上一通大道理,却从不愿以普通人的身分躬身力行。这种言行不一的欺骗行为使他义愤填膺。他大伯是个懦弱、自私之徒,生活中的主要愿望就是别给自己找麻烦。
珀金斯先生对他讲到了鞠躬尽瘁、侍奉上帝的动人之处。菲利普洞悉自己家乡东英吉利那一隅衮衮牧师诸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离布莱克斯泰勃不远,有个怀特斯通教区,教区牧师是个单身汉,为了不让自己闲得发慌,最近着手务农了。当地报纸不断报道他如何在郡法院一会儿同这个一会儿又同那个打官司的情况一不是雇工们控告他拒不发给工资,就是他指控商人们骗取钱财;也有人愤愤然说他竟让自己的奶牛饿着肚子。人们议论纷纷,认为对这个牧师应该采取某种一致行动。另外还有费尔尼教区的牧师,一个蓄着大胡子,颇有几分大丈夫气概的角色,他的老婆因为受不了他的虐待,只得离家出走。她给左邻右舍数说了许多有关他的邪恶行径。在傍海的小村庄苏尔勒,人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见到教区牧师在小酒店里厮混。他的公馆离酒店仅一箭之遥。那一带的教会执事常登门向凯里先生求教。在那儿要想找个人聊聊,那只有去找农夫或渔夫。在漫长的冬夜,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林里凄厉呼啸;环顾四周,唯见一片片清一色的耕翻过的田地和贫困凄凉的景象。人们性格中的各种乘戾因素全都暴露无遗,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有所节制。他们变得心胸狭隘,脾气古怪。凡此种种,菲利普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出于小孩特有的偏执心理,他并不想把这作为口实提出来。他每每想到要去过那种生活就不寒而栗;不,他要跨出去,到尘世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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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二十一章

没多久珀金斯先生就明白了,自己的那席话对菲利普不起什么作用,因而那学期就再也没去理他。学期终了,珀金斯先生给他写了份措词辛辣的报告单。学校报告单寄到家里时,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报告单上怎么说的,菲利普嬉皮笑脸地答道: 
〃糟透了。〃
〃是吗?〃牧师说,〃那我得再看一下。〃
〃您觉得我在坎特伯雷呆下去真有好处?我早该想到,还是去德国果一阵于的好。〃
〃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念头来的?〃路易莎伯母说。
〃您不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主意吗?〃
夏普已经离开了皇家公学,并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写过信。他才是真正挪开了生活的步子呐,菲利普每想到这点,就越发坐立不安。要他再在学校的樊笼里熬上一年,真觉得受不了。
〃那你就拿不到奖学金啦。〃
〃反正我已经没指望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不怎么特别想进牛津念书。〃
〃可你将来不是要当牧师的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起来。
〃我早就不做那个梦了。〃
凯里太太瞪着双惊愕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菲利普,不过她惯于自我克制,旋即转身给菲利普的大伯又倒了一杯茶。伯侄二人全都沉默不语。顷刻,菲利普看见眼泪沿着伯母的双颊缓缓淌下。他的心猛地一抽,因为他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穿着街那头的成衣匠给她缝制的黑色紧身外衣,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暗淡而倦怠,那一头灰发仍按年轻时的发式梳理成一圈圈轻佻的小发卷,她的整个儿模样,既引人发笑,又不知怎么叫人觉着怪可怜的。菲利普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等牧师进了书房,关起门同副牧师在里面谈心的时候,菲利普伸出条胳臂一把搂住他伯母的腰。
〃唉,路易莎伯母,真对不起,我使您伤心了,〃他说。〃但是,如果我秉性不宜当牧师,即使勉强当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您说呢?〃
〃这太叫我失望了,菲利普,〃她呻吟着说。〃我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想你将来可以成为你大伯的副手,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毕竟不可能长生不老的,是不你就。可以接替你大伯的位置。〃
菲利普惊慌失措,心儿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般抖动,好似误人罗网的鸽子在不停地扑打翅膀。伯母把头靠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
〃希望您能劝劝威廉大伯,放我离开坎特伯雷算了。那地方我讨厌透了。〃
然而,要那位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改变主意,谈何容易。根据原来的打算,菲利普得在皇家公学呆到十八岁,随后进牛津深造。关于菲利普这时想退学的事儿,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事先没有通知过学校,这学期的学费不管怎样还得照付不误。
〃那您是不是通知一下学校,说我圣诞节要离开学校?〃经过长时间舌剑唇枪的争论,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好吧,我就写信给珀金斯先生,告诉他这件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上帝哟,但愿我现在就满二十一岁了。干什么都得要别人点头,真憋气!〃
〃菲利普,你不该这么对你大伯说话啊,〃凯里太太温和地说。
〃难道你不知道珀金斯先生是不会放我走的吗?他恨不得把每个学生部攥在手心里呢。〃
〃你为什么不想上牛津念书?〃
〃既然我将来不打算当牧师,进牛津又有什么意思?〃
〃什么打算不打算当牧师,你已经是教会里的人啦!〃牧师说。
〃这么说,已经是牧师罗,〃菲利普不耐烦地顶了一句。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菲利普?〃凯里太太问。
〃我也说不上。我还没打定主意。不过将来不管干什么,学点外语总是有用的。在德国住上一年,要比继续呆在那个鬼地方强多了。〃
菲利普觉得进牛津无非还是他学校中涯的继续,并不比现在强,不过他不愿意这么直说。他满心希望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况且,一些老同学多多少少知道他这个人,而他就是想远远避开他们。他觉得他的求学生涯完全失败了。他要改弦易辙,开始新的生活。
说来也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念头,正好和最近布莱克斯泰勃人们议沦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有时候,医生家有些朋友来访小住,他们谈到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八月里来海滨消夏的那此游人,也自有一套独特的观察事物的方式。牧师也听说过,有人认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过去那么管用,他年轻时不为人重视的各种现代语,现在却日见重要。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一个弟弟有回考试设及格,后来被送去德国念书,由此开创了个先例。但是既然后来他患伤寒死于异国他乡,就只能说明这样的试验实在危险得很。伯侄俩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总算谈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读一学期,然后就离开那儿。对这样的解决办法,菲利普并不怎么满意。哪知他回学校几天之后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来信。看来你是想要去德国,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菲利普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保护人竟然说话不算数,这不能不使他人冒三丈。
〃我认为事情已经定啦,先生,〃他说。
〃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伯父,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是莫大的错误。〃
菲利普立刻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他也顾不上斟词酌句。那天晚上,他气得连党也睡不着,一直到深夜还在想这件事;一早醒来,又在细细琢磨他们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结尾还提到,凯里先谁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
菲利普满腔怒火,一直憋到下个星期的半休日。学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学生都散了,只有菲利普待着不走。
〃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莱克斯泰勃,可以吗?〃他问。
〃不行,〃校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要紧事同我大伯商量。〃
〃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二话不说,掉头出了教室。他羞愧难当,心里直想吐。他蒙受了双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启口求人,继而又被一口回绝。现在他痛恨这位校长。这种极端蛮不讲理的专横作风,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吃过午饭,便抄一条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班车。他走进牧师公馆,看见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内。
〃嘿,你打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
很明显,他并不怎么高兴见到菲利普,看上去还有点局促不安。
〃我来是要找您谈谈我离校的事。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您明明亲口答应了,谁知一星期后又突然变卦了,我想搞清楚你这么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不免对自己的大胆微微感到吃惊,但是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尽管心头小鹿猛撞不已,还是逼着自己一吐为快。
〃你今天下午来这儿,学校准你假了?〃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被他一口拒绝了。要是你高兴,不妨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儿了,包管可以让我挨一顿臭骂呢。〃
凯里太太坐在一旁做编结活,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她看不惯别人争吵,此刻伯侄俩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她如坐针毡。
〃要是我真的写信告诉他,你挨骂也是活该,〃凯里先生说。
〃你要是想当个道地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经给珀金斯先生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内行着呢。〃
菲利普说这些个话实在不高明,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脱身机会。
〃我可不想再坐在这儿,仕你冲着我满口胡言,〃他气宇轩昂地说。
他站起身,阔步走出餐室,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砰地关上了房门,而且还上了锁。
〃唉,上帝,但愿我现在满二:十一岁就好了。像这样受人钳制糟糕透了。〃
路易莎伯母低声抽泣起来。
〃噢,菲利普,你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伯父说话,快去给他赔个不是。〃
〃我可没什么要赔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要弄我嘛。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还不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真够残忍的。〃
〃菲利普〃
菲利普正口若悬河,发泄着心头怨气,听到她这一声叫唤,猛地闭上了嘴。那是声悲痛欲绝的凄叫。他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心肝?你要知道我们费尽心血无非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声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小不丁点的个儿,风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处女似的神态里,含带着几分凄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他喉咙口突然一阵梗塞,热泪夺眶而出。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要伤您老的心哪。〃
他在她身旁跪下,张开胳膊将她抱住,吻着她那老泪纵横、憔悴的双颊。她伤心地低声饮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白白虚度了。她从来未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的心掏给你。我膝下无儿,就像你幼年丧母一样,够寒心的。〃
菲利普忘却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忘却了自己的重重心事,只想着怎么让她宽心,他结结巴巴地好言相劝,一边用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时,时钟敲响了。他得立即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这趟车,才能及时返回坎特伯雷参加晚点名。当他在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定,这才明白过来,门自己么也没干成,白跑了一趟。他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气愤。牧师旁若无人的傲态,还有他伯母的几滴眼泪,竟搞得自己晕头转向,忘了回家是干什么来的了,真窝囊。然而,在他走后,也不知道那老两口于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看到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儿再次冒昧打扰您。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实
在让我和内人焦虑不安。看来他急切希望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愁苦
不开心。我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究竟该如何处置,我们委实一筹莫展。
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甚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纯属浪费金钱。要是
您能同他恳谈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倘若他不愿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
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







 您的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一阵胜利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毕竟如愿以偿,争取到了自行其事的权利,他的意志战胜了他人的意志。
〃你大伯收到你下一封信,说不定又要改变主意了,我犯不着花半个钟头来复他的信,〃校长不无恼怒地说。
菲利普默然不语,尽管他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却无法掩饰眸子里的灼灼闪光。珀金斯先生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算得胜了,是吗?〃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莞尔一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你真的急于想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觉得在这儿心情不舒畅?〃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刺探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哦,我说不上来,先生。〃
珀金斯光生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利普看来,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罗,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而设的。反正就是这些个圆孔儿,管你木桩是方是圆,都得楔进去呆在那儿。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劳神费心。〃接着,他猝然冲着菲利普发话:〃听着,我倒有个建议,你不妨听听。这学期反正没多少日子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吧。假如你真想去德国,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别一过圣诞节就走。春日出门远比隆冬舒服嘛。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坚持要走,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多谢您了,先生。〃
菲利普满心喜悦,总算争取到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多呆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了。想到在复活节前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脱,学校似乎也减却了几分樊笼的气氛。菲利普心花怒放。那天晚上在学校小教堂里,他环顾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站在年级队列里的同学,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再见不着他们了,禁不住窃窃自喜。他几乎怀着友好的情意打量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罗斯身上。罗斯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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