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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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与反抗-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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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时代的文学》中,他把两者的关系分作三个时期进行考察:一、大革命之前,文学大抵分“哀音”和“怒吼”两种,而“与革命爆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二、大革命时代没有文学。因为“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大革命时代忙而且穷,故文学只好归于沉寂。三、大革命成功以后的文学有二:对旧制度的挽歌和对新制度的讴歌。“如果没有革命,旧人物正得势,是不会唱挽歌的”;反之亦然,如果没有挽歌,革命尚未成功也是可以肯定的。他以当时的“革命策源地”广州进行印证说:“中国社会没有改变”,“广东仍然是十年前的广东”,“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无论对革命还是对文学,他都抱有一种清醒的审视态度。“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如果没有大革命的环境条件,而竟有一种号称“革命文学”者高扬起来,在他看来是很可怀疑的。

  如果说鲁迅这时候所侧重的是外在的社会环境,那么,在此后的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时期,则侧重于革命的内化,也就是对创作主体的要求。他指出,创造社提出“革命文学”的口号是功不可没的,但是,问题的要害则在于“超时代”,“挂招牌”,理论与实践相脱节。在题为《文艺与革命》的通讯中,他写道:“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在有名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中,他还这样批评当时的创造社作家:“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在这里,与其说是纯理论问题的探讨,毋宁说是对作为一个革命作家的人格的重视。从对“创造脸”、“破落户子弟”、“才子加流氓”,再到对后来的“元帅”、“英雄”、“工头”、“奴隶总管”,以及“妇姑勃谿,叔嫂斗法”之类的一以贯之的批评,都是这方面的反映。所谓“国民性”,就是国民个人人格的集中放大,大约相当于“社会人格”的概念。鲁迅对作家人格的重视,与他的改造“国民性”的根本思想是有着潜在的渊源关系的。长时期以来,我们在理论上只是强调世界观对文学创作的指导作用,却很少涉及作家的人格问题。鲁迅对人格问题的论列,正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的文学批评遗产。

  总之,革命是自觉的,文学也是自觉的。鲁迅强调,革命文学应当成为革命斗争的一翼;但他同时指出,必须把充实的内容和练达的技巧结合在一起,倘使一味以文章“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

  至于说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们一定会首先记起他那篇十分警策的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他说:

  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罢了!哪里会有自由思想?……

  ……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

  其实,鲁迅所指出的文艺与政治的歧异,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冲突,是由阶级社会固有的矛盾性引起的。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他说:“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现在思想自由和生存还有冲突,这是知识阶级本身的缺点。”在这里,“知识”是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而“强有力”则是旧有的生产关系,专制制度,统治者权力意志的象征。“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问题提出以后,鲁迅接着把“知识阶级”分为“真的知识阶级”和“假的知识阶级”,并认为区分真伪的外部标志,仅在于能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曾两次指出俄国的“知识阶级”与中国不同,甚至怀疑当时中国是否存在真正的“知识阶级”,表现了他的忧患意识。

  此外,鲁迅还从历史发展的整个动态结构考察这两者的关系。他说:“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较新的思想运动起来时,如与社会无关,作为空谈,那是不要紧的……只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险了。往往为旧势力所扑灭。”又说:“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鲁迅看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正如文学家与政治家的关系一样不是恒定的,可以因情势的变化而变化。他认为,革命成功以后,“革命文学”将不复存在。他在演讲中以反诘的口气肯定这个结论,说:“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这时候,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就是统治阶级,也即“有权力者”的思想。这一思想,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曾表述过。

  总之,革命,政治,文学,都属于一定的历史范畴。鲁迅对此有关的论述,明显地打着他所处的时代的烙印。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鲁迅书信有云:“生丁斯世,言语道断”,“文禁如毛,缇骑遍地”,庶几可以概括。国民党政府实行高度的政治文化专制,鲁迅称之为“中国式的法西斯”。在文艺方面,一面杀害左翼作家,捣毁或封闭进步书店;另一面,或则推行“帮忙文学”,“买卖空杯”,或则豢养一批“看文字不用视觉,专用嗅觉”的“官派的检查员”,大动刀斧,删改文章。鲁迅有过许多文章,专门揭露这种奉旨删改的事实。他在《花边文学》里写得很具体:

  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察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

  在这种明诛暗杀之下,著作家“谨慎备至”,出版家“战战兢兢”,都是势所必至的。在书信中,鲁迅曾多次叙述过自己作文那种带着枷锁跳舞的状况,怎样的“避实就虚,顾彼忌此”,“死样活气,阴阳搭戤”,以及怎样的“气闷”和“寂寞”,甚至于说“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

  “椒焚桂折佳人老”,“文章如土欲何之”。鲁迅的种种“文学不中用”论,盖出于对专制主义统治的愤激情绪,以及对文学和作家(“知识阶级”的一部分)长期处于被压迫地位所作的抗争。我们阅读和研究这方面的论述,除了顾及鲁迅整个思想发展的脉络之外,对其中的内容、形式和方法也当给予足够的注意,才能较为全面准确地把握鲁迅的文学观。

  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作者称为“狂言”,即一篇借题发挥的战斗檄文,而不是什么纯学术性演讲。其中,曹操就不完全是历史上的曹操,而是包含了上述“政治家”的影子;司马氏政权下的嵇康、阮籍,则作为文人的代表出现。所以,我们不能不顾及作者的动机,不要因历史的框架而忽视了现实的内容。又如《青年必读书》,主张“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貌似偏激,却是以作者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透彻理解为基础的。因此,我们又不能因其情绪化的语言形式而忽视内在的理性逻辑。再如《华德焚书异同论》,因为“尊法反儒”的需要,以致认为鲁迅在此是肯定秦始皇“统一思想”的功绩的,其实大谬。对这个以“焚书坑儒”著称于世的暴君,作者曾多次讽刺为“火神菩萨”、“放火的名人”等,此间通过对比、进层和烘托的各种手法,其意仍在鞭挞现代的“黄脸干儿们”。

  作为中国现代伟大的启蒙思想家,鲁迅一直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所以时有“文学不中用”之说,乃系改造社会的激情处在政治文化专制时代的一种非常态。惟其如此,才更深刻地表现了他在心灵深处对文学的热爱,对“思想革命”的执著;那是一种信仰,一种意志,一种始终不渝的感情。

  一九八六

  《人间鲁迅》第一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出版后,引言先后由《文艺报》等多家报刊转载。

  《人间鲁迅》引言

  一个可以由此得生,也可以由此得死的时代是大时代。大时代总要产生巨人。

  鲁迅是巨人。他不是帝王,不是将军,他无须挥舞权杖。作为旧世界的逆子贰臣,唯以他的人格和思想,召引了大群年轻的奴隶。他把对于民族和人类的热爱埋得那么深沉,乃至他的目光,几乎只让人望见直逼现实的愤怒的火焰。数千年的僵尸政治、“东方文明”、专制、强暴、虚伪、保守和蒙昧,都是他攻击的目标。他教奴隶们如何反抗,如何“钻网”,如何进行韧性的战斗。他虽然注重实力的保存,却不惮牺牲自己,必要时照例地单身鏖战。在一生中,他呐喊过也彷徨过,甚至在横站着作战的晚年仍然背负着难耐的寂寞,但是从来耻于屈服和停顿。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赢得众多的“私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招致密集的刀箭,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获得更为辉煌的战绩。他所凭借的仅仅是一支“金不换”,便在看不见的但却是无比险恶的战场里,建树了超人一等的殊勋。

  在他身后,自然要出现大大小小的纪念会、石雕、铜像,以及传记。可悲哀的是:当再度被赋予形体的时候,这个始终屹立于人间的猛士,却不止一次地经过有意无意的铺垫与厚饰,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

  平凡的伟大才是真正的伟大。鲁迅是“人之子”,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正因为他耳闻了愚妄的欢呼和悲惨的呼号,目睹了淋漓的鲜血和升腾的地火,深味了人间的一切苦辛,在他的著作中,古老而艰深的象形文字,才会变得那么平易,那么新鲜,那么富于生命的活力。

  对于这样一个毕生以文字从事搏战的人,他的形象,其实早经文字本身表达无遗了。世间的纪念物,丝毫也不能为他增添或减损些什么,无非是后人的一种感念而已。如果它所激发的,不是对真理的渴求,不是奔赴生活的勇气和变革现实的热情,而是宗教式的膜拜,那么毋宁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历史人物之所以伟大,正在于我们可以因他而深刻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在存在方式的选择中间,我们根本不愿拒绝他的灵魂的参与。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把黄金世界轻易预约给人类,却以燃烧般的生命,成为千千万万追求者的精神的火光。

  真正的巨人活在时间的深度里。应当相信,历史终会把最有分量的东西保留下来。

  一九八七

  写作《人间鲁迅》的同时,偶尔作诗,也写散文。

  《火,一个殉道者》写的是中世纪一位天体物理学家、大学教授布鲁诺,因为坚持真理,被宗教裁判所处以火刑致死。文章展开科学与愚昧、知识与权力的对峙,着力表现一种知识分子精神。

  是年,政治、文化及教育领域重提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火,一个殉道者

  火,剽悍而神秘。

  世界上许多民族,早在几千年前的孩提时代,便把火当成它们崇拜的图腾。热爱可以产生崇拜,但恐怖,也未尝不可以产生崇拜的。关于火的神话和传说,总是美丽得令人伤心,而历史则始终是那么严峻。普罗米修斯,所以终年以血肉饲高加索的鹰鹫,就因为盗取了“天火”的缘故。可是,先知不知道:火,带给人类的竟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打击面大的,有自古以来的战争,即所谓“兵燹”;小则可以成为一种对付思想者的酷刑!

  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诗人和战士布鲁诺,就是葬身于火的。古人渺矣。至今挑灯读斯人传,触指犹能感觉纸间逼人的灼热来——火呵火呵。

  中世纪,在通史的卷帙里不过占薄薄的几十页,实际上却绵亘了数百年。这期间,一切科学、哲学、艺术,都成了神学的婢女,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森凉的可怕的气氛。作为时代的象征物,宗教法庭出现了。这头专事搏噬“异端思想”的巨兽,其活动开始由地方教会进行,尔后便设立了中央集权的教皇异端裁判所。在欧洲,到处布置着眼睛、暗探和伪造者。他们的生存方式,唯靠告发那些据说是抨击教会或对教义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们。只要一旦成为嫌疑犯,就得接受各种酷刑,直至终身监禁或烧死。后来的宗教改革家迫害异己,一律用的是火与剑。他们努力铲除思想不同的人,手段的残酷丝毫不逊于他们的祖宗和兄弟,正统的教廷分子。西班牙学者塞尔维特,就是被新教徒的领袖加尔文亲自下令烧死的。

  布鲁诺重复了塞尔维特的结局。对于他,本来是有许多可以脱逃的机会的,但都被他一一抛弃了!我不知道昆虫学家怎样解释飞蛾扑火的现象,可惊异的是,在生物界,不同的生命实体,竟至于追求同一种热烈的死亡!

  布鲁诺的道路不是开始时就布满了荆棘。这个诺拉人,18岁就被授予修士的神品,以后逐步升为副助祭、助祭,直至神父的职务。不幸的是迷上了思考。自从在教义里,在传统哲学权威亚里士多德的本本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漏洞,他变得躁动起来了。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吗?太阳呢?一个太阳还是千万个太阳?……从怀疑的头一天起,他就理所当然地被置于教会和世俗的对立位置上。可怕的悬崖。要不要勒紧缰绳?还是策纵前往?披着神学家的外衣,内心却是皈依真理的英雄激情者——难道这是可能的么?当他决意接过哥白尼的天体学说,去摧毁教士和庸俗哲学家制造的贫乏的天穹时,便立即成了追捕的对象。他逃跑了。

  西谚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诺拉人前往罗马的道路并不通畅。危机四伏。他不得不做了一件新僧服披上,以期获得一种安全感。他辗转到过许多地方:日内瓦,巴黎,伦敦,布拉格,威尼斯……只要决心放弃危险的思想,他不是不可以选择某个驿站作为一生永久的居所的。由于博学,他曾不止一次被聘为教授。倘使甘于充当神学教义的一名诠释者,谁敢保证他不能成为奥古斯丁的光荣后代呢?可怕的是自我放逐。这个逃亡的修士,流浪的哲学家,不安分的自由思想者,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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