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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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与反抗-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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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还有语言。鲁迅的语言是最富于个性的。第一是反语。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苦心琢磨地运用这种充满悖论的语言了。它既不同于法国或德国式的雄辩,也不同于英国式的调侃,而是首先吸收了先秦诸子和唐代不合作文人的论辩与讽刺风格,结合所谓“刀笔吏”的地方文风的一种创造。锋锐,严密,简练,明快,执寸铁而杀人。第二是语意和语调的转折。这种转折,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是“曲曲折折”,“吞吞吐吐”;虽谓是不得不尔,却分明有意为之。它在作品中的大量罗布,使人立刻想起法国画家梵高的旋转般的笔触。然而,梵高是扶摇直上高空的飙风;鲁迅则指向地下,是在坚硬而密闭的黑暗深处左冲右突、蜿蜒流动的熔岩。这种美学效果,恰如德国的一位表现主义作家凯泽说的:“语言愈是冷静粗犷,情感愈将汹涌动人。”

  把鲁迅的文本从文学上作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的归纳,应当说是一种极其草率,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因为天才是无法归类的。事实上,这些文本也确乎包含了许许多多其他的成分。在这里,把两种主义看成为同一个符号,仅仅为了表明:鲁迅通过主客观的双向循环,以保存和发展生命为前提对艺术的支配这样一种精神态度而已。

  对于鲁迅这个新的灵魂时代的开路人,夏济安说过一段相当漂亮的话:“鲁迅面临的问题远比他的同时代人复杂得多,剧烈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正是他那一时代的论争、冲突、渴望的最真实的代表,认为他与某个运动完全一致,把他指派为一个角色或使他从属于一个方面,都是夸大历史上的抽象观念而牺牲了个人的天才。”

  危险的意义

  1 向权力挑战

  杜威说,任何思想家只消开始思维时,都多多少少把稳定的世界推入危险之中。

  鲁迅的反抗哲学,就显面而言,首先是对抗权力的;较之一般的异端思想,显然具有更为危险的颠覆性质。所以,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统治时代,他理所当然地沦为流亡者。而文字,相应地,也就不能不成为御用文人狺狺而吠的对象。

  鲁迅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从根本的意义上,讨论了文艺与政治的矛盾对立关系。他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唯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所谓革命,在他看来即是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如何促使社会分裂和进步,也就是说,如何避免在“统一”的名义下剥夺个体,实行“不撄人心之治”,是余下的全部问题。

  2 向知识者挑战

  鲁迅曾经慨叹道:“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种民族性格的养成,除了大一统的国家制度覆盖下的各种迫害之外,与数千年思想文化传统的教化浸淫也大有关系,尤其是知识阶级。

  儒家和道家本来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中的两家,后来宗教化了。它们分别代表社会和人体内部的动静两面,涵盖面很广。佛教施入华土以后,很快就被同化了过去。作为官方的宗教,儒教具有浓厚的重人意识,所谓“惟人万物之灵”,“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国以人为本”等等,把人的地位抬得很高,所以创始人孔子的学说被称为“仁学”。但是,这里的“人”并非单个的人,具有个人权利与尊严的人;而是系统中、秩序中的人,在巨大的关系网络中失去主体性的人,它讲求“天人合一”,以及各种的“和”,使原来仅有的一点进步性,都在合乎中庸的阐释中互相抵消和自我抵消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都因此缺乏一种必要的对抗的张力。儒家的整个时间观念是属于过去的、乐天的、复古的、守成的,其实是倒退的。在儒家思想体系内部,有一条天然的暗道通往老庄。道教与道家虽非同一个概念,但是,都同为老庄思想的放大,在骨子里头有着很一致的东西。老庄思想的要害是崇天忘人,无爱,无忧,无为。在黑暗政治面前,反求诸己,采取苟活主义的态度:“不谴是非”,“不辩生死”,向往无所住心的逍遥。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又叫“儒生”,是儒教的信徒。所谓“学而优则仕”,他们是依附庞大的官僚机构而生存的,通过科举道路,成为权力者的新的补充。由于官僚机器本身的倾轧与排挤,毕竟有大量的儒生汰留在官场之外,于是有了隐士。汤恩培称中国为“隐士王国”。其实,隐士并非完全地皈依老庄,而是儒道合流。鲁迅说:“中国的隐士和官僚是最接近的。”出仕或归隐,完全视穷达如何而定,可以说是古典的机会主义者。所以说,中国文人“无特操”,没有独立的信仰和人格,不是依附,就是逃避。但无论是官僚、奴才和隐士,都是一例地憎恶反抗的。

  辛亥革命有两大成功,一是推翻了帝制,二是引进了西方近代的自由民主观念,导致以革命形态出现的另一场思想文化运动的发生。与其说五四运动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回光返照的极为辉煌悲壮的结束。运动中的科学民主和个性解放的口号,很快就被党派性群众性斗争的浪潮淹没了;而起着主导和主体作用的知识分子,也都纷纷放弃了一度为之奋斗的思想——社会解放的原则,诚如鲁迅所说,“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知识分子的这种蜕变,可以从封建儒生和古代隐士中找到原型,是固有的荏弱和骑墙性格的表现。

  当五四精神日渐沉沦之际,鲁迅成了最后一名堂·吉诃德,几乎以单个人的力量挑起“思想革命”这面千疮百孔的旗帜,主动地且更大限度地孤离了自己,把批判的长矛转而对准自己所属的阶级——知识者阶级了。但因此,也就招致了同时代的知识者及其精神继承人的旷日持久的抵制与攻击。

  对于鲁迅的反抗哲学,一者是把它完全纳入集体斗争的范围里去,使反抗的对象与所谓的“时代要求”相一致,完全抽掉作为“惟一者”的个体性内容。另一种是从根本上否定反抗的必要性。鲁迅的最露锋芒的部分,使生活在经院与书斋里的知识者感到烦嚣;他们因为曾经备受人为的“运动”之苦而谢绝了所有必要的斗争,鸵鸟般地把头脑深深埋入由自己营就的沙堆中。知识本来具有抽象的、超验的、一般的性质,因此以知识的积累和运作作为一生职业的知识者,对现实社会有一种先天性的逃避倾向和虚构本能。如果对此缺乏深刻而痛苦的自省意识,无论如何自诩为“社会精英”,也终将不能担负所应担负的沉重的使命。

  3 向社会挑战

  在中国,卷帙浩繁的各种辞书是没有“自由”一词的。当它最初从西方介绍进来时,根本没有对应的词汇可以翻译。严复译穆勒的《自由论》,便将自由译成“自繇”。自古以来,只有集体的“造反”,个人的反抗也是没有的。因此,鲁迅的反抗哲学,不易为具有“群化人格”与“喜剧精神”的国民所接受。改造是艰难的。事实上,繁难的汉字已经杜绝了底层民众与鲁迅著作直接接触的可能性。为此,他曾多次慨叹过,并热心于世界语和罗马拼音方案——一个文字乌托邦的建立。他比谁都清楚:民魂的发扬是未来的遥远的事情。

  4 思想本体的不朽

  要理解一个具有独立人格,在思想和艺术方面开拓新路的人是极其困难的。就整个时代而言,他走得太前了,就整个知识阶级而言,他的精神居所留在下层而个体反抗的思想又使他腾越其上,总之太不合群了。他注定是一个孤身的战士。

  然而,无论整个社会历史的态度和趋向如何,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说,鲁迅完全可以蔑视我们而岿然存在。作为一个先觉的战士,他已经以全部的生命,头脑和热情,艰难而又疾厉地反抗过了——

  鲁迅是不朽的!

  一九九三

  与邵燕祥先生合编《散文与人》丛刊。作《论散文精神》,表明创刊的宗旨。

  论散文精神

  1

  人类精神是独立而自由的。

  精神寓于生命又高于生命。当精神潜伏着的时候,一个人无异于一头麂子,一只甲虫,一株水杉;惟有被霍然唤醒以后,人才成其为人。精神因生命而被赋予一种平凡的质性;但是,它明显地腾越于生命之上,使生命在它的临照中发出“万物之灵”的特异的光彩。

  人类的心智创造,产生物质之外的更为广袤的世界:政治、哲学、宗教、艺术,每一范畴都有精神的微粒充盈并激荡其中。

  精神与心智不同。心智仅限于生命的自然进化,而精神是心智的改造者,生命中的生命。心智是雾,精神是透射混沌的阳光,是弥漫的水分所凝聚的雨云和雷暴。心智是空濛大水,承载精神,但精神的航向与水无关。独往独来,只为风的招引。没有精神,心智只燃欲火,火中不生凤凰。然而,精神也可以成为一种毁灭的力量,随时陷心智的邪恶于渊深……

  精神贯穿一切而存乎个体。脱离个体的精神是心造的幻影,大形而上学家黑格尔及其门徒所称的“历史精神”、“时代精神”之类,当作如是观。精神必须体现人类个体的主体性内容。对于人类,作为一种情怀、一种思想、一种人格,个体性成了死与生的最彰显的标志和象征。

  2

  散文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散文形式与我们生命中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处于同构状态。

  失却精神,所谓散文,就不过是一堆文字瓦砾,或者一个收拾干净的空房间而已。

  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

  精神并非单一的。我们说“这一个”,或者“那一个”,都说的是“一的多”。冷冽中的温暖,粗野中的柔顺,笑谑中的阴郁,明朗中的神秘……以协和显示不协和。精神无非加强和驱动最富于个人特性的方面,却不曾因此消解人性固有的矛盾。事实上,丰富就是矛盾。

  “统一”是精神个体性的天然杀手。藉“统一”而求文化——文学的繁荣,不啻缘木求鱼。

  马克思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会,面对出版界的“唯一许可的色彩…官方的色彩”,以激愤到发冷的语气究诘道:“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种存在形式呢?”

  语云:皮毛去尽,精神独存。

  我说:欲存精神,留彼皮毛。

  散文精神对于散文的第一要求就是现实性。惟有现实的东西才是真实可感的。

  缺陷是最大的真实。由于精神的犷悍,作家便获取了暴露全体的勇气。写真实本身是一场文化批判,削肤剔骨,势必在主体和客体内部同时进行。无动于衷的歌颂膜拜且不必说,说及批判,竟可以与己无关,——此等洋洋洒洒,貌似战斗的文字,其实乃蒙面的骑士所为。

  生存的时空即构成所谓现实。

  哲学家说,现实的是合理的。然而,现实又是必须加以改变的。

  作为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写作同样存在着一个变革现实的课题。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的三大勃兴时期:春秋、魏晋、“五四”,都是王纲解纽,偶像破坏时期。相反,极权政治,定于一尊,必然结束散文的多元局面。《文心雕龙》谓“秦世不文”,便是明证。

  可见为文难,写真实更难,尤其在专制时代。

  作家必须真诚。由于真诚,散文写作甚至可以放弃任何附设的形式,而倚仗天然的质朴。对于散文,表达的内容永远比方式重要,它更靠近表达本身。

  散文精神因它的定向性而成为一种宿命。它高扬反叛传统的旗帜,以此鼓动有为的作者。可是,由于“死亡惯性”,也称惰性的强大势力,人们总是守在经典的食槽里,安于一瓢饮。

  传统不是过往的故事,传统是现时性的。反传统必然同时意味着反时尚。构成传统秩序的东西,很可能有过生气勃勃的时候,然而一旦形成规则,便开始失去生命力。所以,作家只需遵奉自己的生命逻辑和思想逻辑。个体精神的介入,是对于传统和死亡的战胜。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创作才称得上是生命的奉献。

  散文精神不平而非适意,偏至而非中和,鼓动而非抚慰。它敌视纪念,敌视模仿,而致力于即时的创造。创造性写作是一种叛逆性行为,形式的革新,原本便是精神鼓动下的文字哗变。

  所以说,任何新生的艺术,其实已是再生。

  3

  散文面对大地和事实,诗歌面对神祗和天空。散文一开始便同历史、哲学集合在一起,诗歌则始终与音乐相纠缠。散文本属陈述,希腊人称散文为“口语著述”,罗马人称“无拘束的陈述”;诗歌却规避陈述,总是设法在事实面前跳跃而过。节奏和韵律于散文是内在的,却构成为诗歌的外部形象。就真实性而言,散文是反诗歌的,自然,同样也是反小说和反戏剧的。

  在文学返回自我的途中,诗歌和小说日趋散文化。散文却无从分解,散文是“元文学”。

  4

  精神是一座炼狱。

  精神使我们感受人生的苦痛,并由这苦痛感知自身的存有。

  假如没有苦痛的产生,生命将仍然停留于睡眠状态。有所谓优雅、冲淡、超然,或曰纯艺术的笔墨,其实是王权时代山林文学的孑遗。

  真正的艺术是撄人心的艺术,其本质是悲剧性的,正如强大的精神也是悲剧性的。任何精神对抗都无法战胜生命历史的极限,英雄主义唯在对抗本身。较之世上的悲剧,悲剧性的精神艺术更内在,因而也更深沉。

  苦难不可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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