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凡回头望一眼川溶,好像对川溶的话不可思议。罗凡说:“你说什么?”
川溶说:“你不走,难道不可以吗?”
罗凡苦笑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犯得着吗?我是去找小茗,你的外甥女小茗。”
罗凡说完,甩甩袖出去了。
川溶重新回到阳台上。她低头往阳台外望下去,此时罗凡已经走到墙角转弯处。罗凡突然抬起头,将目光抛向站着川溶的阳台。那目光很复杂,很暧昧。
川溶当然不知道,许多天以前的那个黄昏,罗凡就是因为用这样的目光往阳台上瞧了一眼,才萌生起一股异样的欲念,最后导致了小茗的出走。
阳光明媚的下午,蓝青约我去海韵歌厅陪她排练歌曲。蓝青说她自己创作了一首歌,她准备自己演唱自己的歌。严格说是她自己随意哼出来的小调,恰好被歌厅老板听到,觉得有些意思,迫问她是从哪本磁带上学来的。蓝青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哼这个小调,她也跟着哼哼,自然而然就会了,只是后来进了城再没哼过,要哼也只哼流行曲,差不多把它都忘了,刚才不知何故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一不小心竟溜出了嘴巴。老板就要蓝青再哼一遍,蓝青也就再哼了一遍。老板很满意,说声好极啦,在录音机键钮上按一下,蓝青那柔柔曼曼的小曲便又重新从录音机小喇叭里飘出来。老板挥挥手对乐队说,原来的歌不练了,你们先跟录音机练几遍,把旋律练熟,再跟蓝青合作。老板又回头对蓝青说,词曲演唱都属于你,推出去不比李春波的《小芳》差。
蓝青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正在修改一份文件。我丢下笔,把蓝青和我自己都搬到沙发上。我说:“看你那样子,一定在哪里捡了钱包。”蓝青就把歌厅老板要排练她哼的小调的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也很高兴,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跟她走出办公室。我说:“应当好好祝贺你才是。”蓝青说:“用什么祝贺?”我说:“到时你会知道的。”
街上的阳光从没有这么明丽过,人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经过百货商场时,我要蓝青在外面稍候片刻,去机电专行里买了一部小型录放机,外加两盒空白磁带。我对蓝青说:“我要把你的歌录下来,拿回办公室听。”蓝青有些感动,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
走进海韵歌厅,老板和乐队的鼓乐手都已经等在那里了。蓝青把我介绍给老板后,便开始集中注意力,站到台前准备演唱。我坐在台侧的凳子上,望着台前亭亭玉立的蓝青。我觉得这里的气氛还可以,蓝青也许能够发挥出较好的水平。这时蓝青侧首瞄瞄我,我轻轻对她扬了扬手,以此表示我正在关注着她。她于是会心地笑了笑,显出一股自信来。而后她朝鼓手招一下手,那鼓点便由缓到急马蹄击石般响起,引出婉转流利的管弦乐。
蓝青徐徐举起话筒,声音中充满着无限的依恋:
那年踏上他乡
周围都是陌生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挽留还在耳旁
才知他乡不是家乡
我一下子就被蓝青的歌声感染了。我想起那位少年曾经被这样的歌滋润过,后来一直在寻找这首歌的影子,虽然他差不多快记不起这首歌了。
那天蓝青排练完后,我跟她一起走出海韵歌厅。我跟蓝青说:“你唱得真动听,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说着,我不自觉地便哼了几句。这把蓝青逗乐了,她说:“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个音乐细胞,唱得蛮出味的。那些乐手练了两天了,有两个微妙的滑音还没有掌握住,你听了一下午就会了。”
蓝青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对音乐的感觉决没有那些乐手好,这我心中有数。只不过这天下午的歌有点不同,这首歌我少年时就听一位小姑娘唱过,那时我就学会了。那小姑娘从乡下来的,来走亲戚,她的亲戚是我的邻居。
分手时我把两盒录好的磁带给了蓝青一盒,另一盒我留着带进了办公室。每天下班后同事们一走,我就打开录音机,独享蓝青那优伤而动情的歌声。我总以为这是蓝青唱得最好的一首歌,以往我去歌厅听过她的歌,尽管都很优美,但没有一首像这首歌一样来得纯真自然。这首歌跟蓝青本人完全融合了,她的气质和她的情感全都流进了旋律里。我突然想起,在我没听见蓝青唱这首歌之前,我就发现蓝青身上叠印着一个我似乎有些熟悉的影子,原来这个影子就是这么一首歌。
只有川溶心里最清楚,冯良的出现给她和罗凡带来了什么影响。尽管一开始川溶就感觉出,她与冯良已经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阻隔,但她却分外珍惜这段极不容易的重逢。川溶默默在心里祷告,但愿跟冯良相处的时日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她想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失去做出最大的弥补。川溶把原属于罗凡的感情作了位移,尽量转到冯良身上。这样的时候川溶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冯良也暂时受到诱惑,把他与川溶之间缘分将尽的事实搁置在脑后,沉浸在彼此相亲相娱的欢乐中。
5
川溶很自然地便冷落了一旁的罗凡。罗凡面对川溶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故障,失去了正常的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感觉其实是准确的。罗凡试图找出其中的缘由,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得生硬地试问川溶本人。川溶毫不隐瞒,告诉他,她初恋的情人到了这座城市,原本她就是扔下他才嫁给罗凡的,她欠他的实在太多,想趁这个机会作一点弥补。
听川溶这么说,罗凡五分愤怒,五分迷惘。他以为川溶是在跟他讲叙一个与己无关的言情故事。旋即罗凡就做出分析,川溶的话一定没有假,他相反释然了。川溶看出了罗凡那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吃醋,他在这个城市不会呆得很久,他会很快离开的。如果你乐意,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罗凡不知如何回答川溶,但他听川溶这么说,心里似乎就踏实了许多。
川溶要把冯良介绍给罗凡,并不仅仅说说而已。那天中午,川溶果然把罗凡想见又不愿见到的冯良引进了家门。那个时候罗凡正从小茗操持中餐的厨房走出来。
这段时间罗凡一下班就急着住家里赶,帮着小茗忙这忙那。罗凡一直对小茗有种似有似无的向往,却一直埋在意识深处,未敢让它露出任何端倪。罗凡想小茗毕竟是川溶的外甥女,也同时喊他做姨父。可川溶跟他摊牌后,意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浮了上来,使罗凡耳热心跳,无法自制。罗凡意识到,他对小茗这份荒诞的情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冯良是跟在川溶后面进屋的。罗凡一见就知道是谁了,因此川溶刚准备介绍,罗凡就走到冯良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罗凡那高级知识分子的高贵,在这样的场合得到足量的表现和发挥。他带着一种平和却高雅的语气说:“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冯良,川溶小时候的朋友,她经常提及你。欢迎欢迎,贵客临门,是我莫大的福分。”
后来罗凡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见到冯良时的心情,他原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不想竟那么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无所谓的味道。罗凡想,恐怕是由于一上场,他就通过冯良,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甚至暗自感激冯良,给了他一次体会这种优越感的机会。不错,冯良是一个富人,但富人钱再多,也无法换来那份高雅的气质,而罗凡恰恰在这上面占着上风。
让川溶始料不及的是,冯良虽然不是精细的读书人,却对罗凡那看似平和实则高贵的气质很是敏感。他觉得他与罗凡根本不是同一个档次的人,他再富再有钱,也无法拥有罗凡那样的自信和自傲,这种自信和自傲跟他袋子里的钞票一点都不沾边。最使冯良泄气的是罗凡那深藏于自信和自傲后面的不经意的轻视,他对他的介入竟然能够毫不在乎,仿佛他的存在仅仅只是存在,具体到他罗凡身上,什么也不算。冯良开始为自己悲哀,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包括他对川溶那段深刻的恋情,包括他为川溶所做的多年的奋斗和追求。因为在罗凡这些人的面前,他自始至终是失败者,一切的努力,一切的所谓成功,都变得毫无意义。
冯良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川溶的家时,才下决心离开这座城市的。事实上他的决定非常正确,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因为正如他自己所意识到的,在这座城市里,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这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不过冯良又是一位倔强的男人,后来他还是进行了一次努力。只是他依然未能成功,这一回击败他的不是别人,而是生死相恋的心中偶像川溶。
我手中握着那枚心形柄铜钥匙,一直找到钻石路123号。这里是不久前新建的宿舍区,名字就叫123小区。总共有十几栋宿舍楼,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我向标着“4栋”两个红字的那栋楼走过去。在第一个单元外面,我看见门洞上方标着“一单元101…116”几个字,接下去是“二单元217…232”,“三单元333…348”,“四单元449…464”。我几步走到第五单元门口,立即看到门洞上“五单元565…580”的字样。我毫不犹豫走进楼洞,在第二楼的左边找到了那个“567”门号。我拿出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瞟一眼柄上那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然后向锁孔插进去,扭上两圈,那扇门便打开了。我站在门口,心想这莫非就是那扇川溶曾为我打开过,而我却没有走进去的奇特的门么?
门里的一切,也就如川溶曾为我交代过的那样,紫色窗帘,床头柜,柜上的电话机,一切都是预料中的。我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走到窗前,立在紫色窗帘的黯影里。我知道我只要伸一伸手,将这一挂优雅的窗帘拉开,有一个精彩的女人就会走进这个屋子。可我犹豫着没有伸手,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扇窗帘拉开,虽然我已经自作聪明,找到了这个123小区4栋的567号房门,并用那个女人亲手交给我的钥匙,打开了这扇久封的门。
那个闷热的星期天,我曾走进过川溶为我开启的另一扇门。
那是图书馆古籍书库的门。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退休老头虽然已经死去,但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充斥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夹带着腐蚀味和霉味的气息,来自每一页已快糜烂的陈旧的历史。我怎么也不明白,川溶会喜欢这么一种气息,主动向馆长要求来这里工作,还要把我也叫进来。
川溶一进书库,就躲在书架后面换上白色工作服,那样子是要在这地方大干一场。她在书架之间来回穿行着,飘飘忽忽的,好像一片幽灵。她在靠窗的书桌上堆了两叠厚厚的线装书,一本本翻着,翻出怪异的古人陈腐的影子和无声的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自然,那些影子和语言都是残缺不全的,川溶便拿出剪刀和糨糊,企图将这些残破修补齐整,以恢复原来的面貌。
我无所事事,站在一旁看川溶津津有味干着这一切。终于看厌了,我开始在书架中间走动起来,偶尔停下脚步,把手插进密密码着的书堆里面,抽一本发霉的书出来,顺便抽下一股毛茸茸的灰尘和一道历史的陈迹。却不愿意翻开书本,去窥视那个已不复存在的久远的年代,随手又将书本撂到架子上。
川溶这时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若不想做别的事,跑到这里来翻翻书,那可是最有意思的。”我没有跟川溶搭腔,我知道她纯粹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唠叨,根本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何况我闻到了川溶话音里的那种陈腐,我已憋闷得什么都没法说出来。
只听川溶又说道:“我好像一进图书馆就喜欢上了这项工作,好像命中注定,我这人就适合干这些。尤其是古籍部,我一走进来,便觉得这些从古书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格外芬芳好闻。在这个地方呆着,简直是一种最大的享受。”
我有些听不懂川溶的话。不可思议,她竟把这里到处充斥着的陈腐糜烂的霉味说成是格外芬芳好闻。莫非川溶出了什么毛病?我偷偷觑一眼正在专心致志工作着的川溶,看她那丰腴的身段,那红润光亮的脸色,她分明又是那么强壮健康,找不到半点出了毛病的迹象。要么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我想这是惟一的解释了。
那天我和川溶在书库深处呆了许久。她那高涨的工作热忱,使她全然忘记了时间。大概已近中午,库房里变得闷热起来。川溶却全然末觉,一心操作着,又剪又贴的,那劲头足得很。但我看见她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时抬起手腕在额上揩一下。我觉得自己这么闲着也不是话,总该为她帮点什么忙,所以当她额上的汗珠再一次冒出来,我便急忙上前,掏出手帕,讨好地为她揩了一把。
川溶的脸上立即下意识地红了一下,双眸陡地灿烂了。她把注意力从陈腐的遥远的年代转移出来,朝我嫣然一笑。“今天还真有点热哩。”说着,摊着一双粘着糨糊和灰尘霉迹的手站起身。“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将我工作服上的扣子解开,让我凉快凉快。”
我当然只有遵命。我向她靠近一步,站到她面前。按从上至下的顺序,我开始解她领下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这时我觉得有异,她脖子下的浅胸竟没有衣服遮掩。那是一层雪白的浅胸,最初的乳沟已经很明显地露在那里。我心跳急骤加快。但我控制着激动,告诫自己,也许川溶里面留着领口较低的内衣,完全用不着想入非非,与自己过不去。
我运足气,勇敢地打开第三颗扣子。
我的大脑立刻晕眩了,感觉自己进入一种麻木状态,仿佛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我看见了一双完完整整的酥乳赫然鼓颤着,若不是那条细小而松垮的也可以称之为乳罩的薄带还象征性地托在那里,这对酥乳早就大胆地弹跳出来了。
我的耐性全部消失,双手一用力,另外几颗未解开的扣子便飞得不知去向。我将这件宽大的工作服摊在堆着书本的地板上,再返身把差不多已全裸的光彩照人的川溶抱起来,放到上面摆平,摆出一份隆重的诱惑。
事后川溶对我说起这一次的结合,说是她平生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回。川溶把功劳归结于我的能干,对我感激不尽。但我心中却清楚得很,川溶的激情和感觉主要源于那糜烂陈腐的特殊气味,是这种气味催发了这个怪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而我仅仅是她以情感的空头支票为抵押,临时借用的一件简单工具。
事实上我的感觉也挺不错。
我知道那一次书库深处的情事,是川溶早就预谋好了的,这从她换工作服时竟然连内衣也一同换掉,就足以说明她的别有用心。
那次情事过后,川溶还非常动情地捧着我的脸,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你真行!你酷似一个人,可你比那人行。”
我后来才知道川溶说的那人,叫做冯良。
当川溶第二次邀请冯良到她家去时,冯良断然拒绝了。冯良已经没有任何勇气接受罗凡那种平和却深邃的目光,冯良已经被那目光杀伤,一时三刻恢复不了元气。冯良对川溶说:“你就饶了我吧,你宰了我也不敢迈进你那个屋子一步了。”
川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冯良走进那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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