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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吕品邀陈东去她房里坐一会儿,两人便一同来到教学楼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陈东曾多次默默注视过的耳房。古马中学因为有职工宿舍,教室旁的单人房平时都是用作老师休息室。陈东他们下来后,学校便腾出来,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吕品住的这间耳房因为在二楼,比陈东住的一楼安静,更适合聊天。
一进屋,吕品就从门后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说:“这是一位学生送的,他家里种了不少橘子树,这是头批下树的橘子,蛮好吃的。”说着就剥了一个递给陈东。陈东伸出手去,不经意间碰到了吕品那温馨细腻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颤了一下,一种别样的感觉在血液里蠕动起来。吕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停了停,赶忙松开橘子,转过身去。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其实却什么也没找着。
陈东努力镇定着自己,没话找话说:“你跟学生的关系还真不错。”吕品也恢复了常态,转过身说:“我是女人嘛。”
又说了些别的,忽然从教师宿舍楼那边传来大声的吵闹声,好像还伴着砸碗摔脸盆的声音。陈东说:“是谁家吵架,还是出了什么事?”吕品说:“我们也去看看吧。”两人于是出门,下楼往宿舍楼那边走去。
远远就见宿舍楼前的花坛旁围了一群人,正纷纷议论着什么。陈东和吕品挤进人群,见地上摔满碗碟、热水瓶的碎片,以及脸盆、板凳和各种横七竖八的书籍,包括教课书和学生作业本。抬头望上去,只见二楼的窗户大开,有女人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师家里闹了风波。
原来这位老教师有一位儿子在县城工作,娶了一位漂亮女孩准备结婚。女孩漂亮,身价便看涨,结婚规格和标准就高。儿子参加工作不久,积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这几年又购房又集资的,家底已经掏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儿子不相信,说:“你工作那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存款?”
老子只得耐心解释,说:“购房装修后还剩下1万元钱,本想留着给你结婚用,不想学校集资集了去,还有什么?”儿子说:“不是说一年连本带息还回来的吗?你以为我不清楚?”老子说:“学校如果还了集资,我还不肯给你?不信你去问王校长好了。”儿子说:“我又不是王校长的儿子,我问他干什么!你领了几十年工资,儿子结婚都不拿钱,你像做父亲的吗?”
老子本来是要想办法去借点钱给儿子的,不想被儿子这么一说,心头就冒了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以致动起武来,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往对方头上扔,把窗户也撞开了,不少东西都给扔了出来。吓得一旁的母亲束手无策,只有哭泣的份儿。老子自然没儿子灵便,躲闪不及,头上被飞过来的菜碗砸了个口子,闻迅赶来的王校长他们舍命把儿子拉开,才扶着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学校医务室。
陈东和吕品随着逐渐散去的人群离开教师宿舍楼。吕品说:“这些老教师也真的可怜,工作一辈子,到时要给儿子拿点钱办婚事都拿不出。”陈东说:“你不知道,这是贫困地区,财政困难拿不出多少钱办学,老百姓也拮据,交不起太多的学费,学校自然就穷啰,学校穷,教师还想富吗?”吕品说:“你也看到了基层的困难,可上面却小车越坐越高级,公款吃喝玩乐日见奢侈,也不知你们这些财政大臣,是怎么把老百姓的税款安排出去的。”
陈东苦笑笑,说:“你说的道理哪个不懂?海局长懂,市长、书记懂。可懂又有什么用?”吕品说:“大势所趋,你当然无能为力,可你至少可为古马中学出点小力。”陈东点点头说:“我尽我的菲薄之力吧。”
这天晚上,陈东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脑袋里塞满职工宿舍楼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会儿耳边响起吕品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打算过两天就回一趟市里,到易科长那里去催催,看能否早点兑现那个报告。
陈东第二个星期回到市里,连自己科里都没去,先去了行财科。易科长却不在,科里人说是到省里开会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晚上去找易科长时,陈东还犹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只是想到古马中学的处境,总感到不踏实,还是坚定了一下决心,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
敲开易科长的家门,刚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饭。陈东说:“打扰领导吃饭,多有得罪。”易科长说:“兄弟之间,得罪什么?”他赶紧吃完饭,下了饭桌,坐过来。陈东正要说明来意,易科长先开了口,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为的啥了,这件事我没办好,真的不好意思,只是老弟你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听此言,陈东就凉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长的报告是怎么泡的汤。便问:“是今年省里砍了指标?”易科长摇摇头说:“不是。”陈东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易科长交底说,“与往常一样,今年省里又下了一笔教育补助资金,我呢,就根据你的吩咐,给古马中学戴了5万元的帽。不想将资金安排表拿给海局长签字时,其他的项目他瞟一眼就过去了,唯独古马中学这5万元他不肯放过,硬要划掉。我赶忙拦住他,说是陈科长送来的报告,你当局长的也挂了个支教的名,不给安排点怎么行?你知道海局长是怎么说的?他说古马中学我们局里不是搞了五个一捐赠活动了吗?财政资金这么紧张,就没别的单位需要用钱了?也不容我再解释,他大笔一挥,就把古马中学的名单给划掉了,然后添上市支教办的名字,说年初给市支教办安排的开办费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张副书记打了招呼,再给安排点,教育经费拿点给支教办也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易科长两手一摊,又无可奈何地对陈东说:“古马中学的5万元就这样到了支教办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办公室拿海局长改过的资金安排表给你瞧。”陈东无奈,在心里骂了两句娘,出了易科长的家门。易科长送陈东到门边,嘱咐他,不要在海局长面前说是他透的底。陈东答应着,不会出卖他的。
陈东怎么也弄不明白,海怀宝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既然那么热衷支教,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五个一行动,不辞辛苦去搞什么家访,为什么却不肯将易科长已造了表的区区5万元批给他挂的支教点呢?陈东真想去找海怀宝讨个说法,又怕易科长不好做人,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东咬着牙根,不出声地说:“支什么鸟教,明天就跟他海怀宝辞了,让他另选高明,这鸟教我是支不了了。”
气鼓鼓回到财政局宿舍楼前,万万没想到却碰上两个人,竟然是古马镇的周镇长和古马中学的王校长。两人的脚边还放着些纸盒子和三个塑料桶,走近了,就见那纸盒子还在地上晃动着,原来每个纸盒子里都装着两只鸡;而塑料桶似有隐隐的酒气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长家里喝过的那种谷酒的香味。
碰见陈东,王校长显得有些兴奋,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是在您走之后,才知道您是回来为学校弄钱的,特意跟周镇长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赶了来。真是运气好,在这里碰上了您,如果到你家里去找,恐怕一时还难得找到,你们城里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周镇长则指着地上的纸盒子和塑料桶,说:“这是给您和海局长还有易科长送的鸡和酒,鸡是正宗的乡里土鸡,吃虫子和草叶长大的,城里买不着的;酒是乡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谷酒,水好曲子好,外面人喝不到。”
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高采烈,陈东心里头就生出一份苦涩,不出声地说,你们那5万元钱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飞走了,你们还送什么卵东西啰。而口上却说:“这些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你们自己拿着来,再自己拿着回去吧。”王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为学校费了大劲,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不行不行。”陈东扭头就要走开。周镇长说:“东西你硬是不收,我们拿回去也行,可我们老远跑了来,总得让我们去你家歇歇脚,喝口茶水吧。”
周镇长这么一说,陈东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将两人带回家里去。
待两人将纸盒子和酒桶放到门角后,陈东便给他们奉上烟茶,一边要张惠去烧两个菜。张惠平时对陈东的客人总是不冷不热的,今天也许是见提了东西,显得格外热情,陈东话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应着,准备往厨房里钻。王校长却忙摇手说:“下车时肚子有点饿,已找店子解决了。”陈东说:“真的吃了,还是假的吃了?”两人都说:“说假话饿自己肚子,我们肯干吗?”
张惠于是赶忙去洗苹果、弄瓜子什么的。陈东在两人面前落了座,拿根烟叼到嘴上,一时却不知如何给他们交代。把实情告诉他们?这是局里内幕,而且又冲着海怀宝,总觉得不妥,尽管他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愤怒。陈东只得说:“易科长那里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严重,按惯例要往下拨的教育经费都拿去救灾了,不会拨下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很泄气。尤其是王校长,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脸一下子就暗淡下去。陈东很不是滋味,只得说:“学校的困难我是知道的,只怪我无能,没把事情办好。”倒是周镇长想得开,他反过来安慰陈东,说:“这次事没办成,还有下次嘛,来日方长,有什么关系呢?”陈东说:“话虽这么说,可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这样的钱要到了手才算得数的。”又望屋角一眼,说,“所以今天你们拿的东西,我坚决不能收,我问心有愧啊。”
周镇长急了,说:“陈科长您这话说得就不贴心了,你们不是早就给学校捐了钱物的吗?这次我们带点不值钱的土产,纯粹是为了感谢你们对学校的支持,至于我们的报告弄不弄得到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时转过头,对王校长说:“王校长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校长也赶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周镇长又说道:“这样吧,易科长那里我们就不去了,但既然来了,你还是陪我们拿一份东西,去见见海局长。”陈东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镇长说:“陈科长您也要体谅我们走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长那里我们也不去了,由您给我们代劳,行吗?”说着两人站起来,就要离去。
陈东没办法,只好说:“海局长那里,我还是陪你们去走一趟吧,说不定他还会有什么办法可想。”心里就想,海怀宝你那么对待人家,人家把好鸡、好酒送了来,看你惭不惭愧?
两人于是脸上又浮起一线希望,说:“真是给陈科长添麻烦了。”陈东说:“你们还说这话,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后去屋角提东西。王校长说:“我来我来。”陈东提过一个纸盒子和一桶酒,交给周镇长,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镇长说:“不是说好只给海局长一份的吗?”陈东说:“给海局长两份吧,要办事还是他说话算话。”两人也就没再坚持,只说:“陈科长您真是好人,处处为我们着想。”
碰巧海怀宝在家。陈东和周镇长便把东西直接提到海怀宝家的储藏室里。海怀宝说了几句客气话,给周镇长和王校长许愿说:“古马中学也是我的点,我理应想点办法。”陈东听着觉得好笑,人家易科长连表都填好了的资金,都被你一笔划掉了,这下却假惺惺说还要想办法,不是虚伪是什么?而周镇长和王校长却极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确切消息?”海怀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上午我跟陈科长先商量个意见,10点左右,你们再到我办公室打一转。”
陈东心里想,你海怀宝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吗?综合科的融通资金上面明文规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鸟用?但陈东不好吱声,只在一旁呆坐着。
得了海怀宝的话,周镇长和王校长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辞。陈东也跟着站起来。海怀宝对陈东说:“明天早上8点到我办公室去。”
陈东倒要看看海怀宝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长室。
海怀宝已经等在那里了,说:“陈科长,古马中学的事你出个主意吧。”陈东心想,我还有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笔勾销了。嘴上就说:“主意在领导肚子里。”海怀宝说:“从你那预算外融通资金里融通点出来,怎么样?”
陈东早预料到海怀宝会来这一手,说:“海局长您是清楚的,过去的融通资金放了近亿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烂账就是呆账。省监察厅和财政厅也已下达加强预算外资金监督管理的文件,两个月前预算外资金就不能投放了,谁放出去追究谁的责任。”海怀宝说:“你说的道理我懂,那个文件也是我签到你科里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晓得变通一下?”
陈东没直接回答海怀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道:“何况人家想要的是无偿资金,这融通资金将来要归还的,古马中学那么穷,以后肯定还不回来的。”海怀宝说:“古马中学的困难是明摆着的,你有钱给他解燃眉之急,他还不要?还管有偿无偿?而且这融通资金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谁想要就要得到的。”
陈东还想说什么,海怀宝手一摆,说:“等一会儿周镇长他们就要来了,你让他们回去写个报告,日期推到省里文件下发前的两个月,你我在报告上签字的日期和融资金借贷合同上的日期也相应提前。这样不是屁事也没有了吗?”陈东不吭声,心想这钱也不是我私人的,你当局长的肯在上面签字,我这个小小科长还怕什么?而且能应付一下王校长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那两只土鸡和一桶酒。
由于是海怀宝的点子,这次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其结果完全在海怀宝的策划和掌控之中。陈东以王校长打来的报告为依据,根据过去融通资金借贷办法,起草了合同,再拿着叫双方法人代表签好字,然后让王校长高高兴兴从预算外资金户头上划走了15万元。
不用说,报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关人士的签字,都推前到了监察厅和财政厅联合下文的两个月前。事情办了,又不违背上面的文件精神,王校长也缓解了学校的窘迫,当然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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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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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万元对于一个乡村中学来说,无疑是很管用的。王校长拿它还了教师的部分欠款,那些天天晚上赖在他家沙发上讨债的老师也纷纷撤退,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王校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陈东努力的结果,王校长心存感激,就琢磨怎样感谢一下陈东。可怎么感谢呢?送东西嘛,原来已经送过,何况乡下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可送。想请陈东上一回馆子,陈东又不喝酒。王校长只好征求陈东本人的意见。陈东说:“感谢什么啰?那无偿的资金一分也没弄到,才不得已借了这笔款子,我至今还有些不好意思哩。”王校长说:“说哪里话,借的钱也是钱,何况数额也不少,不是您帮这个忙,我哪有今天的清静日子?这个客我非请不可。”陈东笑道:“我酒色财势样样不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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