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造反派将后屋隔断,每天都能听出有人在那里捆绑旧书。随之又来前屋抄书,孙犁的小女儿在场,她还不满二十岁,以也是红卫兵小将的资格问:“鲁迅的书,我可以留下吗?”
“可以。”
“高尔基的呢?”
“不行。”
于是,“高尔基”被捆走,“鲁迅”得以留下。领头的是一个水管工人,他的答对,在当时情况下,孙犁认为满有水平。
当时孙犁有十书柜书,全部被抄,其中有多部被列为“珍贵二等”。妻子知道书是他的性命,非常难过。看看他的脸色,又很冷漠,她奇怪了,还以为他临事不惊,心胸宽阔。
问他,他只说:“书是小事。”就不说什么了。
孙犁的家被抄多次,其中一次由南开大学红卫兵执行,——这次殃及文字稿件。他们走后,家里人又自抄一次,这样的文字差不多绝迹了。
这已经是冬天,室内暖气被拆毁,一天黎明,正在生病的妻子,把一些本子、信件,甚至亲朋的照片,投进了火炉。她不识字,她凭感觉知道,这些带字的东西在目前会招祸,便照圣人“敬惜字纸”的规矩,使之乘火升天。
但他的一些信件却在另外的地方保存下来。那是1959年以后几年间写给冉淮舟的信。当时孙犁正在养病,要出几种书,冉淮舟帮助他做了许多抄录、编排和校对方面的工作,其中主要是对于《风云初记》的结尾、《白洋淀之曲》的编辑、《文学短论》的选择、《文艺学习》的补充等等方面的协助。那些信件,就是在工作过程中写的。孙犁说:“淮舟写给我的信,在1966年以前,我就全部退还给他保存了。并不是我预见到要有什么大的灾难,是我当时感到:我身体很坏,恐怕活不长久了。”①至于他写给冉淮舟的信,在1966年以后,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因为按照常规,它们也早该丢失或被销毁了。当历尽劫难,冉淮舟把这些信件抄录成册,做为礼物送给他时,使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和孙犁送给他的书,都存在保定他爱人那里,武斗期间,这位同样是孙犁作品的热心读者,不顾家中其它财物,背着这些书和信逃反,以致因过度劳累而流产。显然,如果冉淮舟当时也把这些信件退还孙犁,那肯定是只字不存了。冉淮舟曾把自己搜集到的孙犁旧作一束交孙犁保存,结果就是如此。
他的《风云初记》,也曾一度成为珍本:“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苦无依据”,他请冉淮舟代觅一册,结果,也是冉将自己保存的作者签名题赠的书,回赠给他,使他“展读之下,如于隔世,再见故人。”①冉淮舟是高阳人,1961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学生时代就是孙犁作品的研究者,除陆续发表了许多文章和有关论著外,在孙犁作品的搜集、辑佚和整理方面,也做出了可观的成绩。
在反复的抄家中,孙犁的画也受到了损失:1961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
1962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曰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1966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下,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①
他参加“学习”,大约在1966年夏秋之交。当时,形势日益紧迫,他和报社中层以上的干部,被集中到一处大院。这处大院旧名“张园”,系清末张之洞部下张彪营建,在现代史上颇有些名气:溥仪出宫后,曾有一段时间移居此处,1931年又从这里潜往东北,去当伪满“执政”(后称“皇帝”)。1924年,孙中山应邀北上,和北洋军阀谈判,也在这里住过。大楼富丽堂皇,有一间“皇帝”的卧室,全用团龙黄缎裱过,倒确实提醒着人们注意那现代史上的复辟事件。
这里现在就是战场——大批判的战场。被批判、被斗争的,正是从前在真的战场上和国内外敌人进行过斗争的人们。孙犁不愿意回忆“文革”中那些丑恶的事件,那时是,“风沙摧毁了花树,粪便污染了河流,鹰枭吞噬了飞鸟”②。但是,有一些镜头还是在他笔下出现了:“有一次批斗大会,被斗者站立一排,都低头弯腰,我因为有病,被允许低头坐在地上。不知谁出的主意,把摄影记者叫了来,要给我们摄影留念。立着的还好办,到我面前,我想要坏。还好,摄影记者把机子放在地上,镜头朝上,一次完成任务。第二天见报,当然是造反小报,我的形象还很清楚。”③这是痛定思痛,不免以幽默出之,当时的实际情况更要糟。上面这个镜头,在他的《芸斋小说》里是这样展开的:不久,我被揪到机关学习,一进大门,就看到他正在张贴一幅从房顶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笔字大标语,上面写着:“老爷太太们,少爷少奶奶们,把你们手里的金银财宝,首饰金条,都献出来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造反头头一说,但就在这天晚上,要开批斗大会。他是这个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先把我们关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里,这叫“候审”。我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等候不可知的命运。
我因为应付今天晚上的灾难,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棉衣。
他推门进来了。我抬头一望,简直认不出来了。
他头戴水獭皮帽,身穿呢面貂成大衣,都是崭新的;他像舞台上出将一样的站在门口,一手握着门把,威风凛凛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自觉现在是不能和这些新贵对视的,赶紧低下头。他仍在望着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服装吧。
“出来!”他对着我喊,“你站排头!”
我们鱼贯地走出来,在楼道里排队,我是排头,这是内定了的。别的“牛鬼蛇神”,还在你推我让,表示谦虚,不争名次,结果又被大喝一声,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个“牛鬼蛇神”,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了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①
这个造反派头头,为什么如此对孙犁“垂青”?其中还有一段原委。
一般认为,孙犁谨言慎行,性格平和。但这只是一种现象,一个方面。他其实很直,感情也容易激动,临事常常不计后果。他明白自己这个“弱点”,常常提醒自己注意,结果还是一再事后懊悔。为此,他在“文革”后期,曾为自己写下类似座右铭的句子。
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
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②这样看来,他是谨言慎行了;但这谨言慎行的自我约束性措施,恰是不那么谨言慎行的结果。
且说在“文革”之前,他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在一个严寒的晚上,他忽然想洗个澡,因为有病,不愿到街上去洗,就到本机关的大楼里来了。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有个穿一身灰布旧棉衣的中年人在值班。他悠闲地抽着旱烟,上下打量着孙犁。孙犁这天穿一件从来不大穿的皮大衣,还戴一顶皮帽——这些,都是有了些稿费才添制的,他原来也穿过那一身灰布棉衣,都是进城时统一发的。现在,他注意到中年人在看他,便问:“同志,今天有热水吗?”
“没有。”中年人回答得很冷淡,只有眼睛里的那一丝嘲笑带着热意。
孙犁正要转身走去,他却大声说:“听说你们写了稿子,在报上登了有钱,出了书还有钱?”“是的。”孙犁平静地回答。
“改成戏有钱,改成电影还有钱?”
“是的。”还是那么平静。孙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那时常遇到这样的人),就脱口说了一句:“你也写吧。”
不料这一句使对方神色大变,一句话也不说了。他自知失言,便赶快逃走,心想,对方会以为是挖苦他。继而转念:现在不是提倡工农兵写作吗?不是不识字也能写诗、写小说吗?对方也许会明白过来,那样就不会得罪他了。
人,自然是得罪了;没有等到十年,他——“君子”就来报仇了。
而且,在有些批判大会上,是按字论罪。如《风云初记》,“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布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①在运动中,“老同志”的表现也很不一样。就在挨斗的那些日子里,他私下里向一位老友进言:以后不要再做炮弹。这位老友向他解释:“运动期间,大家像掉在水里。你按我一下,我按你一下,是免不掉的。”
他对这解释很不满意,只好报以沉默,同时在心里做出了回答:“我不知道,我如果掉在水里,会怎样做。在运动中,我是没有按过别人的。”
从此,他就再不给这位老友提意见了。
一天下午,管他们的一个小个子,通知孙犁有“外调”。这是他第一次接待外调,被接待的,竟是60年代他去北京看病时,侯金镜常常派来接待他的一位女同志。这女同志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爽朗,热情,步伐沉稳,在沉思中偶而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便向旁边摆开,秀丽的面孔,瞬间显得严肃起来……孙犁麻烦她好多回了,早就希望能在天津招待她,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他向传达室走去,很远就望见一位女同志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正在观望着他。他很快就认出了她。
她风尘仆仆,显得削瘦了些;看见孙犁走近,就转身往传达室走。孙犁看见,那步伐已经不像从前的样子了。至于孙犁在她眼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孙犁顾不得去想。
传达室里间有一张破桌,他们对面坐下来。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男同志。
没有相互的寒暄和问候,调查就开始了:她低着头,打开笔记本,用一只手托着脸,好像还怕我认出来。
他们调查的是侯。问我在和侯谈话的时候,侯说过哪些反党的话。我说,他没有说过反党的话,他为什么要反党呢?
不知是为什么情绪所激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竟然慷慨激昂起来。在以后,我才体会到:如果不是她对我客气,人家会立刻叫我站起来,甚至会进行武斗……
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把本子一合,望望那个男的,轻声对我说:“那么,你回去吧。”①下午在楼房的过道里,他们又遇到一次,谁也没有说话。但孙犁仍然感激她,他想:当着别人的面,能这样宽恕地对待他,大概还记得他的不健康吧?
不久,他又接待了一次外调,来人是歌舞团的女演员,只有十七八岁,不只生得漂亮,声音也动听,对孙犁很是客气。她调查的是方纪。自然,她从孙犁那里了解到的,只能是方的革命经历。两人谈了很久,分别的时候,他竟恋恋不舍,禁不住问:
“你下午还来吗?”
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后来,他做出了这样的解释:“……那些年月,我失去自由,处于荆天棘地之中,转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伤……深深有感于人与人关系的恶劣变化,所以,即使遇到一个歌舞演员的宽厚,也就像在沙漠跋涉中,遇到一处清泉,在噩梦缠绕时,听到一声鸡唱。感激之情,就非同一般了。”①
干校的故事
几个月以后,他来到天津郊区的干校,先是种地,锄头,铁铲、小推车……一应俱全,而且都是新的。后来又盖房,砖瓦、洋灰、木料……也挺充足。只是孙犁有病,身上的力气是有限的,和他同来的,也大都不是壮劳力。但孙犁喜欢劳动,过了一段时间,他能一顿吃两个窝窝头了。消息传到市文教书记那里,她大笑起来。她和孙犁在延安时认识,当时关系不错,还做过邻居。
干校办得很不起色,渐渐地,工具和材料被附近农民拿走大半,还流传谚语:“五七干校是个宝,我们缺什么就到里边找。”
他在这里,也接待过一次外调:两个穿军服的非军人,调查田间的材料。因为他抄着手站着,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结果,手被抓破,不得不到医务室包扎。
刚到干校的时候,大棚还没有修好,他被分到一间小棚里住。一天,他都睡下了,有一个原来要好、平时也很尊重他的同事进来说:“我把镰刀和绳子,放在你床铺下面。”孙犁以为他劳动回来晚了,先去吃饭,就同意了。次日早晨,“群众专政室”的头头照例集合人们训话。这个头头是个典型的天津青皮,惯会无事生非。这天,他先是批判孙犁,孙犁正在低头听他大放厥词的时候,那位同事忽然说:“刚才,我从他床铺下,找到一把镰刀和一条绳子。”孙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改平日委靡不振之状,大喝道:“那是你昨天晚上放下的!”
他没有说话。头头威风地冲孙犁前进一步,但马上又退回去了。
当时排队的有几十人,不少人对孙犁的非凡气概为之一惊,称快一时。
孙犁知道,在那时,镰刀和绳子会被看作自杀或暴动的凶器,如不当场揭发,后果是很危险的。所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时会有那种气压“群小”的表现。
他在干校呆了一年多。这是一段困难的日子;但是,在一个作家的眼睛里,困难的日子也是生活。因此,在若干年以后,他这段生活终于以“芸斋小说”的形式,再现于人们面前,下面我们就介绍两则,以飨读者。
其一:《女相士》①。
1966年他被集中“学习”后,一时像掉进深渊,大惑不解,连一同学习的是些什么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来的人越来越多,新来的还要亮亮相。有一天,造反头头审问一个新来的人:
“你自己说,你是什么阶级?”
“我是自由职业者。”答话的是个女人。他没有心情看一看这位新来的同伴,只是低着头。
过了些天,“反动”阶级成分都要自动提高一级,头头又追问新来的女人,她忽然说:“我是反动文人,和孙芸夫①一样!”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慷慨地把我引为同类”。这人有五十多岁,身材修整,还很秀气,年轻时肯定很漂亮。他看她时,瞅见那双架着银丝边眼镜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他马上感到,她看人的方法和眼睛里流露的光,有一点巫气或妖气。
她叫杨秀玉,湖南长沙市人,是机关托儿所的会计。解放前以相面出名且致富,在长沙自盖起两座洋楼。这个条件,足有资格进学习班了。
冬季,他们进了干校,修缮一间车棚当宿舍,在宿舍门前的场地上,为市里的一个屠宰场代养了二百头牛。他们每天头顶星星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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