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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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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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认为,并非当你成为大作家,才有帮助别人的义务,文艺刊物的编辑,实际上负有发现和扶植人才的光荣职责。文艺刊物譬如舞台,要培养演员,使他们能够“业满出师”①。

  除了通过刊物扶植新苗破土而出,作为一名出色的作家兼评论家,他还通过自己的评论文字为那些文学新手鼓吹呐喊。他的在50年代初期就再版多次的《文学短论》一书,其中有不少文章,就是评论在《文艺周刊》上发表的初学写作者的作品,而很少触及当代名家。他的评论文字非常切实,好处说好,错处说错,决不盲目捧场。如对工人作者郑固藩的小说《围剿》,他就是这样做的。他肯定了这篇小说的成绩和作者的用功、热情,但用了更多的篇幅指出了这篇作品的缺点、不足。从下面一段叙述里,人们还可以读到他如何帮助这位作者的经过:

  我觉得作者在写作之前,好像并没有确定这个贪污案件的性质……作者也好像没有掌握发现贪污线索的具体材料。第一次稿,写林天佑回家吃饭,心不在饭上,他老婆问他,他说找不到线索正在发愁。

  他老婆说,你可以到二姐家里去问,他放下碗就到二姐家,从二姐口中得到了线索。我们去信说这一段和我们已经发表过的一篇小说里的发现线索描写重复,请作者修改,作者就改使林天佑的老婆去打油,一推门就听到了贪污分子正和油店的掌柜订立“攻守同盟”,于是一下就又找到了线索。

  我认为初稿和改写,都是心急了一些。不是说打油就不可能找到线索,而是因为作者的描写有些像一般的章回小说,使人感到,是太巧太轻便了一点。主要的是不切实,林天佑是“三反”小组长,下午还在当面追查这个贪污分子的材料,而在晚上,当这个贪污分子在油店订立“攻守同盟”时遇到了林天佑的老婆,竟会神色不动,“林嫂儿”叫的那么从容,是不合实际的。

  所写的,贪污分子和油店掌柜酒肉的交游,也很一般,事件不触目惊心,斗争会缺乏说服力。只有在实际工作中,真正把全身心投到里面,不单是急和闯,而是真正用心思,多考虑,多调查,对每一个细节和现象都不放松,而又对每一个情况都用政策来衡量过的实际工作者,才能写出切实的作品来吧。

  希望郑固藩同志在这方面留意……①在《天津日报》这个平凡的岗位上,他一直默默工作了三、四十年,除了自己写作,还奖掖、扶植了一大批青年作者,其中并有不少人确实从这个地方性的报纸走向全国了。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他流下的辛勤的汗水,他本人的创作作风,对于造成或带动一支文学新军,也起了重大的作用。尽管有没有形成一个“荷花淀派”,迄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他的追随者的队伍,却一直有增无已。

  他自己从来不承认是什么流派的“首领”;但我们可以过他是一个园丁,他用自己几十年的卓有成效的劳动,谱写了一曲园丁之歌。

  “进城以后不久,我就是《天津日报》的一名编委,三十二年来,中间经过六任总编,我可以说是六朝元老……”他说。

  “编委”是个什么职位?算不算官?在一次进行全国人口普查时,发生了疑问。他被叫去登记,工作人员问他的职务,他如实申报。她写上后,问:“什么叫编委?”

  他答:

  “就是编辑委员会的委员。”

  她又问:

  “做哪些具体工作?”

  他想了想说:

  “审稿。”

  她填在另一个栏里,但终于有些不安,拿出一个小册子对孙犁说:

  “我们的工作手册上,没有编委这个词儿。新闻工作人员的职称里,只有编辑。”

  “那你就填作编辑吧。”孙犁回答。

  她高兴了,用橡皮擦去了原来的名称。

  其实,孙犁很满意“编辑”这个名称。“在我一生从事的三种工作(编辑、教员、写作)里,编辑这一生涯,确实持续的也最长,那么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承认吧。”①

乔迁

  1949年1月进入天潮以后,在原来《冀中导报》和《群众日报》的队伍里,不少同志都携有眷属。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春节。不消说,在这个刚解放的大都市里过的头一个春节,固然体验到了胜利的喜悦和兴奋,但是,也感到了离家的寂寞。所以,刚过春节,他就想回家看看。

  像进城的时候一样,他又骑上了那辆在乡间土路上已经颠簸了很久的破车,只是还没走出南市,就退回来了:一是街上人多,他没有练就在城市骑车的技术,一时出不了城。二是他弄不清方向——天津街道是斜的,初来的乡下人很容易迷失方向,何况他过去就有过弄错方位的教训呢——总之,为怕走错路,只得又退回来。

  他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河间的票,次日清晨上车,天黑才到。河间位于安平东北,是他工作过的熟地方,当晚住在新华书店,并雇定一辆大车。不料次日车夫变卦,不愿去了,他只好向西步行到肃宁,住在一个熟识的纸厂里,第二天坐纸厂去安国的大车继续西行,半路下车,向南走回老家——路途虽然略有曲折,可是走出天津,到了冀中,便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并借此重温一下旧游之地(虽然离开的时间不长),也是乐事。

  这次回家,虽然不似上次延安归来那样因多年战火磨难而有隔世之感;到底是战火初熄,大局方定,因之这次春节后的团聚,也颇使人眷恋。而且,前面说过,自父亲过世,照顾一家老小的责任,便落在他的肩上,无形中也加重了心理上的负担。

  他乐于承受这种负担。现在,他已三十六岁,无论从做儿子、做丈夫或做父亲来说,他都有许多事要做,哪怕是能够为他(她)们做一件事,他都会感到欣慰和愉快,甚至可以说,会有一种“解放”的轻松感觉。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决定把二女儿小森带走。动身那天,孩子的舅父用牛车把他们送到安国县,再乘长途汽车。那时,长途汽车都是破旧的卡车,卖票又没限制,路上不断抛锚。小森才八周岁,因为从小没跟过父亲,一路上很规矩,怯生生地坐在车边,连碰掉一个牙齿,也不敢哭。

  到了天津,父女俩住在报社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还不到十平方米,放上一张桌子,再加上两个单人床,就没有什么空闲地方了。白天孙犁上班,小森一人在家,闷了就睡觉。有一天真哭了,孙犁很心疼,觉得真是委屈了孩子。孩子头一回出远门,母亲不在身边,做父亲的,不免怀着歉意,哄好了孩子,随后带她去投考天津市实验小学。这是一所办得很不错的可以寄宿的小学,老师问了一些问题,接受了这个从农村来的质朴而聪明的孩子。从此,孩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天地,做父亲的也舒了一口气。

  这以后,孙犁的母亲和大女儿小苹,也都分别随亲属来过天津一次,在他那间小屋里住上十天半月,就又回到老家。直到第二年春天,这才轮到妻子来。

  孙犁先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坐火车,不要坐汽车。结果,她还是跟一个来天津的亲戚,到安国上了长途汽车,也是由孩子的舅父套牛车送的。妻子带了两个孩子:儿子小达已经会跑,叫做玲的小女儿才两三岁,还得抱着。车上人很挤,她怕挤着孩了,车到任丘,就下了车,这位也是初次出远门的农村妇女,并不知道任丘离天津还有多远。任丘在天津西南,还有一大半路好走呢。

  带她们的那位亲戚,到天津后没有到孙犁的住处,只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你的家眷来了。”孙犁问在哪里,他才说在任丘什么店里。

  孙犁一听就急了,边听电话,边请身边的同志记下店名,并立即找报社的杨经理商议。杨经理先给了他一叠钞票,又派了一辆双套马车,由车夫老张和他去任丘。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娘家到婆家,婆家到娘家,像拐线子一样,在那只有八里路程的道上,来回走过。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最使我担心的,是她身上没有多少钱。那时家里已经不名一文,因此,一位邻居,托我给他的孩子在天津买一本小字典,我都要把发票寄给人家,叫人家把钱还给家里用。她这次来得仓促,我也没有寄钱给她们,实在说,我手里也没有多少钱。①天色已经晚了,不管他多么着急,大车也只能次日出发。车夫是慢性子,第二天,等到动身,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车开起来,孙犁的心还在提着。

  路上打尖时,他迎住了一辆南行的汽车,请司机带个纸条,到任丘交给店里。这张纸条,换来了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宁静;但是后来知道,这位司机没有照办。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任丘,找到了那家店房。妻和孩子都住在掌柜的家里,得到消息,也都过来了。孙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了几碗烩饼,叫她们饱吃一顿。

  妻说,已经有两顿不敢吃饭了,在街上买了一点儿棒子面,到野地里捡些树枝,给小达煮点粥。小玲呢,还在吃奶。这位从农村来的母亲,唯独忘了自己。现在,看见了丈夫,就像看见了主心骨,在这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进退两难之地,她心里踏实了。不过,刚才进店和丈夫见面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埋怨:为什么昨天还不来?

  孙犁没有说话。他充分理解妻子的心情,在他看来,这句埋怨话与其说是为了责难,还不如说是出于信赖。因此,他只是忧虑而欣慰地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招呼要烩饼了。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不只大人转忧为喜,一对小儿女还是那样娇憨可爱。这几天来,当父母的心分悬两地的时候,他们照样嬉戏玩耍。有母亲在旁边的时候,孩子们的心是不容易受到伤害的。

  妻子和店家的女主人说了说,当晚孙犁也和她们住在一起。任丘属冀中区,西北不远处就是白洋淀。孙犁深深感到,在老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毕竟是朴实的,这一点也使妻子儿女少受了许多委屈。

  次日一早,辞别店家,一家人上车赶路,这时真是人欢马叫,另是一番光景了。

  晚上,宿在唐官屯村头的一家大车店里,睡在只有一张破席的炕上。春风沐浴着的北方原野的夜晚是宁静的,也是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混合着倦意和兴奋的族人感到了夜的温馨,夜的舒泰,但是一时很难入睡。

  “荒村野店,也有爱情。”孙犁回顾说。

  到了天津以后,孙犁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立刻热闹起来。小森也从学校回来,和母亲、弟弟妹妹见面。一年多不见,母亲看见小森长高了,也白胖了些。农村的孩子来到城市,比原来在城市的孩子更容易吸收城市的营养,使身体得到长足的发育。

  孙犁那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家里更艰难。妻子来以前,只有一件她自己织的粗布小褂,都穿得半旧了。来天津穿的,是向邻居借的一件阴丹士林褂子,虽然也是旧的,色彩和质地却要好些。住下后,孙犁买来两丈蓝布,在他的小屋里,妻子缝制了一身新衣。

  孙犁每天上班,晚上还要写作,小屋里住了这么多人,热闹是热闹,却失去了他一向喜欢的安静。另外,当时还是供给制,他觉得几口人吃公家的饭,也不合适。所以,这样住了半月光景,他让妻子回去。

  已经说好要跟报社的一位同志坐火车走,孙犁也把她们送到了火车站。但上车的人太多、太挤,担心她带不好孩子,又退了票。过了几天,有《河北日报》的汽车回保定,那里有孙犁的许多熟人,于是,就送妻子搭车,再由保定雇大车,把她们拉回家里。由保定坐大车走的这条路,正是孙犁在育德中学念书时常常走的路。坐在车上的时候,望着四周的村庄和田野,妻子不免指指划划,告诉她的一对小儿女:这是爹从前上学走过的路。她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光荣,她也许还希望,孩子们大了也走一走这条路……她当然知道,这条路也不容易。而且,二十年过去了,虽然道路依旧,世界可已经变样子了。孩子们有自己的路。但是,倘若说孩子们走的路没有受到父辈的影响,那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做父亲(或做母亲)的人,总是在以各种方式,为孩子们铺路,并影响着他们的选择。

  这位朴素的农村妇女也许没有想到这样多,也许想的比这还要多,因为从保定回家的这条土路很长,也很颠簸,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是很容易陷入遐想的。而且,当她一路上时而和淘气的儿子,时而和刚会说话的女儿应对、周旋的时候,无形中减轻了旅途的疲劳,使路变短了。现在,她已经望见村头。野外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又一个农忙季节来到了。

  她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拍拍身子下了车,准备迎接这个收获的季节。

  紧张的日子梦一般地飞走了。半年以后,报社实行薪金制,孙犁的稿费收入也多了些,这才决定把家眷接来。还是这几口人,经过唐官屯的时候,又宿在了那家大车店。这是一个黄昏,孙犁看见了在解放唐官屯的战斗中他渡过的那条河,想起了用大帆布蒙盖着的战士的尸体。不过,他没有向家人说起这些,更没有说起在那次战斗中,他险些牺牲在河边上。何况,他正为一家人的生计发愁,也没有心思提这些事。第二天黎明,就招呼家人起来,动身赶路了。

  稍后,又把母亲和大女儿也接了来。原来的小屋已经无法再住,报社腾出了一间大约有十八平方米的房子。他们搬到这里来,用家具隔出一间小小的临时厨房,另一边住人。为了照顾孙犁工作和写作,在附近的多伦道216号大院里,另分给他一间很小的房子。在这间小房里,产生了他50年代初期的许多脍灸人口的名篇佳作。

  房子有了,又托报社的老崔买来米面炉灶。这样一来,在滹沱河南岸的那个世代相传的家庭,就告别了故土,搬到天津来了。

  朋友和邻居们也许多次地向孙犁道贺了乔迁之喜,但在他,却用这样的文字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虽然从十二岁起,就经常外出,但每次回家,一望见自己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

  我想:我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但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地离开了。①《诗经》里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②乔迁,原指搬到更好的地方,我们用了这样的题目,看来是有悖于作家的本意了。既然如此,或者我们可以再借用陶渊明的几句诗,多少说明他的心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③这诗除了个别地方由于时代不同,不能硬套在孙犁身上以外,无可否认,孙犁性格里是很有些陶渊明情调的。孙犁不是“误落”,他走的道路,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就在不久以前,他对笔者说:他庆幸自己抗战一开始就参加了革命,他对于自己走过的道路,毫不后悔(大意)。他只是热爱故土,依恋家乡,如上面所说,他也像陶渊明赞歌“依依墟里烟”一样,赞歌他家“屋顶上的炊烟”了。

苦恼

  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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