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似乎普京—可能梅德韦杰夫也一样—一度想寻找另外的政治解决办法。官方曾企图扶植,当然也想拉拢一个立场中间偏右、叫做“正义事业党”的小党,可能想把它立为官方许可的自由派“反对党”。开始曾争取让第一副总理伊戈尔·舒瓦洛夫和财政部长阿列克谢·库德林做这个党的领导人,但经过大约一周的密谋策划后,两人都拒绝了。后来,俄罗斯首富之一,寡头米哈伊尔·普罗霍罗夫成为党魁。他发誓要把这个党变成“统一俄罗斯党”真正的竞争对手,并开始激烈批评克里姆林宫。这可不是原来设想的“忠实的”反对党,于是在9月份一次闹剧式的党内大会上,普罗霍罗夫被推翻了。他指控克里姆林宫的“傀儡主人”弗拉基米尔·苏尔科夫把“政治制度变为私有财产”。
最后,普京在5月6日撕去了所有民主的伪装,宣布了一个苏联色彩十分鲜明的决定。在没有任何公众协商或事先讨论的情况下,普京在伏尔加格勒讲话时宣布他将成立一个名为全俄人民阵线的新组织。核心是他的统一俄罗斯党,但欢迎“非党支持者”参加,组织或个人都可以。第二天,全俄人民阵线就成立了协调委员会,在普京的别墅开会计划竞选事宜。后来几周,加入的个人和组织数以千计。整条街道、整座工厂、整个机构、青年团体、退伍军人、音乐制作人协会和驯鹿饲养人组织都来参加。各个工会也竞相报名,许多甚至事先未征求过成员的意见。有些人拒绝被如此裹挟。建筑师协会后来投票推翻了代它作出的决定。音乐家协会的一些成员大声抗议,说他们不会帮助普京上演“假选举”。'5'
表面上,全俄人民阵线是为了在12月的议会选举中助统一俄罗斯党一臂之力。这个党在民意调查中支持度直线下跌,可能非此不能确保它胜选。但普京的发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透露了真正的目的。他对记者说:“全俄人民阵线是超乎党之上的,不是以党为基础的。因为是普京提出的想法,所以更多是围绕着他的。”
普京此举使俄罗斯已经软弱无力的政党制度更加成了笑话。正常情况下,不同的政党代表的是政治光谱的不同部分,普京却想把统一俄罗斯党建成一个代表所有群体的界限不明的群众组织。不要忘了,苏联共产党当时“打选战”也不是单枪匹马,而是作为“共产党员和非党人民组成的坚不可摧的阵营”的一部分。
普京在伏尔加格勒的演讲中是这样介绍他的主意的:
我有些建议想向大家说明。我想指出国家杜马候选人的甄选在8月前就得完成了。然后需要对候选人进行讨论,以便在9月的党代会上确定候选人名单。参加甄选工作的不仅应当有统一俄罗斯党党员,而且也应包括非党员支持者、工会成员、妇女组织和青年组织成员、公共协会、公民中的积极分子。简言之,所有愿意通过统一俄罗斯党在国家杜马中的成员直接影响政府政策的人。
我的建议是什么呢?我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呢?基本上,我建议成立一个政治实践中所谓的广泛的民众阵线。(掌声)
谢谢大家,谢谢你们的支持。
在重大政治活动之前整合广泛的政治力量的做法过去就有,现在各国的各种政治力量在不同时期仍然在这么做:左派、我们所说的右翼自由派、民族主义者和爱国力量都在这么做。
它叫什么名字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的构想和我们想要达到的目标。这是一个把有志一统的政治力量团结在一起的工具。
我非常希望统一俄罗斯党和其他政党、工会、妇女组织、青年组织还有退伍军人组织,包括“二战”退伍军人和阿富汗战争的退伍军人—每一个希望我们的国家更加强大,希望找到解决我们面临的挑战的最佳办法的人都能利用这个共同的平台,让我们称它为“全俄人民阵线”,因为在5月9日之前在斯大林格勒就有这样的意见。“全俄人民阵线”似乎是个相当合适的名字……(掌声)
谢谢大家。
我猜想这就是佩斯科夫预言将引起“歇斯底里”的事件,因为它看起来明显是为了进一步排挤梅德韦杰夫总统,把普京推上国家领导人的地位—不仅是一个力量渐衰的政党的党魁,还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人民阵线的首脑。未来的国家杜马大选中,人民阵线的海报和普京的照片将占据首要位置。
梅德韦杰夫的反应先是冷静—只说这个想法是“合理的”—后来激烈起来。总理作出宣布一周后,他对来自各个政党的“年轻议员”说:“企图改变政治制度去适应某个个人是危险的……权力过分集中肯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在我们国家曾多次发生过……它一般都会导致停滞或内战。”
到夏天,梅德韦杰夫已经有些无奈认命的意思了。他在接受《金融时报》的采访时第一次承认他想竞选连任:“我想任何担任总统这个职务的人一定都想竞选连任。另外的问题是他是否会决定参选,决定参选和愿意参选不完全是一回事。”'6'这是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总统都羞于承认的:我想要竞选连任,但这不是我自己决定得了的事。
梅德韦杰夫的“竞选”活动仍然在继续着。在一次普京式的大规模记者招待会上,他显示了他自由派的一面。他说霍多尔科夫斯基如果获释,“绝对不会对社会构成威胁”。在纪念对格鲁吉亚战争3周年的采访中,他表现出他可以和普京一样强硬,坚持说是他自己决定出兵格鲁吉亚的。在圣彼得堡经济论坛上,他宣布普京的改革是必要的,但已经寿终正寝:“是的,在我们发展的一个阶段中需要加强国家在经济中的作用。20世纪90年代的混乱过后必须稳住局势。但现在这条路的潜力已经发掘殆尽……这样的经济模式对国家的未来是危险的。”据报道,在同工商界领袖的闭门会上,他呼吁他们支持他的经济政策,而不是他前任的政策。他还对各政党领导人说他打算扭转普京的几项政治改革:把进入国家杜马的门槛从7%降到5%、“下放”权力,还保证要进行其他的改变,但未具体说明是什么样的改变。
有些评论家说梅德韦杰夫和普京实际上仍然在联手行动,一个在前面推动改革,另一个则呼吁谨慎以防改革进程失去控制。'7'但这种意见忽视了一个不容置辩的事实:大选在即,他们二人当中只有一个能够成为执政精英的候选人。两人对候选人花落谁家都十分在意。
看起来梅德韦杰夫很快会灰溜溜地,用克里姆林宫的资深顾问格列布·帕夫洛夫斯基的话说是,“蹑手蹑脚地退出克里姆林宫”,因而向全世界证实他从来都是普京的替补。他的4年总统任期就像是一场闹剧,目的是为了在形式上保持宪法不变,实际上却是要加强普京的专制统治。
8月,普京去黑海一处古老的考古场址潜水,出水时竟然捞上来两个希腊古陶罐。几世纪以来,数以千计的潜水员居然都没看到这两个躺在海底的罐子。普京仿佛是无所不能,回归总统宝座对他来说肯定也不是难事。
因此,9月24日普京在统一俄罗斯党的代表大会上宣布他要竞选总统,并说他如果当选将任命梅德韦杰夫做总理,这并不是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然而由于此事的含意,它仍然是一个重大的冲击。梅德韦杰夫对于政治经济停滞以及需要改革大谈特谈之后,俄罗斯却将迎来12年的普京统治。梅德韦杰夫在他题为“加油,俄罗斯!”的文章中畅谈的梦想灰飞烟灭。他的强颜欢笑难掩他遭受的羞辱。最令人寒心的是,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表明,过去一年来所说的“时机成熟再作决定”的那些话全是在演戏—他们俩交换职位早在几年前普京和梅德韦杰夫办移交的时候就讨论过了。
电视和大选进程全部掌握在克里姆林宫手中,2012年3月普京当选总统已毫无悬念,俄罗斯的未来是由两个人在密室中决定的。
'1' 1。 Interview with Dimitry Muratov; 14 December 2010。
'2' 2。 Interview with Arkady Dvorkovich; 29 June 2011。
'3' 3。Interview with Olga Kryshtanovskaya in Svobodnaya pressa; 8 February 2011; svpressa。ru/politic/article/38451 (last accessed 7 September 2011)。
'4' 4。//。bfm。ru/news/2011/08/29/dvorkovichzubkovneujdetizgazpromado1oktjabrja。html (last accessed 7 September 2011)。
'5' 5。 Guardian; 1 July 2011。
'6' 6。 Financial Times; 20 June 2011。
'7' 7。//。rferl。/content/medvedev_talks_reform_in_st_ petersburg/24238558。html (last accessed 7 September 2011)。
结束语
结束语
本书展现的俄罗斯不是我本来希望描述的样子,也不是20年前苏联刚解体时我想象它将发展成为的样子。'1'
弗拉基米尔·普京开始时向西方示好,采取措施刺激经济,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但后来他却压制媒体自由,扼杀民主,并利用一切现代通信手段发展个人崇拜。俄罗斯经济依然几乎全部依赖原材料出口,没有现代化的制造业基础可言。政府自己都承认腐败猖獗并且还在不断恶化—腐败是维持这个黑手党式的国家的黏合剂。统治国家的是普京来自克格勃、圣彼得堡,甚至他别墅合作社的一小撮朋友和同事。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若是真的想改变这一切的话,他已一败涂地。普京发誓要镇压寡头,但矛头所指只是在政治上反对他的人。与此同时,国家财富大量集中于巨富的大亨和官僚手中。这块土地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却至今未能繁荣昌盛。一项民调显示,约40%的年轻人宁肯移居海外。'2'
因此,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普京这么受欢迎?事实上,他的支持度在稳步下降。据俄罗斯最大的独立民调中心列瓦达中心统计,2011年8月,只有39%的受访者说他们肯定会投票支持普京。而三年前在格鲁吉亚战争期间,普京的支持度高达58%。同期他的“满意度”从83%降为68%。(梅德韦杰夫的满意度从73%降到63%,只有20%的受访者说“肯定”会投他的票。)还应当记住,专制统治的气氛(以及对克格勃残存的恐惧)意味着许多俄罗斯人在回答民意调查人(哪怕是独立民意调查人)的问题时,只肯说他们认为政府喜欢听的话。
不过,尽管普京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失败,他仍然是俄罗斯最受欢迎的政治家。要寻求对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的答案,请再读一遍我在第十一章结尾处翻译的他最喜欢的那首歌的歌词。西方人可能觉得它矫情伤感,那些风雅世故、愤世嫉俗、痛恨普京和他所代表的一切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可能对它嗤之以鼻。然而,如果你到过几百万俄罗斯百姓家中,你会看到人们听到苏联时代的经典歌曲就会热泪盈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共产党员!普京扣动的是几百万俄罗斯人怀旧的心弦—他们怀念过去简单的日子,怀念“平等”,怀念同志的情谊,怀念团结,怀念在俄罗斯比在任何地方都持续得更久的战时精神。这些是实实在在的。可能大多数西方人难以理解,但这是真的。
俄罗斯共和国的群众总的来说和“一般”西方人不一样。2008年举行过一次电视选拔活动,要选出“俄罗斯第一伟人”。结果斯大林得票第三—人们觉得若不是当局为避免尴尬难堪而对投票结果做了手脚,他本应稳居第一。
我在第一章中指出,西方(尤其是美国)以为俄罗斯是一个等待解放的西方国家是大错特错。普京就是利用了民众心中对此的本能反抗。他代表着那些想建立西方式经济并享受其种种好处,但想找到自己的未来之路,对西方的失败和不足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他代表着渴望俄罗斯受到世界尊重的人—不幸的是,这也包括几百万错把恐惧当成尊重的人。他还代表着全身心地热爱俄罗斯,沉醉于它独一无二的特点的人—这些人使像我这样真心努力“弄懂”俄罗斯的西方人气沮至极。他们对我们冷笑着说:“你们永远也不懂俄罗斯的灵魂。”
如果普京的直觉能伴以民主的本能和对人民选择的信任,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领导人。
但普京并不真正懂得民主。我们看到,他相信美国总统可以开除讨厌的新闻主播。他相信阴谋论(认为格鲁吉亚战争打响是为了帮助麦凯恩参议员),也相信他的情报机构向他报告的无稽之谈(说美国有单独的禽类加工厂,专门生产不达标的肉鸡卖给俄罗斯)。他建立了一个(他认为)需要他事必躬亲的制度。2010年夏天的野火肆虐时,他甚至命令在被烧毁的村庄里安装闭路电视以供他从办公室监督重建的进度。
他的领导方式包括在电视上公开申斥官员,有时逼着他们在摄影机前当场改变政策。下面是一个例子:
普京:我想弄清楚俄罗斯航空公司要买多少俄罗斯制造的飞机。否则你们想占据国内市场,又不想买国内的设备,那可不好。
萨维利耶夫(俄罗斯航空公司总裁):可是我们买了俄制飞机呀……
普京:买得不够。
萨维利耶夫:好吧,我们去作计划,作好以后我会向您报告。
普京:好。
普京建立了一个传统(梅德韦杰夫把它保持了下来),每次内阁会议开始时都会录像,在电视新闻节目中转播。显然他认为这显示了开放和民主。事实上,它意味着议政会议成了作秀。本来应该是不受打扰,在内阁的闭门会议上无所顾忌地讨论棘手的问题,现在却成了听普京讲话,至多是他和部长们装腔作势的对话。没有哪个西方国家在电视上播出内阁会议的情形,谁也不期望有这样的转播,因为困难的决定只能在非公开的场合作出。所以,普京抓住“民主”的皮毛—把决策者搬上电视—把它变成了独裁的工具。
2011年2月普京参观第一频道的演播室时暴露了自己对媒体自由的粗陋理解。他对记者们说:“我想所有部门的代表都必须上联邦电视节目,介绍他们部门的工作,解释那里的情形,使人民能听那些官员亲口说明他们的意图和计划。”乍看之下这个想法很开明。但俄罗斯电视缺少的不是对政府“意图”和已然确定的“计划”的“说明”,而是在计划确定之前对政策进行有理有据的自由辩论。
然而,普京的制度尽管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平等,它却不像人们经常肤浅地说的“和苏联一样”。2009年1月,普京在达沃斯对如何改革资本主义经济发表议论后,前美国总统克林顿嘲讽的评论给我的印象极深:“我很高兴听普京总理鼓吹自由企业,我希望在他那儿能行得通。”2011年,《巴尔的摩太阳报》刊载了一篇关于俄罗斯人喜欢快餐店的文章,标题是:“同志,我们就是喜欢。”(取自麦当劳的广告)同志!俄罗斯人彼此不称同志已有20年了,但似乎过去的印记依然存在。
只要看看在莫斯科机场排队准备举家出国度假的兴奋的人群,或参观一下展出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物品的古拉格博物馆,或去剧院观赏根据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改编的话剧,或浏览一下俄罗斯的网站和博客,或哪怕只是在今天的莫斯科下饭馆,逛商店,你就会知道俄罗斯已经完全变了。
本书即将完成时,我想引用曾任英国驻苏联大使的罗德里克·布雷斯韦特爵士的话。他对这个国家的感情和对它的人民的理解使他对俄罗斯的观察别具慧眼。“普京的办法有许多缺陷,”他写道,“但它使俄罗斯恢复了自尊,为将来的繁荣和改革奠定了基础。在它发展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