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他们(格鲁吉亚人)挑起暴力,”他说,“一定会有后果!把这话告诉你的总统。”
作为翻译的拉夫罗夫没有翻译最后那句话,但赖斯听懂了。这是愤怒的普京发出的强硬警告。两年后,萨卡什维利头脑发热地对南奥塞梯发动攻击,俄罗斯大军随即对格鲁吉亚还以泰山压顶般的万钧重击。那时,赖斯又清楚地想起了普京的警告。
冷战式的谋杀
对克格勃来说,最可恨的敌人莫过于掉转枪口对内的自己人。它从不宽恕背叛。
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曾是克格勃的一名官员,后又在克格勃之后的联邦安全局工作。20世纪90年代他专门负责反恐和打击有组织犯罪。在车臣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被分配到联邦安全局新组建的分析和镇压犯罪组织局。这个局实际上由暗杀队组成,任务是消灭俄罗斯黑手党的高层人物。但利特维年科发现了这个局内部的腐败和与有组织犯罪的联系,于是开始反叛。1998年3月,他泄露消息给石油寡头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说他和他的4位同事接到命令要杀死他。(别列佐夫斯基当时是在克里姆林宫最吃得开的人物。1996年他策划帮助叶利钦再次当选,很快又要帮助安排他的交接班。)那年7月,普京被任命为联邦安全局局长,别列佐夫斯基马上带利特维年科去见普京,向他报告安全局内部的腐败。据这位石油寡头说,普京未作回应。于是,别列佐夫斯基于11月13日在《生意人报》上发表了给普京的公开信,把此事公布于众。4天后,利特维年科和局里的4位同事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上面命令他们杀死别列佐夫斯基。'8'利特维年科立即被联邦安全局开除。这显然是普京亲自下的命令。他后来告诉记者叶莲娜·特雷基波娃:“就任联邦安全局局长不久后,我开除了利特维年科,解散了他所属的单位。”他所不能接受的不是联邦安全局的特工从事法外杀人,而是利特维年科和他的同事居然敢把这种事公之于众。“联邦安全局官员不应该召开记者招待会,那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不应该家丑外扬。”'9'
1999年期间,利特维年科两次被捕,被监禁的时间长达数月,但最终被无罪释放。2000年11月,他逃到伦敦申请政治避难并得到批准。在伦敦,他在那时已流亡海外的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手下从事反对普京政权的活动,2006年10月成为英国公民。他在伦敦的活动在许多方面引起俄罗斯政府的痛恨。首先,他的雇主别列佐夫斯基上了俄罗斯的通缉犯名单,但英国拒绝把别列佐夫斯基引渡回俄罗斯。(据说英国的秘密情报机构军情六处还为他提供了一名保镖。)其次,他坚信引发了第二次车臣战争的1999年公寓爆炸事件背后有联邦安全局的黑手,并把初步调查的结果发表在一家俄罗斯报纸上,还制作了一部电影。本书前面已经说过,对他这些指控作过调查的几位记者和政界人士都神秘地死于非命。
利特维年科在伦敦流亡的日子里不遗余力地挑衅克里姆林宫。他提出的指控似乎越来越匪夷所思、强迫偏执,甚至是无端妄想:他说联邦安全局不仅操纵了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和别斯兰学校危机等车臣恐怖袭击,而且还有世界上其他恐怖袭击,包括2005年伦敦连环爆炸案的幕后黑手。就连他的好友都认为他极端狂热,因对普京和联邦安全局的仇恨而昏了头脑。他毫无证据地指称克格勃训练了基地组织的二号人物扎瓦赫里,还说普京有恋童癖。他和流亡的车臣分裂主义政府建立了紧密的联系,邻居就是他们的外交部长艾哈迈德·扎卡耶夫。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遇难后,利特维年科在伦敦的前线俱乐部对记者作了一次演讲,谴责普京亲自指示了这起谋杀。
几周后,2006年11月1日,利特维年科见了两位从俄罗斯来的访客,前情报官员安德烈·卢戈沃伊和德米特里·科夫通,和他们一起喝了茶。之后他就病了,备受剧痛折磨后,于11月23日不治身亡。调查人员确定他是被一种罕见的放射性元素钋–210毒死的。警方调查后认定,毒药是从外面带到英国的,可能是科夫通经由德国带来,因为在那里也发现了微量的这种元素。下毒的应该是卢戈沃伊,他利用和利特维年科见面的机会把毒药放到他的茶里。利特维年科在剧痛中辗转挣扎慢慢死去,成了整个11月的重头新闻。此前谁也没听说过这个俄罗斯人,随着记者和调查人员把关于他被毒杀的点点滴滴拼凑到一起,英国民众一方面对这酷似拉加雷小说情节的事件感到震惊气愤,同时又因为在他们的首都附近和从莫斯科飞来的飞机上发现了钋-210的踪迹而惊慌失措。这一事件使人们想到1978年冷战高峰时期克格勃曾使用蘸毒的雨伞尖在伦敦杀死一名保加利亚流亡人士。《每日邮报》写道,“克格勃的触角依然远及八方、令人畏惧。”人们突然记起,2006年7月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一项立法,允许安全部队在全世界搜捕并消灭极端分子。“极端分子”的定义也得到了扩大,明确包括任何诽谤俄罗斯当局的人—利特维年科显然属于这样的人,而且他这方面的行为可说是不胜枚举。
此事确实令人发指,但别列佐夫斯基和他的炒作专家—撒切尔夫人的前形象顾问贝尔勋爵掌管的公关公司—也对它进行了巧妙的利用。他们刊出了一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照片上濒临死亡的利特维年科头发已经掉光,形销骨立。利特维年科临死前在他的朋友,同在别列佐夫斯基手下工作的亚历山大·戈尔德法布为他起草的声明上签了字,声明谴责普京亲自下令谋杀他。“我躺在这里,清楚地听到死亡天使翅膀的拍打声,”他用文绉绉的英文写道,“你可以杀死一个人使他不再发声,但是,普京先生,你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全世界抗议的怒吼。”在别列佐夫斯基同克里姆林宫的争斗中,恐怕没有哪个武器比他手下这个人的死更有力了。
利特维年科死后第二天,他对普京的指控公布于众的时候,普京正在赫尔辛基参加欧盟和俄罗斯的峰会。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当然没法回避关于此事的问题。就像对波利特科夫斯卡娅一样,他有意把利特维年科说成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只是说“人死了总是个悲剧”。至于利特维年科对他个人的指控,他斥之为政治挑衅,说可能是由别人捉刀代笔。不过,普京的新闻秘书,向他报告利特维年科死前声明的德米特里·佩斯科夫告诉我,普京私下里怒不可遏。“他不能相信有人会指控他下令谋杀,”佩斯科夫说,“作为一个人,他感到非常气愤。”我问普京为什么不公开表示愤怒,那样可能比他的不动声色更容易使人相信他的无辜,佩斯科夫回答说:“他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表露感情。”
不过,几年后普京在谈到2010年出卖了包括大名鼎鼎的安娜·查普曼在内的11名在美国的俄罗斯特工时却真情流露:“他们自有一套规矩,所有干情报这一行的都知道这些规矩。叛徒永远没有好下场,通常是死在路边,死于酗酒或吸毒。”也许他应该再加上一条,死于毒药。
利特维年科之死离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被害不到两个月,而对钋的追踪又铁证如山地一路指向莫斯科,这大大影响了西方对俄罗斯的观感,尤其是英国与俄罗斯的关系。英国首相布莱尔极力想维持他和普京的良好关系,力主谨慎,但其内阁的一些成员强烈反对“温和对待”一个藐视人权的政权。布莱尔为此召开了内阁应急委员会的紧急会议。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一次普京曾应邀旁听在唐宁街10号内阁应急委员会会议室举行的安全通报会。那是在2005年10月,伦敦连环爆炸案刚发生不久。据一位在场者说,普京语惊四座,说:“我们了解你们是如何追捕恐怖分子的,也非常欣赏你们的专业精神。但换了我们,一旦找到恐怖分子,格杀勿论。”
2007年1月,英国调查人员论定利特维年科之死是一起“俄罗斯情报部门策划的国家暗杀事件”。5月,英国外交部正式要求俄罗斯引渡主要嫌疑人安德烈·卢戈沃伊。俄方回答说俄罗斯宪法不允许引渡俄罗斯公民。他们表示可以在国内审判卢戈沃伊,但称英国在引渡要求中提供的证据不足以立案。这个说法大致不差:英国当局当然不会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俄罗斯人,因为其中许多是他们搜集到的绝密情报。但是,没有证据俄罗斯人既不肯引渡卢戈沃伊,也不肯对他进行审判。事情就僵在那里。卢戈沃伊利用这段时间竞选进入了国家杜马,因而获得了起诉豁免权。他多次接受访谈,指责别列佐夫斯基才是谋杀的主使。
2007年6月28日,英国内阁改组,大卫·米利班德成为新任外交大臣。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周末埋头阅读情况通报,阅后深为震惊。他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说:“我没有想到英俄关系如此恶劣。从伊拉克(战争)开始,后来又有别列佐夫斯基的事情,俄罗斯人认为那是我们搞的政治动作。所以,即使没有利特维年科被害的糟糕事情,仍然存在很深的政治问题。”'10'
一周后,克里姆林宫拒绝了英国引渡卢戈沃伊的要求。“我们必须决定如何回应。我们不想造成俄罗斯人的过激反应—不想和他们断绝外交关系。”英国驱逐了4位俄罗斯外交官,冻结了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关系,尽管这意味着切断了英俄两国在国际反恐斗争中的主要合作渠道。英方是否明白这样的后果不得而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回忆说:“我们只能跟他们解释,在俄罗斯联邦,联邦安全局是协调反恐活动的牵头机构,是国家反恐委员会的领导。所以如果我们的英国同事不再准备同联邦安全局合作,我们就只能冻结我们在那个领域中的合作。这很令人遗憾。”'11'
作为报复,俄罗斯也驱逐了4位英国外交官,对伦敦坚持要求引渡报以嘲笑。普京总统提醒英国说:“在伦敦藏着30个犯下严重罪行受到俄罗斯执法机构通缉的人—可伦敦却根本不想引渡他们。”他是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和青年积极分子坐在一起讨论时政时说的这番话,这是典型的普京式活动场景。他又说:“他们不把藏在他们国内的人引渡给我们,反而向我们提出侮辱性的建议,让我们改宪法。要改的是他们的脑子,不是我们的宪法。”
两国关系显然降到了最低点,米利班德该出手安抚了。“在伊朗问题、恐怖主义,甚至气候变化上我们都必须合作。于是我建议会见拉夫罗夫外长。我们提议9月在联合国大厦里见面。需要表明我们虽然在利特维年科一案中谋求正义,但同时我们也愿意在外交战线上和他们合作。”
这位新任外交大臣完全没有料到会见的情形竟然会是那样。有17年的时间,拉夫罗夫可以说就住在联合国总部,其中有10年是作为俄罗斯大使。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精明敏锐的外交家,对过去20年的外交史了如指掌。他喜欢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啜饮威士忌,说出来的话像利剑一般。米利班德回忆说:“开始会谈时我先聊足球。我问他支持哪支足球队,他却不搭我的茬儿。那场会谈大约持续了三四十分钟,对我是一堂非常非常难熬的外交课。对方认为自己是个中老手,什么都清楚,没有我说话的份儿。那是一次相当激烈的会见,这种初次见面的方式可真够艰难的。”
而据拉夫罗夫回忆,米利班德闲谈的是另外一个同样不合适的题目。他笑着说:“谈话一开始,大卫问我们的统一俄罗斯党为什么和保守党而不是和工党建立伙伴关系。我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党与党的合作和我不沾边,但他对此非常感兴趣。”至于关于克服利特维年科危机的新主意,拉夫罗夫说:“我没听他提出任何新主意。我重复了俄罗斯的立场,包括总检察长表示,如果能得到英国调查人员掌握的所有材料,可以和英方展开联合调查。”
普京说英国的“侮辱性”要求是“殖民主义思维的残余”,拉夫罗夫也说到了这点。米利班德说:“他说我们不能总以为自己还是帝国,可以要求别的国家改变宪法。他把这点说得十分清楚明白。”
米利班德和拉夫罗夫会见后,两国关系的裂痕不仅没有弥合,反而进一步加大。12月,克里姆林宫宣布关闭英国文化协会设在俄罗斯的两个办事处,理由是它们拖欠税款,而且官方身份不合规定。许多人认为俄罗斯此举对它自己不利,因为英国文化协会的主要任务是教授英文和组织文化交流。但拉夫罗夫认为这两个办事处“违反了关于领事关系的国际公约”。同时他又明确表示这是为了进一步报复英国对俄罗斯的“单方面行动”—具体地说是冻结了关于便利发放签证的谈判。
回顾他和拉夫罗夫角力的那段时间,米利班德认为那是两个没落帝国之间的冲突。“我认为,俄罗斯视英国为衰落的大国,而英国也视俄罗斯为衰落的大国。这不一定会导致误解,但必然导致英俄关系中一直存在的那种崎岖和艰难,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导致了双方不肯妥协的态度。”
5年间,两国的政治接触继续处于实际冻结状态。即使在新任首相卡梅伦于2011年9月访问莫斯科之后,两国关系依然死气沉沉、没有起色,像一艘船,搁浅在2006年在伦敦发生的冷战式的残暴谋杀这座沙洲之上。
采取主动
普京努力把他的国家描绘为自由的现代民主国家,但后来几年发生的一系列谋杀事件使得他劳而无功。在普京做总统的两任期间,好几个记者遭到杀害。这些谋杀案并非都出于政治动机,受害者也鲜有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那么高的声望。但是,这些谋杀案几乎无一侦破,使人感到在俄罗斯杀害记者可以逍遥法外,特别是如果他们惹怒了当局的话。记者波利特科夫斯卡娅和政治流亡者利特维年科都在高层为自己树了敌。他们对普京政权极为敌视—事实上,他们写的东西内容几乎一样,都是指控联邦安全局犯下了可怕的暴行,为支撑普京政权而牺牲上百人无辜的生命。
马丁·斯克斯密斯是利特维年科一案的调查员。调查完毕后,他的结论是普京并未亲自下令杀人,但也难脱干系,“因为他造成了杀人的气氛和条件,在这种气氛里,一些积极主动的现任或前任联邦安全局人员注意到克里姆林宫的信号,自己就会主动采取行动”。'12'我认为波利特科夫斯卡娅的被害也是一样。在这两个案子里,可能暗杀者没有收到直接的命令,他们甚至不需要命令,他们杀人也不需要准许,因为他们知道“消灭国家的敌人”是当局所默许的。他们也许是擅自行动,为了报仇或者让主人“高兴”。不管怎样,他们都知道不会受到惩罚。
联邦安全局内设有专门从事非法杀人的单位,由此可知今天的俄罗斯是个怎样的国家。这个单位虽然被普京解散了,但千万不要幼稚地以为联邦安全局就此摇身一变,成了全是和蔼可亲的克鲁索的俱乐部,或者以为公平审判和陪审团取代了左轮手枪和玻璃管中的钋粉。
'1' 1。 Interview with Stephen Hadley; 24 January 2011。
'2' 2。Rather was at the centre of a controversy after publicising documents critical of President Bush’s military service during the 2004 presidential campaign。 The documents’ authenticity was later disputed; and in November Rather announced he would retire the follow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