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失传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几年时间很快过去了。
麻烦又来了,又有人反叛,而且是里通外国,勾结匈奴。这次犯上作乱的主儿,是高祖的亲信将领、“以赵相国监赵代边兵”的阳夏侯陈豨。刘邦又惊又气,不敢怠慢,亲率大军征讨,陈平、周勃、樊哙等都随高祖出征。这是汉10年(公元前197年)9月的事。
前方战事正酣。都城长安表面上安谧如旧。一天深夜,丞相萧何被皇后吕雉派亲信紧急召进宫中议事。这是前所未有的。萧何心想:该是什么事呢?
“有人告发韩信与陈豨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他都已经部署好了!”吕后阴恻恻地说。烛影摇红,鬼火高低明灭。
“哦,居然有这等事?”萧何大吃一惊,惊诧莫名。
“丞相不相信是吗?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吕后眼一瞪,话有些不客气了。
萧何马上意思到了。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平和恭谨地说:“我听皇后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请皇后说仔细点,好让我明白个究竟。”
吕后这才高兴了。随即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有个门客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准备杀掉。这个门客的弟弟就出首告发,说韩信与陈豨勾结、准备反叛;并将情况密报给了吕后。告发的具体内容是:
当初,陈豨被任命为赵国的相国,向淮阴侯辞行。韩信拉着陈豨的手,避开随从,在庭院散步密谈。韩信仰天叹息说:“有话可以和你说吗?我想与你谈谈。”陈豨说:“任凭将军吩咐。”韩信说:“你去的赵、代是天下精兵聚集的地方,而你又是陛下亲信宠爱的近臣。倘若有人告发你有异心,陛下一定不会相信;再次告发,就会产生怀疑;三次告发,陛下一定会发怒,率兵躬行天讨。这时我在京师起兵响应,里应外合,就可以取得天下了。”陈豨一向了解佩服韩信的才能,很相信他,就说:“我一定听从你的指教!”
陈豨发动叛乱后,高祖率兵出击,张良、韩信因病没有随征。韩信暗中派人告诉陈豨说:“你尽管干,我在这厢协助你。”韩信召集家臣门客们谋划,打算在晚上假传圣旨,赦免在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利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刘盈。业已部署完毕,就坐待陈豨方面的消息再行发动。
萧何这才明白了个中原委。他心想:这也太不靠谱了吧。陈豨本是高祖亲信宠幸的将领,与韩信向无私交。偶然礼节性拜访,韩信怎么可能交浅言深乃至于相约谋反呢?那些细节更是荒唐可笑,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陈豨原籍魏国,一向仰慕信陵君的为人,爱养宾客,这是众所周知的,也没什么;直至招致周昌的怀疑和攻诋后,高祖让他将宾客处置掉,他不愿意,这才激发反叛,并非素蓄逆谋。陈豨反后,如果韩信果真与他有往来,萧某身为大汉丞相,料理一应军国大事,怎么会毫无知闻?而且既然说韩信已经部署好,那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务必出奇制胜先发制人了,怎么可能旷日持久干坐不动静候陈豨的消息?韩信是什么人?就算他赋闲日久久疏军务,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小儿科吧?韩信果真要反,会等到现在?打勾结不去找彭越英布反而去邀约陈豨,又是什么道理?……
萧何很想为韩信辩护几句,就像他后来曾为英布辩护一样。但那是在高祖面前,他的位置也比较超然。这番,却是与吕后说韩信。他看看吕后苍老憔悴的面容,粗重混浊的呼吸,阴沉不安的三角眼和刚毅坚韧的唇角,话到嘴边又咽下,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早就看出刘邦、吕后“家天下”的意味越来越明显,对各位异姓王更是犹如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在等待和寻找适合的时机和借口罢了。高祖年事渐高,伤病侵寻,心理有些变化,越来越不好侍候。他身为丞相,也遇到过不止一次的麻烦和困窘,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有失。吕后更不是盏省油的灯,她已经在着手考虑高祖身后的事,担心太子仁弱,日后镇不住场,想趁着高祖健在,先下手为强,将那些可能生事的刺头一并翦除。萧何忠于刘氏江山,对一起打天下的诸位将帅也有感情,又要自保。他在其中的难处和苦闷,难与人言。只有他自己,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推荐韩信,成为楚灭汉兴的一大关键,取得了巨大成功,也让萧何这个伯乐的荣誉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韩信感恩知己,一直对萧何亲近而尊敬。两人情投意合,厮抬厮敬,关系异常亲密。这是天下知闻并引为美谈的。只是在高祖诈游云梦之后,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才逐渐疏淡下去。两人只在朝会或者应酬场合偶尔碰上,很少交谈,有时更只是简单地互相递个眼神。但内心的彼此好感并未稍减。韩信恃才傲物,不仅羞与绛、灌同列,甚至说起话来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不知自忌,萧何是很为他担心的。他也曾利用某次机会委婉地提醒劝说过韩信。韩信笑了笑,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仍旧是依然故我。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丞相有何高见?”
吕后的话打断了萧何的沉思。从吕后的神态和语气看,韩信这次势难幸免,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再次说:“我听皇后的。”两人随即合计起来。
商议的结果是:令人假装从高祖那儿来,带来了前线的好消息,说陈豨已经被擒斩,不日班师回朝,要列侯群臣都先进宫来庆贺,以便乘机将韩信拿下。
出乎萧何料外的是,吕后坚持一定要他自己出面去请韩信。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别人去请韩信不一定理会,可丞相你亲自出马,他就不可能不给面子。谁不知道你俩谁跟谁嘛。”萧何无话可说,只得照办。他在心里嘀咕: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精明谨慎了,谁知道到时候还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高明的,还是留侯啊!
萧何没辙,只得亲自去请韩信,说:“你虽然有病,还是勉强去祝贺一下为好。”萧何丞相亲自上门敦请,还有什么好说的?韩信二话没说就上了马车。萧何看着韩信坦然高大的背影,心情非言可喻。
韩信一进宫,就被吕氏安排的亲信武士擒拿捆绑。回头一看,萧何也早就不见踪影。他叹了口气,一切都明白了,只是为时已晚。
无须审讯,吕后下令立斩韩信于长乐宫的钟室,并夷灭其三族。
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一代名将,如此收场,充分展现出封建政治的残酷本质。作为与韩信交深契厚的开国丞相,萧何出于种种考虑,患得患失,出尔反尔,明哲保身,助纣为虐,以致后人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叹。这也充分说明,如果没有合理的制度性保障,好人也会干出相当残忍卑劣的勾当。
韩信临刑前说:“我后悔没有听从蒯彻的计策,以至于被妇女小人所欺诈,这岂不是天意吗?”
这总让人想起《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晴雯临死前忿忿不平地对贾宝玉说:“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
谁都知道,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冰清玉洁,并无私情。
同样道理,定谳韩信谋反,夷灭三族,实乃千古奇冤。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名将美人这两段话的中心意思是4个相同的字:悔不当初。
历代学者多认为韩信冤枉,为其洗雪辩诬之辞不胜枚举,窃以为其中以清人梁玉绳所论最为剀切精当。
梁氏曰:信之死冤矣。前贤皆极辩其无反状,大抵出于告变者之诬词,及吕后与相国文致耳。史公依汉廷狱案,叙入传中,而其冤自见。一饭千金,弗忘漂母;解衣推食,宁负高皇!不听涉、通于拥兵王齐之日,必不妄动于淮阴家居之时;不思结连布、越大国之王,必不轻约边远无能之将。宾客多,与称病之人何涉?左右辟,则挈手之语谁闻?上谒入贺,谋逆者未必坦诚如斯;家臣徒奴,善将者亦复部署有几?是知高祖畏恶其能,非一朝一夕。胎祸于蹑足附耳,露疑于夺符袭军。故禽缚不已,族诛始快。从豨军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亦谅其无辜受戮为可怜也。独怪萧何初以国士荐,而无片语申诉,又诈而绐之,毋乃与留侯劝封雍齿异乎?
高祖从平叛前线回到京都,见韩信已死,“且喜且怜之。”“喜”从何来?领军打仗,高祖也算是行家里手了,除了韩信,其他人都不大看得上眼,也不怎么担心;这下韩信死翘翘,他心里彻底踏实了。“怜”又当何讲?这样杰出的人才,这等莫比的功劳,这号可笑的罪名,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不过刘季是个善于自我排遣的人,他随即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去他妈的,又不是我要杀他,谁叫他撞到阿雉手里呢?那婆娘可远比老子心狠手辣!
刘邦问道:“韩信临死时说过什么话吗?”
吕后回答:“他说后悔不用蒯彻的计策。”
刘邦说:“蒯彻这厮,是齐国有名的辩士。”于是下诏令齐相曹参将蒯彻捕送长安。
蒯彻被带到,刘邦亲自审问。他问;“你教过淮阴侯谋反吗?”
蒯彻说:“没错,有这回事。那小子不用我的计策,才落得一个自取灭亡的悲剧下场。如果他用了我的计策,陛下你恐怕就没有这么神气啦。”
高祖生气了,下令:“将这个家伙下油锅烹了。”
蒯彻抗议道:“哎呀,怎么要烹死我?冤枉啊冤枉!”
刘邦反问道:“你唆使韩信反叛,自己都承认了,有什么冤枉?”
蒯彻回答:“秦朝法度败坏,政权瓦解的时候,山东六国大乱,各路诸侯纷纷举兵起事,一时间,天下的英雄豪杰就像乌鸦般聚集起来。这种情形就好比秦朝失去了它的鹿,天下有心人都来追逐,只有才智高超、身手敏捷的人才能首先得到它。盗跖的狗对着唐尧狂吠,并非唐尧不仁,只是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那辰光,我唯独知道韩信,并不知道陛下,不是说‘不知者不为罪’吗?再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天下精英手持利器想效法陛下的人很多,只是力量不足罢了。难道你能够把他们都下了油锅?”刘邦听了,若有所思。
高祖又问:“你究竟跟韩信说了些什么?”
蒯彻看了看刘邦,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说:“那就说来话长了。”
以下是部分审讯笔录;
蒯彻:我学过看相,精于此道。
韩信:先生看相是采用那种方法?
蒯彻:人的高贵与卑贱在于骨胳,忧愁与喜悦在于面色,成功与失败在于决断。从这三个方面加以参酌,就相当准确了,几乎万无一失。
韩信:很对。那就有请先生替我相相,看看却是如何。
蒯彻请韩信屏退左右后,继续说道:“相你的‘面’,不过封侯而已,而且还会出麻烦有危险;相你的‘背’,却是贵不可言。”
韩信:此话怎讲?
蒯彻:当初,天下大乱,英雄豪杰们相继举兵起事,纷纷建立名号,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声势犹如火焰迸发,狂风骤起。那个时候,大家所考虑的,只是如何早日灭掉暴秦。而今,楚汉相争,兵连祸结,致使民不聊生,死亡相继,抛尸荒野,数不胜数。项王起兵后,转战四方,横扫千军如卷席,无往而不利。后来更是乘胜追击,将汉王包围在荥阳一线。然而前进到京、索之间时,攻势顿挫,两军相持缠斗,已经历时三载。汉王将兵数十万,依仗山河之险,在巩县、洛阳一带抗拒楚军,一日数战,却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更谈不上尺寸之功。失利逃跑,负伤挂彩,屡败屡战,于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争斗数年却决不出胜负,双方都差不多智穷力竭了。长此以往拖延不决,将士们的锐气就会消失殆尽,厌战情绪会像细菌一样日甚一日地传染蔓延,粮食也要耗光,老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人心惶惶,筋疲力尽,无所凭依,对谁也没好处。依我看,如果没有外力强势介入推动,楚汉战争还会拖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而足下你,才是真正的决定性因素!你帮汉王,汉王就会赢;你帮项王,项王就会胜;他们的命运取决于你的意向!我愿意披肝沥胆,向你呈献愚见,就怕你不能采用。假如你能听从我的计策,就应该在项、刘之外建立独立的第三种势力,让楚、汉相争相持,以便两利俱存,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在这种情势下,他们都得看你的脸色,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以足下的贤才圣德,占据着富饶强大的齐国,又有燕、赵两国的归附,兵精粮足,所向披靡;只须出兵控制刘、项双方兵力空虚的地方,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人心,为民请命,制止楚汉之争,那么,天下就会群起响应,谁敢不从!进而分割大国,削弱强国,重新封立诸侯,建立新秩序;这样,天下就会畏威怀德,归服齐国,听命足下。我听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你能对鄙见深思熟虑!
韩信:汉王待我恩德深厚,把他的车给我坐,把他的衣给我穿,把他的饭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的车要分担人家的灾祸,穿人家的衣要思虑人家的忧患,吃人家的饭要为人家出死力效劳。我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背弃大义而不顾呢!
蒯彻:你自以为与汉王交深契厚,想帮助他建立万世之功,流芳千古,窃以为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举两个例子说明一下吧。当张耳、陈余都还是平民时,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后来却又如何呢?足下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两个人的交情之深,大概可以算是天下之最,结果却弄到彼此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却是为何?就在于人心难测,贪得无厌啊!就交情而言,你与汉王,比得过陈余与张耳吗?春秋时期,越国大夫文种、范蠡尽心尽力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辅佐越王勾践反败为胜,灭掉强大的吴国,称霸诸侯。霸业成功后,却一个被迫自杀,一个不得已逃亡。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兔尽狗烹的法则啊!就忠信而论,你与汉王,比得过文种、范蠡与勾践吗?汉王是靠不住的,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不当心会要命的啊!
足下还定三秦,水淹废丘,逼使章邯自杀;佯渡临晋,奔袭安邑,俘获魏王豹;北攻代国,活捉夏说;东出井陉,大破赵兵,阵斩陈余,生擒赵王歇;又在历下袭破齐军主力,更于潍水歼灭楚国援军二十万,击杀龙且。我听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不就是说你的吗?足下身怀无人匹敌的勇略,立下不世之功,归楚,楚人不敢相信;归汉,汉人感到震恐。哪一头也不是你好的归宿。足下身为人臣,不仅名满天下,而且功高震主。我心里很为你感到危惧!
韩信沉默良久后辞谢说:先生暂且不要说了,让我好生考虑一下。
几天后,蒯彻又去见韩信,再次剀切进言。
蒯彻:甘心做劈柴养马等微贱勾当的人,无从染指万乘之国的权柄;谨守着微薄薪俸心满意足的人,不可能获致卿相的高位。所以说,明智的人做事坚决果断,快刀斩乱麻;犹豫不决会导致灾祸。精于打小算盘,就会贻误大计;谋而不决过于瞻顾,就会错失良机。俗话说得好:‘猛虎犹豫不决,不如黄蜂、蝎子用刺去螫;良马原地踏步,不如驽马稳步徐行;孟贲般的勇士狐疑不定,不如庸劣的人下定决心达到目的;虽然有虞舜、大禹那样的智慧,嗫嚅不言,不如聋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