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小时候去幼儿园,到长大上小学、中学、大学,我始终在可乐地忙一件事:逃。我们往昔的各种教育多看重共性,而几乎不讲个性。有些学校里的教师往往强迫学生功课以外该读什么不该读什么,总想做别人心智的主宰,这无疑是一种”霸权主义”。现代奴隶在我眼里就是丧失心智自主权的人,所以,做个任人摆布的小学生是件悲哀的事情。这也是我总想逃离群体而最终不能成为一个老师眼里的本分学生的根本。读书的灵魂应该是自由。我读书基本上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也就是前边提到的“玩”的心境下进行的,每每夜幕低垂,窗外黑风响得紧,雨珠敲得勤的时候,特别是冰冷彻骨的冬夜,房间里暖融融的,一盏孤灯、一杯香茶、一把软椅、一个平和的心境,加上一本好书,真是世间难寻的幸福,一个默想人生领悟世界的境界。这份宁静与沉思的享受并不是谁人都可以得到的。
世上的读书人大致有书主和书奴两类。“锥刺股”们以及在考试的压力下读书的,即是书奴;相反,那种借着书页浏览了大自然美丽景致或者似与一位大智者长谈一番的快乐忘情之人,便是书主。当然,有时候往往是那些书奴表现得最为谦逊、最为随和、最为合群;而那种心灵极度自由、深爱孤静、沉迷一灯一椅一茶一书的书主却显得落落寡合。遗憾的是,在很多人眼里,前者往往被看做合乎规范与情理。我却不这样看,勉强心智去做自己不喜爱的事才是不合规范与情理的。读书的自由,像中国所有的自由一样,也许也该是一种中庸或一种技巧,只看我们怎样使用它了,聪明人便抛出李密庵的半半歌自慰:
看破浮生过半
衾裳半素半轻鲜
肴馔半丰半俭
妻儿半朴半贤
心情半佛半神仙
饮酒半酣正好
花开半时偏妍
会占便宜只占半
消极、被动的一半是为了更好地使积极、主动的一半得以施展和发挥。这是一种消极的积极。
话说回来,对书的选择应是自由,与书的依附关系更应是自由。我和书的友谊就是一个由紧密到松散的过程。正像一对情人,由初恋的如蜜似胶相依相慰,发展到后来的一种无须言语然而却默契理解刻骨铭心的散淡。大约爱书成癖的人最初都很“痴”,他们用一本一本的书砌成一个个沉重的城堡,把自己围在里面,生活本身却在城堡的外边。他们一本一本地狂啃,带着一种忧思,一种模糊,一种梦幻,以为吃完了城堡就可以看到真理了,智慧就可以攥在手里了。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痴人,也许现在仍然是,只是似乎领悟了点什么。其实,城堡外边的生活里,智慧就那么简简单单没有加工地明摆着。
当然,这个发现只有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的人关到最后才能拾到。当有一天,天空的星星与地上的雨声全都睡去,他在城堡里关得太久而失眠的时候,他无意破开城堡的一个小窗口,发现夜色里游来荡去全是人,大家都在寻找着什么,都在睁着发凉的眼睛望星空。他走出城堡,看到每个人空空洞洞的脸的后面都有一段故事,比城堡里的更鲜活生动; 他听到每一个人的笑声深处都是一种经验和智慧,比城堡里的更美丽,也更丑恶,他以前怎么没有看到和听到呢?!从这时开始,城堡慢慢开始融化,压在肩上的
沉重忧郁的大书柜慢慢坍塌化解成平平淡淡的生活。当然,这并不等于老子的“绝圣弃智,绝学无忧”,而是合上了小书,翻开了大书。
“走进走出”的过程,并不是绝然鲜明的分隔。现在,当我外出游览时,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背上一堆书,甚至背上大字典,书们已经无形地装在我心里了,眼睛看得到看不到它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可以看许多许多“大书”--看老榆树沉稳地站立,柔弱的风怎样躲开雨滴,看夜色皮肤的衰老,看悲哀的病鸟躲进黄昏的瓦缝,看泪眼里面的晴空,看晴空后边的背影,背影里死亡的梦和没有梦的宁静,去看很多很多。世界比书本的颜色多得多。现在,我仍然爱书,也爱把自己喜爱的书推荐给朋友们。除了西文,我感兴趣于中国古典哲学、宗教与中医学,也感兴趣于西方精神分析学与现代主义哲学,感兴趣于超自然界边缘科学。我从不给自己设防,也没有禁区。
书可以有形,亦可无形;书可以穿上衣服变成我,我也可以脱掉衣服钻入书中。我们相互依赖,又彼此独立。书永远是我的朋友。
写作的日子
写作的日子
岁月流逝得多么令人不可思议!依旧是倚坐在写字桌前沉思默想,房间里依旧飘散着菊花的幽香,阳光也依旧地淋洒在真丝般柔软的发丝上,以及开始斑驳的窗棂上......然而,写作的日子像一天天不肯凋萎的藤萝,已经绵延开放了十几年的时光。
端坐电脑前,盯住不断跳跃到屏幕上的字迹,一动不动,生怕身体的摇晃扰乱了刚刚“站立”到眼前的字迹的秩序,思乡一般凝神专注。偶尔,停下来,聆听窗外的风声或雨声,不知为什么时光流逝了我依然还在这里。
通常,我早晨起床收拾完毕之后,就坐到我的书桌前进入写作状态,在我的右手边上放一杯醇香的绿茶,我的思维和神经如同我家里的那株龟背竹的茎叶,当茶水慢慢被“浇灌”进我的身体里边去之后,那些“茎叶”(神经)很快就活跃起来。早晨对于我,永远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沉重的起点。一天的日子就像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由早晨来启动,它往往可以决定出一天的趋势。
起晚了床,是一件令我十分
恼火的事,有时候上午一睁开眼居然已经11点钟了,便一边匆匆穿衣,一边生着自己的气。掰手指算算,从夜里一点钟睡下到醒来,整整睡了10个小时。我实在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主观上喜欢”勤奋”的人,为什么客观上偏偏“脱生”成一只睡不醒的虫子!别人一般每日只需七八个小时睡眠时间,有人甚至常年只需五六个小时,而我却必须睡够九十个小时方能头脑清醒,方能全身状态正常地从事一天的事情。匆匆收拾一番,便赶火车似的冲到书桌前坐定,深呼吸,进入写作状态。
电话是个很严重的打扰。刚刚想好接下来的一句非常漂亮的句子,一个电话却使人停滞下来而转入另一个话题,待重新坐到书桌电脑前,打算拾起刚才的句子时,它早已不翼而飞了。这令我十分沮丧。坐在书桌前,当“灵感”不断、锐利的思想和美妙的句子源源不断涌出的时候,便是一天里最为幸福的时刻了。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在日常的生活中还有什么能够牵引我的神思靠近“幸福”这个语词,帮助我在孤立无援的精神境况中靠近安全感与希望。我惊异是什么魔力使我对此产生如此亘久而执拗的爱情!肩酸背疼、心力交瘁却乐此不疲。
手指在电脑键盘上纤巧而温柔的移动,那指尖与键钮的摩挲带给我身心的是多少奇妙的感觉啊--仿佛是触摸爱人的光滑性感的肌肤,屏幕上的文字像是爱人的脸孔,不断变换着微妙复杂的表情,使我神情专注。我信赖自己的指尖超过我对自己身体任何其他部位的信赖,比如眼睛,耳朵,比如脚还有胃。眼睛虽说不近视也不斜视,但常常忽视了不应该忽视的。我过去在学院上班的时候,在楼道遇见隔壁办公室的领导去打开水,我却如同没看见那空荡荡摇晃着的暖水瓶似的,心安理得地与之擦肩而过。怎么能让领导亲自为他自己打开水呢?耳朵和脚板虽说不软,它只是鉴别各种各样的声音,以及选择形形色色的道路,但是它们却常常不由自主地被湮没在“怪声”和“歧途”里,远离了千人同歌的大合唱以及万人同途的金光大道。至于胃--这个据说被称之为人类第二大脑的家伙,则更是令我不得安宁,苦不堪言,药片不断。只有我的手指尖,那纤细而富于智慧的指尖,当它嘀嗒嘀嗒轻跳着惊醒了安睡的电脑键盘--那个庞大的字词仓库和思想仓库--在上边环绕摸索的时候,才显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性,它如同最富灵性的磁石,使那些字词都仿佛自己长上了脚,那些思想也都自己睁开了眼睛,奔向我的指尖,那指尖呼吸着、尖叫着牵引着它们,美妙的句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一位我十分喜爱的作家,他有一个玩笑而聪明的说法,他说,“每天往电脑里存(写)上2000字,无异于每天存上200元钱的那种踏实感。”我听了觉得特别有趣。对我来说,每每倚坐在夏日敞开的窗子下,抑或冬日斜射进来的暖暖的阳光里,偶尔吸上一支YVESSAINTLAURENT香烟,我的整个身体就像羽毛一样飘忽陶醉起来。电脑上那些文字就金子般充满诱惑。写作顺利时,就是我挥”金”(字)如土的时候,这当然是一种比喻,因为无论这个世界人们如何认定,“金钱和财富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而在我心中,一个好作家的文字远远要比金钱更具价值,那是另一种“财富”,尽管我也十分喜欢金钱。我的另一位朋友,有时候她打电话过来,正赶上我写作不顺畅。她隔着电话线就能感觉到我的无精打采。于是就用”粗话”(行话)说:“你是不是’便秘’’拉’不出来了。”她说:“人不能总’拉’,出来玩玩’吃’点什么吧。”我便仇恨地关上电脑,丢开这个”敌人”,赶火车似的跑出去与朋友玩去了。
每天当我离开电脑的时候,我总是试图把正在进行的小说丢在一边。但我发现,它并没有真正地离开我,它一直就“隐身”在我的潜意识里,无论我漫不经心地瞥上几眼电视,还是靠在沙发里无目的地读书,抑或与朋友们聚会时的闲谈碎语,只要有什么敏感点与它发生感应,它立刻就会像个小人儿跳到我的意识中,对我指手画脚。直到第二天我打开电脑,继续写作的时候,它才安静下来。
我的“个人化”
我的“个人化”
近一个时期以来,文坛上一直喧哗着关于“个人化写作”或称之为“私小说”的争论。我一直无力加入甚至逃避争论,因为感到自己“凡事一争论就输了”。还有,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对我说,沉默比毒药更动人。但我还是抑制不住,说几句浅显的话。
到目前为止,我狭窄的阅读范围还未使我获得一个明晰的、准确的关于“个人化写作”或“私小说”的概念,所以觉得时下的讨论显得有些混乱。我曾在《文学自由谈》上读到一篇比较公平的文章,叫做《不谈“私人生活”》,该文作者提到,“认真地说,这种争论是从陈染的长篇《私人生活》出版后才火爆起来的,于是,陈染便一不小心赢得了私人化写作的桂冠,不管陈染接受与不接受,硬是堂而皇之地加冕于她,然而陈染依然是陈染......”
在我看来,“个人化写作”与作家仅仅写个人自己,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的小说涉及的题材往往很“小”,不像《战争与和平》之类男性作家更喜欢落笔的世界风云、
战争、政治革新之类,这些自然是宏大的。但它的宏大,并不是由于题材本身决定的大与小,这只是一个有关每个个体与公众社会、人性与共性的问题。这一点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很是不同,在有些人那里,一直认为宏大的题材才是》“大”的,每个人的东西是》“小”的。殊不知,人类是由每一个个人组成的。每一个个人的,不正体现的是人类的、人性的(一部分)吗!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据有关资料说,中国人倾向于考虑集体的感受,而西方人倾向于集中在个人的体验,如此一来,西方人感到恐惧的某些情境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是快乐的而且是大受欢迎的。美国的一位心理学家曾向被试者提示几组卡通鱼的画面,画面上的鱼没有表情也看不出性别,心理学家要求被试者想象一条鱼或者一群鱼的感觉体验。有一张图显示一条鱼从一群鱼中游开,西方人看到后,以为这表示这条鱼具有自我奋斗的迹象,倾向于积极的态度来思考;而广泛的中国人的解释则是这条鱼被驱逐出了这个鱼群团体,倾向于一种消极失落。另外一张图更加显示了东西方文化完全迥异的观念:一群鱼集体游到一条鱼身边,西方人认为恐惧来临,个体的安全和空间遭到了威胁和侵犯,但是绝大部分的中国人看到的是个体将融入群体的热闹与欢乐。中国传统的观念认为,个人的体验完全可以忽略,安全与快乐关键在于个人消失在群体之中;而西方文化恰恰相反,认为群体是不可能体验任何东西的。
我无意于在这里强调某种文化而忽视另外一种文化观念,我只是想说,作为一个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跳出狭隘地域观念的“国际人”,我们是否可以汲取一些尊重个体、尊重个人的空间与权利的观念,起码不要用既往固有的观念压制新兴或者叫做觉醒的文化!
这里还涉及到一个多数人与少数人的问题,我喜欢克尔凯勒尔的哲学,作为一个嗜好读书之人,我经常从先辈学人那里汲取营养。克尔凯勒尔曾经提到,多数人所体现的有时候是一种平庸状态,他们依靠一种群体的力量,使得个人得以实现,而少数人则不同,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真正的见解。后来,我把它比喻成洗澡,浴缸里的爽身泡沫看起来很庞大,但它并不能真正去掉身体上的污垢,真正去掉污垢的倒是那一点一滴的浴液。所以,我觉得庞大并不能说明什么,这是量的问题,而不是质的问题。我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这个书名题目就是想反动一下我们以往的文学模式。我们知道,王蒙、从维熙那一代我尊敬的作家,在过去的岁月,他们不断在政治风云中跌宕起伏,历史的或外部的生活痕迹已经成为了他们个人的生活,公共的背景就是他们个人的背景,公共的生活就是他们个人的生活,这当然是一笔珍贵的财富。而今天,已是多元的时代,也可以称之为”共识的破裂”,对于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说,在他(她)的笔下,公共的背景已不能完全地构成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这一个个体与那一个个体差异很大。但是,倘若提炼出来,他同样存在着一些共同的问题,比如孤独意识、空虚感、物欲等等人类诸多的困境。这些个人的个体的,其实是每一个个体所面临的,因此它是十分宏大的。
你可以说,卡夫卡也很“小”,他终生没有离开过他的那个小城。要说“小”,他的视野之“小”、生存环境之“小”、人际之“小”,都是极端的。但是卡夫卡的“小”题材里边涉及到人类精神困境的问题。比如他提到一个“地洞”,这一种人对现实的恐惧与规避感,使我感到特别投合,尽管我一点也无意与前辈大师类比,在文学的路上我永远是一个学习者。作家徐坤在看了我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之后曾撰文说,已往的写孤独的话题,一般都是用男性话语来操作的,比如男性批评家都会提到卡夫卡这样一类作家。但是《私人生活》终于涉及到一个浴缸,写一个女性她只有躺在浴缸这样一个更小的空间里才能得到水一样的温暖。这是一个特别女性话语的表达孤独的方式,女主人公终于发现浴缸,没有比这个更有环抱感、更温暖美好的地方了,将来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这当然显得很“小”,但是它如果升华到一种人类精神状态的层面,反应人类面临的一种困境,它就不再是小的了,而是非常大的东西。
孤独的能力
孤独的能力
我时常为我的家居住在P城这一座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