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党......啊,你就像妈妈一样把我培养大,......教我学文化......幸福的明天向我招手......四化美景您描画......党啊党......啊亲爱的党啊......您的形象多么崇高伟大......党啊党......啊您就是我亲爱的妈妈......”。我用那由于动情、迷醉的滚烫的眼风,抚摸着浸染在水漂烛的光晕中在座各位的脸孔。结果,”歌”惊四座。大家表扬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谦虚地说,我从来如此。但我一般只是短暂地闪个身而已。一回到家里,我立刻又变成自己那种面壁静坐、烛照省身的状态了。为此,我十分厌恶那部常常轰鸣着干扰我的电话,但我又矛盾地离不开它--电话线延长了我的手臂,声音已成为我的腿脚,世界地图上所有遥不可及的城市,只要我轻轻点几下指尖,就可以抵达。我知道自己骨子里属于哪种生活。其实,任何一种虚华浮躁的外界,都无法真正影响我。
正是因为这块”心脏后部”,我同时恪守着另外一些严格的生活”哲学”。譬如,我认为优秀的作家艺术家是非常自律地几乎自虐般地建立起”自由”这种境界的,懂得节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一个不会自我约束的作家艺术家便破坏了他自己的自由。正如谚语所说,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一座拆除了城墙的城市一样。也正是因为这块”心脏后部”,人就不得不承受生命之”重”也不得不承受生命之”轻”,心脏不合时宜地在现实的此岸与终极的彼岸顽强地怦跳、纠缠。自然,“70年代”也并非全是给我写读者来信的这种18岁男孩。
我很想“教育”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男孩!
但是,当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在短暂的激动之后,便平静下来,并且觉得无话可说了,不仅无话可说,而且觉得他也许自有”道理”。
凭什么要求人家选择你这般的生活呢?
你喜欢在生活中不断地操练智力上的”高难度动作”,愿意品尝艰难地悬走在陡峭的钢丝上的危险的快乐,愿意享受在绳索一般自我约束的道路上攀援的清静与独处,并且痴迷于”道路在雾中”的人生境态。但是,人家愿意夜夜泡在酒吧里调情狂欢,泡得所有的蓝蓝的夜晚都醉人,都滴翠流”蓝”,如同万花筒成为一种虚拟的绚烂迷幻。而在半醒半寐的白天,人家在大厦里豪华的房间窗前,看见外边金晃晃的阳光如同金币一样熠熠生辉,布满蓝天,人家跪下来祈求金钱,如同祈求被遮挡在蓝天之上永远让人看不见的上帝一样虔诚;
你愿意奉行素食主义或者其他一种什么,但是人家依然拥有吃荤的权力,和捍卫自己主张的权力;你莱蒙托夫27岁就为女人决斗而死,的确悲壮绚丽,死得其所。但是别人觉得爱情是一种精神疾病,并且有医为证,据美国医学专家指出:人类大脑深层的丘脑下部是爱情的发源地,月亮下,烛光幽幽,来自发源地的目光使你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你,这就是爱情。如果做了丘脑下垂体切除手术或该处有所损伤,那么就不会再产生爱恋和情欲的愿望。而过于痴迷、燃烧于爱情,也是由于丘脑垂体下部神经通道某一特定位置出现了障碍;
(天!医学家对于爱情的描述多么有煞风景!如果我此文的题目”心脏后部”由医学专家去解释,我想那一定是:心脏后部主要是指左心房,一小部分为右心房。它不停地收缩和舒张来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环。如果出现故障,就会发生左心功能不全,左心房、肺动脉扩大,二尖瓣狭窄,呈梨形,造成心房颤动等等连锁反应......同志们,我在此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如此理解我所说的”心脏后部”。)
你要求人道主义中人类应该享有自杀的自由,感叹于我们能创造生,为什么不能创造死!但是人家也同样享有活着老也不死的自由,愿意活到108岁甚至更高也很好......比如我本人,20岁以前发誓决不活过30岁,结果等到了30岁时又不想去死了......世界、宇宙每分钟每秒钟都发生着变化,亘古如斯江河行地是梦想。
英国有一位叫做安德里安*伯力的著书人曾预言,人类的未来将开垦海洋,移民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届时我们的富裕程度将是现在的一百倍,人类也更加长寿,由现在的78岁提高至140岁。随着时光的流逝,生命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也将越来越短,哺乳动物演变成灵长类动物花了1.25亿年,从灵长类至类人猿花了6000万年,从类人猿演变成现代人又花了500万年。掌握了科学知识的人类出现于400年前,机械化人类出现于100年前,而掌握电子技术的人类只是20年前的事,接下来就是具有智能的机器人......
世界宇宙若如此变化和发展之快,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令我”理解”不了的。所以,理解”变化”(并不是要人们都去认同甚至效仿)已成为一种豁达的境界,一种超然”审美”的人生态度,一种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的雍容的度量和水平。而坚定绝然地拒斥”理解”,胶柱鼓瑟,固守拘泥于某种陈规,那样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被限制的人”,是”一种对真实世界的自我中心式的失明”。世界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甚至连”真理”本身也是相对的,在发展变化着的。
至此,我们返回到几小时之前,返回到那个18岁的质问我为什么不去自杀的男孩子身上。
窗外,依旧是几小时前那种夏日里半遮半掩在窗前树阴中的光线;室内,也依然是那种简单而高级的朴素。但是,我发现,此时的自己,内心”澎湃涌动”之感正在逐级而降,渐次平息,而且已经开始慢慢理解他了;不仅仅理解,而且觉得几小时前冲动地打算“教育”他一下的念头,变得可笑而荒唐(世界上的事,一想辩论就已经输了); 不仅仅可笑而荒唐,我还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同
情他了,而这“同情”,又绝不是居高临下式的;最后,我体验到一种奇妙的荒诞的快乐,“看见自己骑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昆德拉语)。
当然,我绝不会接受他的“奉劝”。但是,我尊重他发言的自由正如同我尊重自己的各种自由一样。所以如此,也还是因为我的“心脏后部”这块地方。
我愿意在此重复地提到福克纳在他的小说《野棕榈》中讲述的一段动人的故事。厌恶重复的我所以重复,是因为福氏这一精彩片段使我忍俊不住复述的快感。故事说,一个女人因流产而死去,深爱着她的男人这时正在狱中服刑,而且刑期漫长无尽。有人送给他一粒毒药,但是,他经过痛苦的抉择,终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想,他惟一能够延长他所深爱的女人的办法就是把她保存在记忆中,如果他选择了死亡,他的记忆就将消失,那么他的女人也一同消失了......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他选择悲伤。
我要说的是,我虽然没有一个深爱的人死去了,但是我也会同样地选择活下去。我的爱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宝贝电脑写作机,它显然还“活着”;而另一个,也许还没有出生。我想,我将”悲伤”地活下去,直到我的”心脏后部”消失的那一天。
上帝在厕所里
上帝在厕所里
我已经有三四年时间(请不要相信我对于时间数字记忆的准确性)拒绝参加任何形式、任何名目的“作家笔会”了。为了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而不被邀请人的煽动所诱惑,我硬是把“不参加任何作家笔会”的“标榜”,白纸黑字坦然地公布到文章里去,即作为自我的约束,也作为“请别来找我”的通知(自作多情)。虽然我偶尔冲动有过一次半次的违约,犯过一次两次的“错误”,但每每总是提前要思想斗争好几天,像是准备去吃“禁果”或者冒险去吃江南三月以后的河豚一般。
我害怕参加作家笔会的原因有四:
首先,来自我天性方面的困难。试想,每日永远都掉在人群堆里的生活,是多么的劳累啊!在我的感觉中,当绵延不断的人影无间歇地在你身边晃动着,当人们的语声失去”休止符”地长久在你的耳畔鸣响着,这对于一个过惯了平凡安静、家居日子的我,无异于是一场”吞没”和”争战”。正如同人体营养过剩会导致一种富贵病一样,完全失去自我规避的长久的群
体欢乐,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精神的”奢侈病”,一场神经系统的洗练、磨难甚至是浩劫。大家不停地戏谑发噱,贫嘴着、调情着、戒备着、“牛”着“熊”着、“荤”着“素”着、墨韵书香着也镇江米“醋”着......虽是一番热闹非凡景观,但也煞是劳累自己的耳朵、”嗅觉”以及面部表情们,无论外出参观、餐桌相见,还是回到“下榻”的宾馆饭店房间里,几乎没有一时属于自己的私人领地(通常是两人或三人同宿一室),没有一刻可以拿掉各种各样”表情”的个人空间(不仅仅是精神、内在自我这一类看不见的神性的东西丧失了心理空间,就是物性的躯体本身也只能蜷缩在咫尺之隔的两床之间)。即使洗上好几遍脸,脸孔上也依然如同僵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硬壳”,洗也洗不掉。更没有一会儿时间可以退回到自己思路走廊的“内部”,静心整理或反省一下属于自己的什么问题--而这个习惯嗜好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非此,我便总觉得自己的脚没有扎扎实实地踩在大地上,而是悬浮在半空中。
在这样的一种“群居”的旅游活动中,可以说,你只有在用卫生间的时候,上帝才会赐给你短暂的独处机会,使你那绷紧的神经得以瞬间的松弛和清静,“形而上”才得以艰难地降临。但你不能总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吧,人家还以为你在里边干什么呢。
我近日看到一篇叫做《私人写作》的短文(与我去年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的书名只有两字之殊,说明与我有同嗜之处)。我很喜欢那篇文章,据那位哲人说:他的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终日应付文债,没有喘息的工夫,只有在上厕所时才得到片刻的安宁。他说,在这个忙碌的时代,我们只能在厕所里接待上帝了。上帝在厕所里,这已不是一个玩笑......我颇有同意,特别是参加笔会外出旅游的时候,尤为强烈。
其次,不喜欢参加作家笔会的缘由还来自于对”柏油文化”的反感。现代人无论走到哪儿,总是大家忽啦啦一窝蜂马不停蹄地由一个风景点飞奔到另一个风景点,而我每每却没有太多兴致,仿佛在完成任务一般,心里一点也不想呐喊“人生多么美妙啊”!但无奈,也只能被动地跟着“大部队”统一行动,不得擅自“特立独行”。因我不识路,不懂得东西南北,只知前后左右,而这种初级的“小儿科”方位概念,在地理学上是根本无法确定位置的。尽管我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的衣兜里装上一张字条,以备不虞,上边写:“××宾馆,宾馆旁边有一灰白色厕所......”但是,我依然会走丢,找不回来,全中国的公共厕所几乎都是灰白色的。所以,只好听话地跟着”大部队”,按照当地官员的引领,一同被安排着、被款待着、被人(文学爱好者)”久仰久仰”着。一路上,还得假装认真听取向导的辛苦讲解,并应之以
拼命点头、谢着。无可奈何(这么说是多么的没心肝啊)!
因为我对于这一种“柏油文化”--与很多的人一路喧哗着结伴而行,由该地的行政官员引领(哪些地方能让你看到而哪些角落决不能让你看到,人家心中自然有数),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捷径,跑完最多的风景点--式的旅行,毫无兴趣。这般匆忙的旅游,往往像打仗时”抢占高地”似的冲杀着行进,哪里有时间上厕所?即使用厕,也是公用的,往往大家排队一起去,哪里还见得着上帝!
其三,在这种“柏油文化”式的作家笔会旅游中,最最害怕的当数那一种真真假假的“恳谈会”--即当地向旅行团的作家们汇报工作,诣前请教。人家当然是冲着我们一行人中那些有过挺高的行政职位或资深年迈的老人家来的,而非年轻吾辈。可麻烦的是,吾辈年轻的”老作家”也得真那么一回事似的作陪,竖耳恭听。人家十分审慎、谦逊也格外耐心,从小城建设、大桥长度、江上造田、学校教育、计划生育、鱼苗养殖、防洪垒坝、治安管理、住房面积、水上花园等等,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各个环节逐一汇报,然后掏出小本本和圆珠笔,做记录状,听取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的”箴言训语”。遗憾的是,我们极个别的老人家过于“忠厚老实”,或许是当领导做惯了报告,或许是给文学青年”斧正”惯了,反正是顺着人家的“奏请”,就铺天盖
地耐心又耐心地逐一建议斧正、高睨大谈、不吝指教起来。毕竟是“作家”,个个辩才无碍、鞭辟入里,结果此唱彼和,发言连绵不断,诲人不倦,恨不得毕其功于一役(会)。
逢到这时,吾辈后人便屏声息气,如坐针毡,抑制不住想替前辈们痛唱“乡......亲们啊......乡......亲们嗯......嗯......”!怔怔地、睁睁地看着那”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挡不住的热情,干着急,心疼又怜悯,无可奈何。其实,你老人家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外行人,到了别人家的小城,戴着彼情彼景的”有色眼镜”,浮光掠影地看了那么一点点,听了那么一点点此情此景的“皮毛”,哪里晓得人家的此情此景?!
坐在那里,备受煎熬。
所以这一种“恳谈会”期间,我经常频频光顾厕所,左一趟右一趟。人家便问,你怎么老去厕所啊?我回答说,我喝水多的缘故。
遗憾的是,由于用厕时间短,我并未见着上帝。
其四,害怕稿债。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虽然人家给了你白吃白玩的优惠待遇,也虽然偶被个别老人家误看成是”自私自利、狼心狗肺、傲慢无耻”的新一代(我们能理解,的确存在那种人,非常之可气)。但是,大多数年轻“老作家”其实是非常懂得人情冷暖、“江湖”义气的,并非全属忘恩负义的一类,起码我本人是懂得”滴水”如何”涌泉”的,懂得感恩图报的(当然也记仇)。所以,心里总觉欠了人家的。
回到家里后,往往电话铃一响,就以为是催稿来了,犹豫着迟疑着常常不敢拿起话筒。在自己家里也居然像做贼一般心虚胆颤。于是想,不如自觉地坐下来,写字还债。若正赶上思路枯竭,感觉滞钝,也只能冥索苦思,煞费苦心,没的写硬是写,不写也得写,终日仰屋著书,笔耕砚田,昏天暗地好多天之久......
这样一来,不仅离家在外旅游时只能躲在卫生间里见上帝,就是回到自己家里之后,明明是可以关上房门安安静静一个人独处了,却依然没有办法净心见上帝。脑子里装着事,终日负荷重重,焦虑不安,结果,连躲在卫生间里也见不着上帝了!
当然,我上述所写的这种旅游乃是我们中国作家特有的一种“群居”式的旅游。不是那种独自漫走、独行其是的旅游,那种对以往所熟稔甚至厌倦的人物景致的脱离、隔绝与规避,那种去享受一个”离去者”的漂泊与孤独的心境,或者是到异域他乡有可能的萍水相逢的奇遇、新鲜与怡然,一种远处而来的戴着墨镜的旁观者悠闲......
布洛亚德在《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