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外,晚风带来清凉的温度,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感觉正如刚出浴一般凉爽。
我的体力差到仅仅做完准备运动就会筋疲力尽,要是像小猫一样追逐满场乱飞的球会是怎样的结局,本来只要思考两秒就能得出答案的,结果我连两秒都没思考。
我并非缺乏深思熟虑,而是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我自己也不清楚。而结果就是,我跑着追赶飞来的球,然后立刻踢回对面去——在忘我的玩耍之中,将近两个小时就这么轻易地溜走了。这时光飞逝的感觉,真是久违了的。
这感觉,就像小学的时候用铅笔画静物素描一样。
我弓着身子,用手按着嘴角。
“不舒服?”
他气不长出,关切地问道。难道外星人在血液中氧气不足的条件下也能正常生存吗?文武双全的人真是遭人恨。
“自从中学的……马拉松以来……我从来没……这么剧烈运动。”
“是啊……好吧,稍等一下。”
他把球藏在空地外的灌木丛里,转身走回房间。不久,他拿来两条毛巾拧掉水分的湿毛巾,将其中一条放在我身上。
“把汗擦干或许能忘掉疲劳。”
说着,他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原来经过万年瀑布洗礼的美男子在运动过后也是会出汗的,正如把钻石放在火上烤也会点燃一样——这俩好像不太一样。
“谢啦。”“呼”,牙的内侧感受到一股烧焦了胃液一样的气息,我顿时觉得很郁闷。沉重的眼皮,表达出了我此时此刻想躺下的懒惰情绪。我擦了擦下颌、脸,还有耳后,不禁苦笑——一个月以前的自己过的正是以躺着为基调的生活。
“还是跟人玩比较开心。”
他一脸无比喜悦的表情,轻声发表着感想。
“……”
觉得跟人玩很开心的家伙以前有,现在没了,他们大概都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吧。
“很抱歉让你陪我玩。”
看到我身体虚弱的样子如实地展出来,他露出无精打采的身侧。嗯,这也像是一幅画。
“没关系,我也很开心。”
偶尔进行球运动时,我每每异常兴奋,尤其是打乒乓球的时候。还记得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时常跟哥哥在公民馆里借用落满灰尘的球桌打球。那时候,我对他的称呼好像还是“哥哥”呢。
听到我说“很开心”,他的表情有所缓和。“嗯嗯”,我们相互点头致意。
我点头还有另一个目的——深呼吸。
之后,我们又回到他的房间。为了出去吃饭,他要回去取钱包;而我则是漫无目的,随波逐流。但是没过几秒钟,在榻榻米的正中摆了个“大”字的我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时,一个多小时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我的疲劳缓解了,浑身舒适,相反,心情却乱七八糟。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正将水杯贴在嘴边。我站起身,与他目光相对。
“啊,你醒了?”
他的一句话,使我的羞耻浓缩到了最高浓度。
我被羞耻心推搡着,手忙脚乱地跟着他离开了公寓,向街里走去。我此时的心境一如第一次与他同行之时,不知道就这样放心地跟着他是否真的没问题,而适度的疲劳恰好掩盖了我的思考。算了,这样也好。
如果存心想加害于我,他不会跟我痛痛快快地踢上两个小时足球。大概。
而且,也不会放任我在房间里睡上好几个小时。恐怕。
“你想吃点什么?”
“……不要钱的东西。”
“啊?”
“我没带钱包。”
走出房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在他人的庇护之下生存的人是没有出门带钱包的习惯的。还有,我也从来不带手机上街,因为没人会打给我。
事实立刻使我明白,这不只是个玩笑。
“好吧,我请客。是我邀你出来的嘛。”
他爽快地表示出“我来出钱”这个意思。真是不胜感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根本也没有其他选项啊,总不能让我回家取钱包吧。
“我说……”
“嗯?”
“你,为什么要邀我出来吃饭?‘对我一见钟情’这种笑话少来啊。”
“哎?不可以吗?”
“哎?”这家伙一脸严肃地睁大了眼睛。他如果是认真的……我就,这样,大叫一声。
“啊”,我大叫一声,逃避现实。我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我身边。幸福是畏惧人类的——害怕人类会把它们吸干榨尽,彻底绝灭。所以,绝对没有幸福会主动亲近人类。
“那,这样说吧。”
他摆出沉思的姿态,那是仿佛口中有薄荷即将萌芽般流丽的姿态。
随后,他的回答使我霎时间涨红了脸。
“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这回答就像一记直球,虽然不似哥哥的超快球,但同样直截了当。
“这,不行吗?我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从眼角流出闪亮的星之沙。“唔。”我不禁有些畏怯。
“而且我的社交技巧,还没熟练会带着目的邀请别人的程度。”
“……呼。”这一句话,使得我对他有了新的理解。
他跟我哥哥多少有些相似——孤独,甚至可以说孤高。无须有高超的能力,一个人只要在任意方面有较高的完成度时,偶尔就会与他人产生沟通障碍。
一旦不再努力尝试向不在服务区对象发射信号,二者之间就会产生疏远的错觉。
“我也没多少朋友,大概两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不过,感觉你女朋友的数量应该跟眉毛一样多。”
我随口揶揄了一句。他像被戳中了弱点一样睁大了眼睛,又随即笑着掩饰了心中的窘迫。
“嗯,这个……啊哈哈,老实说,很意外,我确实挺招女孩子喜欢。”
有什么可意外的。
“从实招来,嬉皮笑脸态度的背后,你甩了多少女性啊?”
我好像女性的代表一样谴责了他一下,没有什么深层意思。
“嗯……六、七个吧。”“咦,没有想象中的多。”“每年。”“啊,居然两头堵,真气人。”“不过她们是都不哭不闹、好说好散的人。”“啊,这个我能理解。”
这个男人真心实意的道歉,使得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优越感,仿佛觉得此生足矣。换成直白的说法就是,他具备笼络人心的才能。
“我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我的公寓啊?”
似乎期待着什么,试探着什么,又好像怀有歹意似的,他要求我出示理由。
“就为寻摸些值钱的东西。”
说着说着,我们走到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使对话断断续续。我的目光追着远去的汽车,车轮与地面摩擦溅起的碎屑飞入眼中,使得我眼皮一眨。
“值钱的东西……哪有啊?”
“水壶。”这东西毫无疑问是“金”属做的。
听到我讲的让人浑身发冷的冷笑话,他还是露出了沉稳的微笑,那微笑中饱含监护人一样的爱意。求你快住手吧,别再往我的伤口上撒盐了。没指望招笑的笑话反而被笑了,这同样也很窝火。青春的烦恼啊。
“我还以为你似乎为了看我的画来的呢。”
“我过于自信了?”他眯起眼睛,有些害羞地补充道。
“画嘛……也是原因之一。”看是看过了,不过不是专程为了看画来的。
“这点第二让我高兴,第一让我高兴的是你来见我。”
“……”
……哎?他看上我了?
难道这个俊哥看上我这个位于宅女和粗野女之间的人了?
不可能——我的第一反应。
但是我同时又想到,从概率的角度考虑,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身边的马路上络绎不绝的车辆嗖嗖地往来穿梭。
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交通事故的可能性虽然很低,但是一旦发生事故,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车辆受到损伤。面对概率同样小的事件,上天会挑选其中之一付诸现实。
如果在我的生命中下一秒里会发生的事有一万个选项,那么其中任何一个选项被选中的概率都其低无比。
试探着执行其中之一来观察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一旦某个选项被执行,其结果必将随之而来。
如果令人不满意的结果出现的概率是小数点后三位数,那么无限幸福的未来到来的概率也同样是小数点后三位数。
于是,我试着说服自己:无论最终何等突如其来的结果出现,都不必惊慌。
但是这劝说对于我的心脏没有起到多大效果,它拼命地跳动着,连带着其他脏器的惶恐。
“对了,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执着于自己刚刚说的话,立即转移了话题。其实是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随便。吃白食的人没有发言权。”
“随便啊……这个最让我头疼了。”
说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困惑,苦笑起来。一个大男人竟然发出铃铛般的笑声。
我偏过头去看了看他,略显驼背的样子与他的身材和气度极不相称。
然后我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所指的方向,不知不觉第有种滑稽的感觉涌了上来。
“你在看脚下呢?”
“嗯?”
“是为了看行人穿的鞋?”
我指着地面说道。“啊。”说着,他将手指搭在眼角。
“是啊,不知不觉地就这样了。”
他微微俯首挠了挠头。我明白了,所以他才注意到我的惯用脚。
“对了,那幅鞋的画,画好之后要拿去参赛吗?”
我随口一问,不成想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转移了视线,虚无地望着右手边的民宅。
“嗯,这个嘛,以前得过一个大奖。”
“喔。”
就那幅画,切。我尽力尝试着以平静的态度接受这个现实,但最终还是不禁漏出了咂舌声。
嫉妒别人是可耻的行为。掩饰嫉妒心是丑陋的行为。
只要人类社会还有名次这种东西存在,这两句话就是纯粹的无稽之谈。
“……咦,你不是讨厌有关绘画的话题吗?”
“可问题是你说过你不会聊别的啊。”我答道。这真是个苦涩的选择。
“说的也是。”他睁大眼睛,夸张地耸了耸肩。
“哎,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你得过奖,说不定我见过。”
“是啊,到现在还没提过名字的事呢!”
他十分惊讶似的笑了,笑我们彼此的稀里糊涂、粗枝大叶。的确,我也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们都认识多少天了啊!我跟他互相报上姓名,结果我果然见过他的名字,我不禁一咂嘴。
“偏偏还挨着。”
“嗯?什么?”
“啊,没什么。”
我随便搪塞了过去。虽然我是个废柴,可我多少还有点自尊心。不如说,我的自尊心比别人更重。
所以,我极其厌恶止步于鼓励奖的自己。说起来,记得好像有个人两次跟我一起获得鼓励奖——真是个讨厌的伙伴。
闲言少叙。
但是,这样一来我又稍稍感到有些不对。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他跟我是在同一时期获奖,也就是七、八年以前吧。啊,原来如此,这样就讲得通了。
“……哎,算了。”这不过是我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罢了,说来无益,哪说哪了吧。
“最近,我打算再画好一幅,不过……”
“不过?”
我接住他的话茬,催促他往下说。而他似乎想终止这个话题,含糊地笑了。
他随后的自言自语模模糊糊地掠过我的耳际,在我的脑中泛起细小的波纹。
“我只不过是,喜欢画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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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走在我身边?”
“因为走夜路很危险。”我认为。
“是啊。有你在身边,走夜路好像是很危险。”
她不厌其烦的语气跟表情真的十分吻合。
聚会结束后,我跟她一起走向车站。我们俩各自所在研讨会的聚会并不是同时结束的。我跟她其中之一为了迎合对方的时间,提前从酒兴正酣的团体中脱身出来,因此才有这次二人独处在夜色之中的机会。至于提前脱身的是哪一方,任凭众明公想象。
在这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的时间段里,我不希望(自称)被跟踪狂纠缠的她独自上街。虽然我听说过实际上白天发生犯罪的数量比夜里多,不过这点暂且不提。我是合法跟踪者,我跟她约定过要保护她免于非法跟踪者的威胁,而代价是她答应跟我在一起。但不知为何,她本人对此非常郁闷。
“不过我真是吃了一惊,我们竟然在那家店里偶遇。”
“跟踪狂都会说这么说。‘偶然’什么的,其实根本就是在那埋伏。”
“这次,可是你先去那家店的。”
“跟踪狂都会说这么说。问题不是顺序,是企图。”
她的第二句话说得异常地快,语气中飘荡着一种想要秒杀对手的感觉。
“是吗?”
“就是。”
“这次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啦!”她又强调了一遍,随之报复似的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我的侧腹。“那就是吧。”我无奈表示赞同。对于我的思考,她都会添油加醋自行解释一番。
她一丝不苟的一面真的不同凡响,这一侧面又让我感受到了她的魅力。
深夜的街道上依然有行人往来,因而此时走在街上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可疑。虽然还不足以称之为人头攒动,走下缓坡道前往车站的人数仍然不少。如果从这条缓坡道途中拐进另一条坡道继续前行,走上山丘就到了我的大学。那地点的确不可思议,紧邻的便是县内规模最大的公墓之一。
假如那里是一座主题公园的话,我就能轻松愉快地邀她一起去了。
“你还记得规定吗?”
她凝视着淡黄色灯光照耀下的拉面馆招牌,向面朝相反方向的我说道。
“嗯?”
“本来‘晚上一起行动’是禁止的。”
“啊对,这个也是禁止项目来着。”
那东西规定得真细致。我在她身边呼吸似乎很能引起她的注意。
她将注意力从拉面馆的招牌转移到我脸上。由于身材并不矮小,她无需要极力扬起头就能看到我。考虑到这一动作不会给她的脖子增加很多负担,我便觉得很安心。
“原来您老记着呢啊。劳您动用濒临枯竭的珍贵脑细胞,我感到十分抱歉。”
“别介意。”我不合时宜地害羞起来。“岂止不合时宜,连机会都错过了。”她挖苦道。
不知是她使用了读心术,还是我把内心原原本本地写在了脸上。
“既然你记得,为什么还跟我共同行动?”
“啊?”
“只要不并肩走,保持距离不就行了。”
她瞪着我,像白天时一样摆出了一个撵我走的手势。
我注视着她的脸的那一瞬间,她身后美容院灯光正明晃晃地照亮夜色。那炫目的光的飞进我的眼里,我用手遮住眼球,避开光线的炙灼。
“所以,给我到那边去。我不会让你到机动车道上去,你在我身后走,跟我保持一米左右距离。”
“可是这把刀很短啊,我要是不在现在这个距离之内,突然出现危险的时候根本就刺不到。”
我把插在包里的右手,举了起来。从店里出来以后,我的手始终在包里紧握刀柄。在旁人看来,我的手就好像被包吞了进去一样。
“……哇,你真可靠。”她好像对口型一样动着嘴唇,用极度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而且,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不介意的话我真想在你身边。”
她一直都是气乎乎,所以这态度倒也谈不上贵重。话说回来,我还没见过不生气时的她。
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体验她的喜怒哀乐。
她正了正肩上的挎包带,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显出很疲劳的样子。
“你就那么喜欢挨骂?”
“如果那是你的真心,我很高兴能洗耳恭听。”
她好像要变脸似的,突然提起肩膀;接着用手搓着双臂,好像试图抚平鸡皮疙瘩。然后她瞪着——不,此处或许可以勉强换用一个近似表达——盯着我。
她拧着脖子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停下的脚步又动了起来。几秒之后,她原本十分遵循规则的双脚时不时地做出错误的动作——右手向前摆时同时迈出右脚。
“虽然很不情愿,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强敌。”
她发布了对立宣言。对我而言,更希望得到的是恋爱宣言……话说回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