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灰田平静地下床去卫生间。水龙头的流水声响了一阵子。大概是在漱口。
射精之后,作的勃起仍没有结束。白的私处温暖湿润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那里,就像刚刚体验了真实的性行为一般。还分不清梦境与想象、想象与真实的界限。
作在黑暗中寻觅词句。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只是为了填埋那里存在的无声又无名的空隙,必须找到正确的词句,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要抢在灰田从卫生间回来之前。然而他找不到。其间,脑海里周而复始地流淌着一句简单的旋律。事后他才想起那是李斯特《Le Mal du Pays》的主题。《巡礼之年》的《第一年:瑞士》。田园风光在人心中唤起的忧郁。
然后,深沉得几近暴力的睡眠笼罩了他。
醒来,是在早晨八点之前。
起身后,首先检查自己有没有在内裤里射精。每当做这样的春梦,肯定会留下痕迹。然而没有。作不明所以。自己确实在梦中(至少是在并非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射精了。非常猛烈。那种感觉还清晰地留在体内。分明有大量真实的精液喷射出来。然而没有痕迹。
然后他想起,是灰田用嘴巴承接了那些精液。
他闭上眼睛,脸微微地扭曲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不对,絶无道理。不管怎么想,一切都是发生在我阴暗的意识里的事。那么,那些精液究竟射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消失在意识的深处了吗?
作怀着一颗混乱的心下了床,穿着睡衣走进厨房。灰田已经换好衣服,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厚厚的书。他似乎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本书上,心灵迁徙到了别的世界。然而作刚一露脸,他立刻合上书,露出明朗的微笑,到厨房准备咖啡、蛋卷和吐司。新鲜的咖啡香气飘来。是分隔夜晚与白昼的香气。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边小声听着音乐边吃早餐。灰田和平常一样,在焦脆的烤面包上涂上一层薄薄的蜂蜜。
灰田在餐桌上仅仅对从某处新找来的咖啡豆的味道和烘焙质量之佳发表了一通意见,然后独自陷入沉思。大概是在想刚纔那本书的内容。那双聚焦在虚空之中的眼睛说明了这一点。虽然明净澄澈,但深处什么也窥探不见。那是表明他在思考抽象命题的眼睛。它总是让作想起透过树木间隙看到的山泉。
灰田的神态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和平常的周日早晨毫无二致。天空有些淡淡的阴晦,光线却很柔和。一开口,他就直视着作的眼睛说话,没有丝毫的隐情,现实世界里大概没发生任何事情。那到底还是意识里生出的妄想。作这样想。对此感到羞耻的同时,又被强烈的困惑袭扰。作此前做过许多次白与黑结伴上场的春梦。那梦与他的意志毫不相干,几乎是定期前来,将他引向射精。然而还是头一回如此前后连贯栩栩如生。最关键的是灰田也加入进来,这让作惶惑不已。
但作不再深究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苦想,都不会得到答案。他决定将这疑问放进一个贴有“未决”标签的抽屉,留待以后查证。他大脑中有好几个这样的抽屉,许多疑问存放在里面,不再理会。
然后作和灰田去大学游泳池,一起游了三十分钟。周日早上的游泳池人影稀疏,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作专注而准确地活动必要的肌肉。背肌、髂腰肌、腹肌。呼吸和打腿时不用想太多。一旦形成节奏,身体就会无意识地自发动作。总是灰田游在前头,作跟在后面。灰田柔软的打腿在水中有节奏地制造出小小的白色水泡,作无心地望着这一幕。这光景常常给他的意识带来轻微的麻痹感。
冲完澡,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灰田的眼睛失去了方纔澄澈的光辉,恢复平素文静的眼神。充分运动身体之后,作内心的混乱也总算重归平静。两人出了体育馆,并肩走到图书馆。其间他们几乎没有开口,但这情形并不罕见。我去图书馆查点东西。灰田说。这也不罕见。灰田喜欢在图书馆“查点东西”。这大体意味着“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回家洗衣服去。”作说。
在图书馆前,两人轻轻挥手告别。
从那以后,很久没有灰田的消息。不论是在游泳池还是在大学校园里,都看不到灰田的身影。作像结识灰田之前一样,过着独自默默用餐、独自去游泳池游泳,听课记笔记、机械地背外语单词和句子的生活。平静而孤独的生活。时间淡淡地掠过他的身畔,几乎连痕迹也不留。时不时把《巡礼之年》的唱片放在转盘上,侧耳聆听。
音讯全无一周之后,作心想也许灰田决心不再见我了。这并非毫无可能。他悄然消失,既没有预告也不说理由,就像从前故乡那四个人那样。
这位年轻朋友弃我而去,说不定得怪我那天夜里做的那场栩栩如生的春梦。作暗忖。说不定灰田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发生在我意识里的来龙去脉,对此感到不快。甚至是满心怒火。
不对,这种情况絶无可能。那东西可絶对不会走出作的意识。灰田没有道理获知其中的内容。尽管如此,作仍然觉得这位年轻朋友明晰的双眼似乎洞察了自己意识深处一些扭曲的因素。这么一想,作无比羞愧。
总而言之,在灰田销声匿迹后,作重新感受到这位朋友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要、让日常生活变得何等丰富多彩。作满是怀念地想起与灰田形形色色的交谈,还有他那极富特征的轻快的笑声。他喜爱的音乐,时而为自己读的书,他对世间事象的解说,他那独特的幽默,准确的引用,还有他做的饭菜和咖啡。灰田留在身后的空白,作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发现。
灰田给了自己这么多东西,可相比之下,自己到底给过他什么?作不得不这样思考。我到底给这位友人留下了什么?
归根结底,我或许命中注定就得孤独一人。作只好这样想。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最后又弃他而去。他们似乎想从作身上获得些什么,却找不到,或者即便找到也不中意,于是作罢(或失望、愤怒),扬长而去。他们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没有解释,甚至连个象样的告别也没有。就像用一把锋鋭无声的大砍刀,将温暖的血液奔流不息,脉搏还在静静跳动的纽带,一刀斩断。
自己身上肯定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让人心寒失望。缺乏色彩的多崎作。他喊出声来。归根结底,可以拿出来奉送给别人的东西,我只怕一样也没有。不对,要这么说的话,我也许连拿出来奉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然而第十天早晨,灰田冷不丁出现在大学游泳池边。作不知在做第几次转身时,触壁的右手被谁的手指咚咚地轻敲两下。抬头一看,身穿泳衣的灰田蹲在那里。黑色泳镜推到了额头上,嘴角一如往常浮现惬意的微笑。两人小别重逢,却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像平时—样,在同一条泳道游起了长距离。柔软的肌肉活动与稳健规律的打腿节奏,是他们在水中交流的唯一信息。这里不需要语言。
“回秋田待了几天。”爬出泳池,冲完澡后,灰田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说道,“有点突然,因为一些身不由己的家事。”
作含糊其辞地回答,点了点头。学期正中居然一连十天不来学校,在灰田可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他和作一样,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理由,从来不旷课。因此那肯定是件大事。但他没有多说回乡的目的,作也没有多问。反正这位年少的友人已经安然归来,作总算把胸膛里郁积的沉甸甸的空气淤块似的东西吐了出来,感觉像堵在胸口的硬物被取掉了一样。他并没有遗弃作自己消失。
此后,灰田仍然用和从前一样的态度对待作。两人自然地谈天说地,一起吃饭,一起坐在沙发上听灰田从图书馆借来的古典音乐CD,谈论音乐,谈论读过的书。抑或仅仅是在同一间屋子里,一道分享亲密的沉默。到了周末,灰田便来作的家里,一直聊到深夜,在那里借宿。在沙发上准备就寝,然后睡下。再也没发生过他(或他的分身)深夜里走进卧室,在黑暗中凝视作的情形(假定这件事曾在现实中发生)。作此后也做过几次有白和黑出现的春梦,但灰田没有再次露面。
尽管这样,有时作还是觉得那天夜里灰田用他澄澈的眼睛,看穿了自己意识底层潜藏的东西。而且体内还有那凝视的痕迹,似乎留着类似轻微烫伤一样火辣辣的疼痛。灰田那时观察着作暗藏在内心的妄想与欲望,一一检查解剖,还继续把他当朋友来往。只是要容忍这种不安宁的状态,整理情感,让心情平静下来,就必须有一段隔离期。所以,他中断了十天与作的交往。
当然,这不过是推测,是缺乏根据、几乎不合情理的臆测,也许该称作妄想。然而这样的念头顽固地萦绕不去,让作心绪不宁。一想到可能被灰田看穿意识深处的角落,作就觉得自己彷佛堕落为潮湿的石块底下惨不忍睹的虫蚁。
尽管如此,多崎作仍然需要这位年轻的朋友,恐怕胜过任何东西。
8
灰田最终离作而去,是在翌年的二月末,两人结交八个月之后。这一次,他一去不复返。
学年考试结束,成绩公布后,灰田便回故乡秋田了。我大概马上就会回来,他告诉作。秋田的冬天奇冷无比,在家待上两个星期就叫人厌腻心烦。待在东京可安逸多了,他说。可家里需要人帮忙清除房顶的积雪,我非得回去一趟不可。然而两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也过去了,这位年轻友人还是没有回来,连联系也没有。
作起初没在意。大概是在家待得比预想中舒适吧,要不就是雪下得比往年多。作在三月中旬回名古屋过了三天。他本不想回去,可又不能老不回去。名古屋自然不需要扫雪,但母亲一个劲儿往东京打电话。学校已经放假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因为假期里还有重要的课题要完成。”作撒了个谎。可就算那样,回来个两三天总可以吧。母亲坚持不让。姐姐也打来电话说,妈妈寂寞得很,你就回家看看她老人家吧,哪怕就几天也行呀。知道了,我回来。作答道。
回到名古屋期间,除了傍晚时分到附近的公园遛狗,他根本不出家门。因为他害怕迎面撞上四位曾经的友人中的哪一位。尤其是做了同白和黑交合的春梦后,作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们了。那等于在想象的世界里强奸她们。哪怕那些梦跟自己的意志毫无关联,对方也絶不可能知道自己做过怎样的梦。或许她们只消看他一眼,就能洞察一切,知道他的梦里发生了什么。或许还会严厉地痛斥他肮脏自私的妄想。
他尽量克制着不自慰。倒不是觉得这种行为罪恶,而是因为自慰时会忍不住想起白和黑的身姿。就算努力去想别的,她们也会潜入脑海。但克制自慰之后,反而屡屡做春梦。梦里几乎都有白和黑出现。结果还是相差无几。但那至少不是他刻意在心里描绘的情境。这固然只是辩解,可对他来说,这种仅仅是改头换面的辩解也有不小的意义。
那些梦的内容大抵相同。每次做梦,场面和行为细节略有变化,但她们一丝不挂地缠绕着他,用手指和嘴唇爱抚他全身,刺激他的性器直至性交的过程却完全一样。而且作每次都在白的体内射精。哪怕是和黑激烈地交合,可接近最后一刻时,会忽然发现对手换了个人。于是他在白的体内释放。做这种一成不变的梦始于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是他被小团体驱逐、失去与她们见面的机会之后。也就是作决心想方设法忘却他们四人之后。在那之前,他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梦。作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也是深藏在他意识的档案柜中“未决”抽屉里的问题。
胸中深埋着无限的焦躁不安,作返回了东京。依然没收到灰田的联络。游泳池和图书馆都不见他的身影。往他的宿舍里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说灰田不在。作仔细一想,连他秋田老家的地址和电话都不知道。一来二往之间春假结束,新的学年开始了。作升上了四年级。樱花开了又谢,可还是没有来自年轻友人的联络。
作去过一趟灰田的宿舍。管理员告诉他,灰田上一学年结束时就提交了退宿申请,把所有行李都搬走了。作当即哑口无言。不论是退宿的理由还是新的地址,管理人都一无所知。或者说他声称一无所知。
到学生管理事务局查看学籍登记簿,得知灰田已经提交休学申请。至于休学的理由,则说事关个人隐私不便奉告。说是灰田在学年考试结束后亲自提交了加盖印章的休学申请和退宿申请。那时他还每天和作见面。一起去泳池游泳,周末到作的家里借宿,一直聊到深夜。尽管如此,灰田却对作彻底隐瞒了休学的事。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只是笑嘻嘻地告诉他:“回秋田待两个星期,”从此之后,便从作的面前消失了。
可能再也见不到灰田了,作心想。那家伙是怀着某种坚定的决心,一言不发地从我眼前捎失的。那不是偶然。他一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明确理由。不管理由是什么,只怕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作的直觉是正确的。至少在读书期间,灰田始终没有复学,也没有任何联系。
好奇怪,作当时想。灰田在重复与他父亲相同的命运。同样是在二十岁前后休学离校,销声匿迹。简直像重蹈他父亲的覆辙。难道他父亲那段人生插曲,竟是他编造的虚构故事?难道他是试图借助父亲的形象,来讲述自己的什么情况?
然而这次灰田不告而别,不知何故没有像上次那样给作带来深刻的混乱。也没有被弃之不顾的苦涩感受。失去灰田,他反而为某种宁静支配。那是奇妙而中立的宁静。他甚至觉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灰田可能是承担了自己的一部分罪恶与污秽,才遁迹他乡。
失去灰田,作自然感觉寂寞。真是令人遗憾的结局。他找到了灰田这个罕见而珍贵的真正的朋友。但就结局而言,这也许是不得已的事。灰田留下来的,只有一台小小的磨豆机、半袋咖啡豆、拉扎尔?贝尔曼演奏的李斯特《巡礼之年》(一套三张的LP),以及关于那双深邃澄澈得不可思议的眼睛的记忆。
那年五月,在得知灰田离开校园一个月后,作第一次和现实中的女人发生了关系。那时他已满二十一岁。二十一岁零六个月。新学年伊始,他开始在市内一家设计事务所里实习兼打工,帮忙制图。对方是在那里认识的年长四岁的独身女人。她在那儿做普通的行政工作,身材娇小,长发,大耳朵,有两条形状美丽的腿。整个身体给人小巧精致的印象。容貌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是可人。一说笑话,她就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从作去那儿打工开始,她事事都很亲切。作感到她对自己有私人层面的好感。大概因为与两个姐姐一起长大,作和年长的女子在一起自然而然就很放松。她跟小姐姐正好同岁。
作找准机会,约她一起吃饭,饭后约她到家里小坐,接着毅然邀她上床。每个约请她都不拒絶。几乎没有犹豫。作虽然是初次体验,但一切都顺顺当当。从头至尾没有惶惑,也没有畏缩。因为这个缘故,她似乎以为作虽然年轻却有丰富的性经验。尽管作实际上只在梦中与女性交合过。
作对她当然有好感。她是个颇具魅力的女人,而且聪明。自然不能期望她像灰田那样给自己知性的刺激,但她性格开朗,毫不做作,又富有好奇心,和她聊天很愉快。在性方面也活力十足。作通过她了解到很多关于女性身体的事。
她不太会做菜,但是喜欢清扫,作的公寓不久就被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帘、床单、枕套、毛巾、地垫等都换成干净的新品。在灰田离去后,她给作的生活带来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