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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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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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前面流过一条美丽的山涧,能捉到许多色彩鲜艳、肉质肥厚的河鱼。鸟儿尖声啼叫着在河上喧闹地飞来飞去,看到野猪和猴子也是平常事。山上是野菜的宝库。在这孤絶的环境中,青年灰田尽情沉湎于读书和思考,不再关心现实世界复杂繁多的事情。
住进旅馆后大概两个月,他开始和一位房客聊天。那是个看起来大约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身子长,手脚也又细又长。短发,额头光秃秃的,戴着金丝眼镜,脑袋的形状像刚生下来的鸡蛋一般圆溜溜。他肩挎一只塑料旅行包,独自走上山来,从一周前便寄宿在这家旅馆里。外出时,总是皮夹克配牛仔裤外加工作靴的装扮。天冷时会戴上绒线帽,脖子上绕一条藏青色围巾。他姓绿川。至少这姓氏连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都留在了登记簿上。为人好像一丝不苟,每天正午前结一次账,用现金付清前一天的房钱。
(绿川?这里又有个带色彩的人。然而作没有插嘴,侧耳倾听。)
自称绿川的男人无所事事,有空就去泡露天温泉。到附近的山上散步,烤着被炉一本又一本地读自己带来的文库本(多半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个人喝两合1烫热的酒。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他像灰田的父亲一样寡言,没有必要的事情就不跟别人说话,然而旅馆的人们并不介意,他们习惯了这类客人。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长期逗留的客人这种倾向就更明显。
青年灰田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泡在河边的露天温泉里,恰巧绿川也来了,是他先打的招呼。不知何故,绿川似乎第一眼就对这个做勤杂工的青年有不小的兴趣。说不定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檐廊边看乔治巴塔耶选集也是原因。
我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绿川说。因为私生活上遇到了无趣的事,对每天的工作也感到疲倦,想在安静的环境中休息一段日子,就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可以说是在漫无计划的旅行中,出于偶然走到了这里。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你好像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微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寥寥几句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漫无目的地游历。反正大学也处于封锁状态,留在东京也没什么意义。
现下东京发生的事情,你就不关心吗?绿川问。蛮好看的。每天到处都是各种骚乱,简直就像世界翻了个底朝天。错过了这样的好戏岂不可惜?
世界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翻个底朝天的,灰田笞道。翻个底朝天的是人自己。就算错过了这种闹剧也没什么好可惜。他那冷漠又直率的谈吐似乎很合绿川的意。
说不定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弹弹钢琴?他问青年灰田。
翻过一个山头,那里有所中学,放学后也许可以借那儿音乐教室的钢琴弹弹。灰田答道。绿川喜出望外。抱歉,回头可以请你领我去那儿吗?灰田把这话告诉了旅馆老板,老板说既然如此就领他去吧,并给中学打电话交涉妥当,对方同意借用钢琴。午饭后,两人翻过山岭赶到那所中学。刚下过雨,山路滑溜溜的,绿川将挎包斜背在肩头,走得又快又稳。外表看上去是个城里人,腰腿倒出人意料地强健。
音乐教室里古老的立式钢琴键盘受力不匀,音也调得不敢恭维,但大体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钢琴家坐在吱吱作响的琴凳上,伸开十指将八十八个琴键试了个遍,确认了几个乐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似对音响并不满意,但按一按键盘似乎就能获得一定的物理性满足。看他那敏捷强韧的指法,灰田猜想他应该是位相当有名的钢琴家。
大致确认了钢琴的状态,绿川从挎包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小心地放在钢琴上。是一只上等布料做的袋子,袋口用细绳扎紧。或许是谁的骨灰。青年灰田猜测。演奏钢琴时把那只布袋放在乐器上似乎是他的习惯。他的动作给人这样的印象。
然后,绿川犹犹豫豫地弹起了《午夜时分》。一开始,就如同一个人踏入山涧试探水流,寻找立足之处,他认真而小心翼翼地弹奏一个个和弦。主题奏完,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即兴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指彷佛是熟悉了水性的鱼儿,动作开始变得轻灵舒展。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青年灰田其实对爵士乐不太了解,但碰巧知道这支由塞隆尼斯?蒙克作曲的曲子,感觉绿川的演奏内质坚致,十分美妙,里面隐匿着深邃的灵魂,让人几乎无心介意钢琴音高的问题。在深山的初中音乐教室里,作为唯一的听众聆听那音乐,有种体内的污秽被荡涤净尽的感觉。展现在眼前的率直的美,是与充盈着臭氧的清凉大气、清冽澄澈的山涧交迭重合彼此呼应的东西。绿川全神贯注地演奏,现实中的琐事似乎从他身畔消散了一般。青年灰田还从未见过如此专心致志的形象。他凝望着绿川那像独立的生命体般跃动自如的十指。
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弹完乐曲,绿川从包里拿出—条厚毛巾,细心拭去脸上的汗水,像冥想似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说:“好,足够了。咱们回去吧。”然后伸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小心地放回包里。
“袋子里是什么?”
灰田下决心问道。
“是护身符。”绿川淡然笞道。
“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
“不是,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绿川嘴角浮出疲倦的微笑,说道,“这里面有个奇怪的故事。说来话长,而我现在又累得没力气讲话。”
 
讲到这里,灰田停下话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望着作。当然,作眼前是儿子灰田。但大约是由于年龄相仿,在作的意识中,父子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重合起来。有一种两个迥然相异的时间性混为一体的奇妙感觉。或许实际经历这件事的不是父亲,倒是眼前这位儿子。没准他是假托父亲的虚像,讲述自身的经历。作忽然为这种错觉袭扰。
“已经太晚了。要是你犯困的话,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讲。”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困,作说。实际上,他已然睡意全消,很想听听后事。
“那好,接着说。我也还不困。”灰田说。
 
绿川当着灰田的面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初中音乐教室里弹了十五分钟的《午夜时分》,他对钢琴的兴趣似乎就此消释了。青年灰田劝他:“你不想继续弹钢琴了吗?”他只是默默地摇头。这下灰田也死了心。绿川已经不打算弹钢琴了,尽管他还想再好好听绿川演奏一次。
绿川拥有真正的才华。这毫无置疑的余地。他的音乐具有物理地、从肉体上震撼听者的力量。全神贯注倾听他的音乐,会产生一种货真价实的感受,彷佛自己被带到了另外某个世界。这可不是轻易能产生的东西。
拥有这种非同寻常的资质,对他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青年灰田无法切身感受并理解。对于拥有者来说,这是至福呢,还是重负?是恩宠,还是诅咒?抑或是将这些统统包含在内的东西?总而言之,绿川没有给人足够幸福的印象。他脸上的表情大抵介于忧郁和冷漠之间。偶尔浮上嘴角的微笑,有种压抑的、隐含着知性反讽的东西。
绿川有一天叫住正在后院劈柴搬柴的青年灰田。
“你喝不喝酒?”他问。
“只喝一点点的话,没问题。”青年灰田回答。
“一点点就行。今晚陪我喝一杯。老是一个人喝酒,我嫌烦了。”绿川说。
“傍晚我还有杂活要干,得等到七点半左右。”
“行。七点半左右到我房间来,好吗?”
 
七点半,青年灰田来到绿川的房间。准备了两份晚餐,酒也烫好了。两人相对而坐,喝酒吃菜。准备的饭菜,绿川连一半都没吃掉,只顾自斟自饮。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却对灰田的出生地(秋田)和东京的大学生活追问个不停。得知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便问了几个专业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一交谈便知道,他曾经系统地读过这些书,并非一味只看无害的推理小说。
“是么,那你相信逻辑那玩意喽?”绿川说。
“是的。我基本是相信逻辑的,把它当作靠山。我本来就是做这门学问。”灰田答道。
“不太喜欢不符合逻辑的东西?”
“喜不喜欢姑且不论,但不分青红皂白,把不合逻辑的事物拒于千里之外,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我还不至于把逻辑奉为信仰。探索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物与逻辑性的接触点也很重要。”
“比方说,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魔鬼?就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魔鬼吗?”
“是呀。但是不是真长着角,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我当然不妨相信有那样的魔鬼。”
“‘恶’的比喻套上现实外形的魔鬼又如何呢?”
“这个嘛,在亲眼看到前,我心里没底。”灰田说。
“等你亲眼看到那家伙,说不定就晚了。”
“不管怎样,我们是在讨论假设。要想继续探究这个话题,就需要更明确的具体例子。就像桥必须要有桥梁一样。假设这个东西,越往前走就越脆弱,得出来的结论也就越不可靠。”
“具体例子吗?”绿川喝了一口酒,皱起了脸,“但有时这样的具体例子一出现就必须归结到一点上:接受还是不接受,相信还是不相信。没有中间环节。就好比精神的飞跃,逻辑在这里使不上力气。”
“的确,说不定在这种时候是使不上力气。因为逻辑这东西并不是方便顺手的手册。但等到事过之后,恐怕还是可以适用逻辑性的。”
“等到事过之后,很可能就太晚了。”
“太晚还是不晚,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跟逻辑无关。”
绿川笑道:“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哪怕知道事过之后未免太晚,也是个跟逻辑无关的问题。确实是正确结论。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难道你有过这样的经历?接受某种东西,信赖它,从而超越逻辑性得到飞跃?”
“没有。”绿川说,“我什么都不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非逻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其中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飞跃之类的玩意儿。只是把它当作那个东西默默地接受下来。这正是我的根本问题。我无法巧妙地筑起一道高墙,严格区别主体和客体。”
“可是你有音乐才能。”
“你这么看吗?”
“你的音乐里无疑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率真。我对爵士乐知道得不多,但这一点还听得出来。”
绿川不耐烦似的摇摇头。“呃,才能有时的确是种让人愉快的东西。既体面又惹人注目,弄得好的话还能赚大钱。还会有女人投怀不送抱。有总比没有好。不过才能这东西呀,灰田君,只有在肉体和精神全神贯注的支撑下才会发挥作用。脑袋里哪个地方掉下一颗螺丝,或者肉体哪个部位啪地断了根线,全神贯注什么的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比如说仅仅是因为槽牙疼或者肩膀酸,你就弹不好钢琴。真的,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只是为了一颗虫牙,一次肩膀酸痛,所有美丽的幻象和声音嗖的一下就化为乌有。人的肉体就是如此脆弱。它是个复杂无比的体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原因就会令它受损。而且一旦受损,很多情况下是很难修复的。虫牙啦肩酸啦大概还能治好,但还有许许多多治不好的。不得不仰仗这种危如累卵的基盘,你说这才能还有什么意思?”
“才能也许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把它维持到底的人也许很少。不过从中产生出来的东西,有时候会催生出精神上的大飞跃——作为超越个人的、普遍的、差不多是独立的现象。”
绿川思索片刻,然后说:
“莫扎特和舒伯特都英年早逝,他们的音乐却永远流传。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打比方的话,就是这样。”
“那样的天才终究是例外。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可是削减生命,甘愿接受早逝的代价,用生命换取天才。就像是拿性命做赌注的交易。交易对手是上帝还是魔鬼,那就不知道啦。”绿川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后补充道,“这跟刚纔的事无关。说实话,我正在迎接死期的到来。我只剩下一个月好活了。”
这下轮到青年灰田深思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我并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是。”绿川说,“身体很健康。也不打算自杀。如果你是在想这些,那大可不必担心。”
“那你又怎么知道只有一个月好活?”
“有个人告诉我的。说你的生命还剩下两个月。那是一个月前的事。”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医生,也不是算命先生。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但那时他也快要死了。”
青年苦苦思考他的话,却找不到逻辑的头绪。“莫非你是到这里来寻找死亡归宿的?”
“简单说,呃,就是这回事。”
“你说的话,我有点莫名其妙。难道就没有办法避开那死亡吗?”
“只有一个。”绿川说,“只要把那个资格,说来就是到死亡之国去的入场券转让给别人就行。说得简单点,就是找一个代替自己去死的人,把接力棒交给他,说句‘好,下面就拜托你了’,转身扬长而去。这样就可以暂且免去一死。但我不想用这个办法。因为很久之前我就想赶快死掉。没准该说是正中下怀。”
“你真想这么一死了之?”
“是呀。老实说,活着实在叫我心烦,一死了之也无所谓。可叫我想方设法自絶性命,我又没那个力气。但只是默默承受死亡的话,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怎样才能把那张‘入场券,转让给别人?”
绿川无所谓似的耸耸肩。“简单得很。对方理解并接受我的说辞,完全认可前因后果,并且同意收下入场券就行。这时候转让就算大功告成了。口头协定也没关系。要是再握个手就更完美了。什么签名盖章呀合同呀统统不需要。跟政府机关的形式主义大不一样哦。”
青年灰田有些不解。“可是眼看死到临头,却甘愿代人去死,要找到这样的人肯定不容易吧?”
“是啊,这倒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绿川答道,“这种莫名其妙的鬼话,自然不能遇到谁都去商量:‘抱歉,可以麻烦你替我去死吗?’肯定得仔细挑选对象。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啦。”
绿川缓缓地环顾四周,假咳了一声,然后说道:
“每个人身上都是有颜色的。这个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那我就跟你说了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轮廓微微发光,浮在表面。就像是佛光或者背光。我的眼睛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种颜色。”
绿川自己往杯子里斟满酒,细细品味。
“眼睛能看到这种颜色,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吗?”灰田半信半疑地问。
绿川摇摇头。“不,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一种临时资格。作为交换条件,只要接受迫在眉睫的死,就会被赋予这种能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这个资格此刻交到了我手里。”
灰田青年沉默片刻,无言以对。
绿川说道:“世界上有令人喜欢的颜色,也有让人厌恶的颜色。有令人愉快的颜色,也有使人悲哀的颜色。有的人颜色浓,有的人颜色淡。这让人疲劳不堪。这种东西,你就是不想看也看得到。所以我不太愿意待在人群中,就流落到这深山里来了。”
灰田好容易才跟上对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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