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也许不罕见。你说得很对。但这种事实在人生的某个时间点猛然摆在面前,对本人来说可是相当难耐。很痛苦。泛泛而论不解决问题。该怎么说呢,那种心情简直像船正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被人从甲板上扔进深夜的大海里。”
作想起灰田,想起在梦境里——那恐怕是梦境——灰田用嘴承接自己射精。那时作张皇失措。孤零零地被扔进深夜的大海里。的确是击中要害的形容。
“不管怎样,大概只能尽量诚实地面对自己。”作挑选着词句,说道,“只有这一条路。诚实地,尽量自I竹地。抱歉,我只能说这些。”
赤说:“你知道,名古屋就规模来说在今日本都是屈指可数的大都会,但也是个狭隘的城市。人多,产业兴盛,商品丰富,可选项却出乎意料地少。我们这样的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自由地生活下去,在这里絶不容易……看,你不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悖论吗?我们在人生的进程中一点点发现真实的自己,但是发现得越多,越会失去自己。”
“我希望对你小子来说,所有的事情都能进展顺利。真心希望。”作说道。他真心地如此希望。
“不生我的气了吗?”
作简短地摇摇头。“我没生你小子的气。本来就没生任何人的气。”
作陡然发觉自己在叫对方“你小子”。 最终,这个称呼自然地脱口而出。
赤一直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所以我想再讲一个很短的故事,可以吗?”在走廊里,赤边走边说。
作点点头。
“这是我在第一节新员工培训课上每次都要讲的。我环视教室一圈,随意挑选一名学员,请他站起来。然后说:‘好。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首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拔掉你的手指甲,或者是脚指甲。抱歉,已经决定了,没法改变。’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可怕的大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慢地,不慌不忙地给大家看。然后又说:‘接下去是好消息。就是拔手指甲还是拔脚指甲,选择的自由交给你。好,你选择哪个?你要在十秒钟内作出决定。如果决定不了,就把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拔掉。’然后我手里拿着钳子,开始读秒计数。大概数到第八秒时,他就会说:‘脚指甲!’‘好。那就脚指甲。马上拔你的脚指甲。但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选择手,而是选择脚呢?’我这么问。对方回答:‘不知道。我觉得大概都一样疼。可是非选一样不可,没办法就选了脚。’我就对着那家伙热烈鼓掌,说:‘欢迎你进入真正的人生。’Wele to the real life。”
作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老朋友瘦削的脸庞。
“我们大家手中都握有自由。”赤说,然后眯起一只眼微笑,“就是这个故事的要点哦。”
电梯银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两人在此道别。
12
与赤见面那天晚上七点钟,作回到东京的寓所。从旅行袋里取出行李,把身上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的汗。然后给沙罗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设为录音留言状态,作留了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刚从名古屋回来,方便时请联系。
作一直没睡,等到十一点,可电话没有打来。第二天是星期二,午休期间她打来电话时,作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
“怎么样?名古屋的事顺利吗?”沙罗问。
他起身走到走廊的安静处,简单说了周日和周一直接拜访雷克萨斯展销厅和赤的办公室,同他们俩交谈的情形。
“我觉得跟他们俩谈谈很有用,这一来许多事都渐惭搞清楚了。”作说。
“那太好了。”沙罗说,“没白跑一趟。”
“要是你那边没有问题,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好谈谈这件事。”
“你等一等,我看看日程安排。”
约莫十五秒钟,她在查看日程表。其间,作眺望着在窗外延展的新宿街景。天上遮覆着厚厚的云,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后天晚上有空。你呢?”沙罗说。
“后天晚上可以呀。一起吃饭。”作说。不必翻开记事本看。他的日程表上几乎每个晚上都是空白。
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结束了谈话。关上手机,他发现胸中彷佛残留着异物感。像吃下去的东西有一部分没有消化,就是这种感觉。和沙罗通话前没有这种感触。确凿无误。但是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或者是否原本就有所意味。
他在脑海里尽力再现同沙罗的谈话。交谈的内容,声音的印象,停顿的方式……似乎没有和平时不同的地方。他将手机收进口袋,回到桌边打算继续吃饭,但已经没有食欲了。
这天下午和第二天,作带着一个刚进公司的新同事当助手,去察看几个需要新建电梯的车站。让助手协助测量,逐一确认公司总部的车站图纸跟现场的实际情况是否一致。设计图和现状每每会出人意料地产生偏离和误差。可以列举出好些原因。总之开工前必须准备一份连细节都是可信任的设计图纸。若是动工后再发现有重大偏差,事态就无可挽回了。那就像作战部队凭借错误百出的地图去攻占某个岛屿。
工作全部完成后,跟站长商讨改建工程中可能产生的种种间题。由于设置电梯,车站形状会产生变化,而形状一变,客流也会变。必须巧妙地在结构上吸收这种变化。乘客的安全当然是第一位的,同时也得保证站员业务上必需的活动路线。作的使命就是汇总这些要素,决定改建计划,再转换成实际的图纸。虽然是苦差事,却是人命关天的重大工作。作耐心地逐一处理。查明问题所在,制成一览表,再按部就班地一个个细心解决,这原本就是他擅长的东西。同时在现场将工作流程教给缺乏经验的年轻同事。那个姓阪本、刚从早稻田大学理工系毕业的青年,是个非常不爱说话的长脸家伙,但理解事物极快,老实听话,测量的活儿也做得很麻利。这家伙看来是可用之才。作心中暗暗想道。
同某个特快列车停靠站的站长谈了约一个小时,商讨改建工程的细节。正好赶上午休时间,就叫了便当,一起在站长室吃。饭后边喝茶边闲聊。站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胖男人,透露了好些关于车站的趣闻。作就喜欢跑到现场听人家讲这种事。说着说着,说到了遗失物品。列车上和车站里,人们会落下很多失物,里面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就是这些话题。骨灰,假发,假肢,长篇小说原稿(读了几页,内容很无聊),装在盒子里、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带血衣衫,活的蝮蛇,一迭四十张专拍女性私处的彩色照片,漂亮的大木鱼……
“里面还有些难以处理的东西。”他说,“有一个我认识的站长,收到的失物中有一只旅行袋;哩面装着死去的胎儿。所幸我还没有这种经历。但在从前当站长的车站,曾经收到两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手指。”
“这好像也够毛骨悚然的。”作说。
“是啊,当然毛骨悚然了。一只漂亮的袋子里,装着个蛋黄酱瓶似的东西,两根小小的指头浮在液体中。看上去像是连根切下的小孩的手指。我当然打电话报了警,天知道会不会跟什么罪案有关。警察马上赶来拿走了。”
站长喝了口茶。
“然后过了一个星期,那位来拿手指的警察又来了,再次向在厕所里发现那东西的站员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况。我那时也在场。据那位警察说,瓶里装的不是小孩的手指。经过实验室检查,搞清楚了那是成人的手指。之所以小,是因为那是第六根手指。警察说,偶尔有人一生下来就长着六根指头。父母一般都厌恶畸形,在婴儿时期就会把它切除掉,但也有人长大后还留着六根指头。那就是在成人后才动手术切除的第六根手指,放在福尔马林里保存着。据推定,手指的主人是二十多岁到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至于切除后经过了多少年,已经没办法查出来了。也无法推测经过了怎样的来龙去脉,被遗忘还是被丢弃在车站厕所里。但好像不太可能是罪案。最后手指就这样交给警察了,也没有乘客前来申诉遗失了手指。说不定现在还保管在警察局的仓库里呢。”
“好离奇的故事。”作说道,“都把第六个手指留到长大成人了,干吗又要急吼吼地切除它?”
“是呀。充满谜团。后来我被勾起了兴趣,就对六指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这叫多指畸形,也有许多多指畸形的名人。据说丰臣秀吉就长了两根大拇指,但不知真假。还有好多例子。有著名钢琴家,也有作家、画家、棒球选手。虚构的人物里面,《沉默的羔羊》中的雷克特博士就是六指。六指不是特异现象,事实上它的遗传因子甚至还是显性遗传。不同人种之间有差异,但是从世界范围来看,大约每五百个人里就有一个人生来是六指。只是絶大部分像刚纔说过的,在手指功能稳定下来的一周岁前,就按照父母的意志切除了。所以我们几乎没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我也是在那两根丢失的手指送来前,都没听说过第六根手指这回事。”
作说:“可是这就怪了。既然六指是显性遗传,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长着六根手指呢?”
站长百思不解。“是啊,为什么呢?这种难题,我可就搞不懂了。”
一起用餐的阪本这时开口了,像把堵住山洞的沉重巨石挪开一般,他怯生生地说:“后辈本来不该多嘴多舌,不过,我可以插嘴说一句吗?”
“好。”作惊讶地说。因为阪本根本不是那种主动在人前直陈已见的青年。“说什么都没关系。”
“由于‘显性’这个词的影响,世间许多人常常产生误解。其实,说某种倾向是显性遗传,并不意味着它就会无限制地扩散。”阪本说,“在被称作怪病的疾患里,就有不少的遗传因子是显性遗传。但要说这种疾病是否因此变成普遍现象,其实倒也不是。幸运的是在许多情况下,它们都会被遏制在一定数量,停留在疑难杂症的状态。所谓显性遗传,说到底只是倾向分布的因素之一。其他的还有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等因素。这只是我的推测——六根手指对人类来说可能太多了。说到底,用五根手指干活恐怕才是应该的、足够的,或者说是效率最高的。所以哪怕是显性遗传,在现实世界里,六指也只能占絶对少数派。大概是淘汰法则胜过了显性遗传。”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阪本再次陷入沉默。
“哦。”作说,“我倒觉得,这跟全世界的计算法从十二进制统一到十进制的过程没准也有相通之处。”
“听您这么一说,说不定这跟六指和五指的数字正好呼应。”阪本说。
“可是,你怎么会对这种事知道得这么详细?”作问阪本。
“我在大学里听过遗传学的课。因为对这方面感兴趣。”阪本满面涨红。
站长愉快地笑着说:“哪怕是进了铁路公司,遗传学的课照样能派用场嘛。总之学习总不会是自学的,的确是这样。”
作对站长说:“不过,我想有六根手指的话,钢琴家们说不定会感到方便些?”
“这个呀,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站长说,“据长了六根手指的钢琴家说,多出来的手指反而碍事。的确像阪本君刚纔说的,人类要均等熟练地使唤六根手指,这负担没准还有点沉重呢。也许五根恰到好处吧。”
“六根手指有没有什么好处?”作问。
站长说:“我查过,有人说在中世纪的欧洲,六指的人曾经被当作男巫女巫用火烧死。还有人说十字军时代,某国六指的人被悉数杀光。只是真假难辨。据说在加里曼丹岛上,六指的小孩生下来就被送去当巫师。这种事情也许称不上好处吧。”
“巫师?”作说。
“总之是加里曼丹岛的事,”
至此,午休结束,谈话也结束了。作感谢站长请的便当,起身和阪本一起返回公司总部。
回到公司后,在图纸上加上几条该加的脚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从前听灰田说的他父亲的故事。在大分县深山温泉旅馆长期滞留的爵士钢琴家,演奏前放在钢琴上的布袋里,难道就装着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双手的第六指?由于某种原因,他在成年后做手术将它们切除,放在瓶里随身携带。而且演奏前肯定要放在钢琴上面,就如同护身符。
当然,这不过是凭空想象,没有根据。而且那件事发生在(假如真有此事的话)四十多年前。然而越想越觉得这是有效的片断,可以填补灰田讲的故事中的空白。他握着铅笔坐在制图台前苦思冥想,直至黄昏到来。
翌日,作在广尾和沙罗见了面。两人走进住宅街深处一家法式小酒馆(沙罗知道许多遍布东京小巷深处的小店),吃饭时,作说了在名古屋和两位老朋友见面的经过和谈话内容。是概括地说的,可还是相当长。沙罗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不时打断他提问。
“在东京你家里借宿时,被你下药强奸了。白对大家这么说的?”
“是的。”
“她在大家面前非常逼真地描述了细节。她生性腼腆,从来避而不谈和性有关的话题。”
“青是这么说的。”
“她还说你有两张面孔。”
“她说‘光看表面那张脸,根本想不到底下还有另一张阴暗的面孔’。”
沙罗面露不快,沉思了一阵。
“我说,对于这一点,你能不能想起什么对得上的?比如说你和她之间,曾经有某个瞬间产生了特殊的亲密感。”
作摇摇头。“没有,我想从来没有过。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一直都很注意?”
“就是说,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她是异性,所以尽量不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沙罗眯起眼睛,歪歪脑袋。“你认为小团体的其他成员也这么小心?就是说,男孩们不把女孩们、女孩们不把男孩们当异性看待?”
“其他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以前我说过,不把男女关系带进小团体已经成了我们的默契。这一点一清二楚。”
“可是,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那个年龄的男男女女亲密交往,一天到晚待在一起,彼此间生出性方面的兴趣难道不是必然的趋势?”
“想找女朋友,像普通人那样一对一地约会,这种心情我也有过啊。当然也对性爱感兴趣。跟别人一样。也有在小团体之外找女朋友的选项。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五人小团体的意义高于一切。几乎无法想象离开它单独行动这种事。”
“因为其中存在美妙的和谐?”
作点点头。“人在其中,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其他地方很难找到那种特别的感觉。”
沙罗说:“所以你们只好把对性的关注强行锁进某个地方。为了不扰乱五个人的和谐,不让那个完美的小圈子崩溃。”
“时过境迁再回想当年,也许会发现不自然的地方。但在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们还只有十几岁,一切都是初次体验。根本不可能用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所处的状况。”
“就是说,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被禁闭在那个小圈子的完美性中。可以这么理解吗?”
作稍微思索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这样。但我们是自愿禁闭在那里面的。我至今都不后悔。”
“很有趣。”沙罗说。
白遇害半年前,赤在滨松同她的相会,也引起了沙罗的注意。
“问题不太一样,但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高中的同班同学。她长得很美,身材标致,家里又有钱,是所谓的归国子女,会讲英语和法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一举一动十分引人注目。被大家奉为女王,是低年级学生崇拜的对象。私立女校嘛,这些方面很厉害的。”
作点点头。
“大学进的是圣心女子大学,中间去法国留学两年。回国后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