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既著书之二千四百余年,吾友严几道读之,以为其说独与达尔文、孟德斯鸠、斯宾塞相通。……于是客有难者曰:严几道是,则古人皆非矣。是必几道之学,为二千数百年间所未有而后可。其将何以立说?应之曰:君亦知流略之所从起乎?智识者,人也;运会者,天也。智识与运会相乘而生学说,则天人合者也。人自圣贤以至于愚不肖,其意念无不缘于观感而后兴。其听观感者同,则其所意念者亦同。若夫老子之所值,与斯宾塞等之所值,盖亦尝相同矣。而几道之所值,则亦与老子、斯宾塞等之所值同也。此其见之能相同,又奚异钱!……
故几道之谈《老子》之所以能独是者,天人适相合也。即吾说引而伸之,非惟证几道之说之所以是,亦可以证古人之说之所以非。盖古人之说,无不有所观感而兴,惟其所观感者,与老子时异耳。”[5]
夏曾佑认为严复之所以能读通《老子》,在于他所处的时代与老子有类似之处,这就是他们都是社会大变动时代的人物,“其所言者,皆其古来政教之会通也。”古人在《老子》这部书里,围绕“道”、“气”、“以太”等概念聚讼纷纭,形成了形形色色的道家、道学、道教。严复虽也诠释《老子》,但他不是拾取传统道学的余绪,他与前人有别的是,在这部书里,发现了与时代相通的“进化”、“民主”、“道即自然”等观念。
当代美国历史学家史华慈在分析严复的中西文化观时,指出他的内在世界里并没有“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的明显分野,在《穆勒名学》的案语中,严复即将穆勒的观念与老子相提并论,而严复评点老子,也与他对中西文化和学术的见解糅合在一起,他把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穆勒、孟德斯鸿的理论贯通到对老子的诠释中去。
严复认为老子思想与斯宾塞的形而上学有极为相似之处。对于中西学术思想的相似和雷同,严复早在《天演论》的序言中就已提到,表示《易》和《春秋》两部经典实已涵盖了归纳法和演绎法。在《辟韩》一文中,他已表示科学即是斯宾塞的“形而上学的系统”,虽然穆勒以逻辑方法阐释科学,但严复还是认为斯宾塞的综合哲学乃是源于归纳逻辑,而斯宾塞的理论与中国传统的一元泛神论的思想相一致。严复评点老子是基于“老子为中国哲学之祖”的认识。夏曾佑在序言中也发现严复承认老子生于孔子与“百家”之前,而《道德经》是第一本表述中国纯理论性的哲学著作。老子所云“万物侨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这厚所表述的正是中国形而上学的宇宙观的基本认识。老子所谓,’道”与斯宾塞之“不可知”,其意旨大体相同。如同斯宾塞于“第一原理”所做的那样,老子亦强调宇宙万物自然生灵皆相互对立,而归于“道”,所谓“形气之物,无非对待”。[6]至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观念,与达尔文的理论原有惊人的相通之处。
严复曾从科学方法的角度诠释《道德经》第四十八章所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道理,其目的也是为了印证《穆勒名学》的理论。所谓“日益”,就是以归纳法表示知欲的增加,而‘旧损”则是以演绎法表示知欲的减少。严复认为穆勒归纳演绎的观点,正是表示“一物日益,即是日损”。这种立论和《道德经》一样,皆是反对为学。因为学则著于物相,离道远矣,故必须“绝圣弃智”。总之,严复认为老子思想内含科学性,乃是基于其思想与斯宾塞的理论相似性使然。
其次,严复的《老子评语》渗透了他的变革观念,是其政治思想的反映。
《老子》不仅仅是一部充满了辩证法的哲学著作,而且还是一部有其政治意义的“兵书”。故各种学派的人能从中吸取不同的养料,哲学家视之为哲学经典,道教信徒则奉之为宗教经典,涉足宦海的士人则认之为“权术”宝典,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各取所需。
在政治上,严复是维新派的代表,其政治主张与康有为、谭嗣同等大体一致,但其思想渊源则互有轩轾,康有为“托古改制”,将一个“述而不作”的孔子打扮成一个“维新改制”的孔子;严复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虽未被顽固派深究迫害,但在政治上已列为不可信任的对象,其失意感自然可以想见。此后他不求仕进,专门从事译述,并开始了一些《老子评语》之类的古籍疏义工作。他与康有为推崇圣人孔子不同,其心之所向是老子,他所托的古是老子的黄老之学。他在评语中说:“太史公六家要旨,注重道家,意正如是,今夫儒墨名法所以穷者,欲以多言求不穷也,乃不知其终穷,何则,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惟守中可以不穷。”[7]严复之意,孔孟儒家已是由显而微,穷途末路;而汉初黄老还有不穷前途,可以借用,这是他推崇老子的用意。20世纪初严复的这种态度与他晚年主张尊孔读经,参与发起孔教会的活动,确实是大相径庭。
在《老子评语》中,严复采用了达尔文学说的进化论观点,对老子的“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强行者有力’,等语句大加发挥。他说:
“有力者外损,强者内益,足而不知,虽富贫耳。”
“帷强行者有为有志,亦惟有志者能强行,孔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孟曰强恕而行,又曰强为善而已矣,德哲噶尔第亦曰,所谓豪杰者,其心目中常有一他人所谓断做不到者,凡此,皆有志者也。中国之将亡坐无强行者耳。[8]
严复以为中国面临危亡之势,只有发愤图强才是出路。老子学说并不注重争胜强行,严复在这里大加发挥,是为评语中最强之音,这可视为他对老子思想的进一步改造。
严复还把近代的自由政治与“与天争胜”的观念结合起来,认为它符合“物竞天择”的原则。“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9]他在《原强》一文中也曾如是说:“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10]以进化论的“物竞天择”的观点去分析问题,严复看到,人们要努力奋斗,不断进化,才能生存、发展,不然就会被淘汰而趋于灭亡,自由政治是谋求生存的最佳途径。他在评述老子所讲“常使民无知无欲”“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时指出:
“虚其心所以受道,实其腹所以为我,弱其志所以从理,而无所撄,强其骨所以自立而干事。”[11]
严复的这种解释已与以往的那种“愚民”意思完全相反。他落脚于“受道”、“为我”、“自立而干事”,说明他鼓励人们去坚韧不拔地为追求自我的目标而努力进取。为此,严复对老子的“绝仁弃义”、“绝学无忧”不以为然,他嘲讽这种办法若如被放逐的非洲鸵鸟,是不敢正视事实的办法,这实际上是对那些封闭自守,愚昧落后的守旧势力的批判。他说:
“绝学固无忧。顾其忧,非真无也,处忧不知,则其心等于无耳!非洲鸵鸟之被逐,而无复之也。则埋其目于沙,以不见害己者为无害,老氏绝学之道,岂异此乎!”[12]
由于严复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由简入繁、由低级向高级不断进化的过程,所以他不苟同于老子的“还淳返朴”的观点,以为那是违反自然规律,不符合社会进化的原则。“今夫质之趋文,纯之入杂,由乾坤而训至于未既济,亦自然之势也。老氏还淳返朴之义犹驱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矣。夫物质而强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而物而返之使质,老氏之求非也。何则,虽前后二者之为求不同,而其自然拂道纪则一而已矣。”[13]
严复大力挖掘《老子》一书中的民主政治因素,认为老子的政治观点与西方的民主政治有相似之处。他在评点老子时多处引用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一书来比拟黄老之学。
例如:
“黄老为民主治道也。”[14]
“夫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故能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君主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也。”[15]
“然孟德斯鸠《法意》中言,民主乃用道德,君主则用礼,至于专制乃用刑。中国未尝有民主之制也,虽老子亦不能为未见其物之思想,于是道德之治,亦于君主中求之,不能得,乃游心于黄、农以上,意以为太古有之,盖太古君不甚尊,民不甚贱,事为民主本为近也。此所以下篇八十章,有小国寡民之说,夫甘食美服,安居乐俗,邻国相望,鸡犬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如是之世,正孟德斯鸡《法意》篇中所指为民主之真相也。世有善读二书者,必将以为知言矣。呜呼:老子者,民主之治之所用也。”[16]
“以贱为本,以下为基,亦民主之说。”[17]
在严复心中,老子所描述的黄帝神农时代,君民之分不那么严格,等级分化不那么清楚,因此近于民主,亦即老子所想象的小国寡民社会。这实际上是一种幻想。不过,就原始社会本身而言,它确存在一种原始的民主制度,这与孟德斯鸠的民主制有某些相近之处,而与封建专制相背道。但严复并不主张人们回到原始的状态中去,他对老子的“还淳返朴”持有异议,以为其“违自然,拂道纪”,“犹如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18]这在当时是根本不可能的。
老子向往的理想社会既然不过如此,所以严复认为,“今日之治,莫贵乎自由”,如能做到这点,“太平之盛不期而自至”。[19]而对老子“往害,安平太。”[20]严复的解释是“安,自亩也,平,平等也,太,合群也。”[21]非常清楚,这是西方启蒙思想家自由观的移植。
第三,严复的《老子评语》一书表达了其唯物主义的思想倾向。“道”是老子思想体系的核心,或指物质世界,即宇宙的本体;或指物质世界运动变化的普遍规律;或指特定环境中的具体事物,严复的理解大体如此。
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老子的回答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总气以为和”。[22]天下万物都是由“道”衍化而来。对这一作为高度思维概括的“道”,究竟如何理解?是物质的实体,还是精神的实质。严复认为,“哲学,无成之序也”。[23]这里,严复所说的“哲学”,其含义或老子所说的“道”。所谓“无成之序”,或指普遍法则,或指自然规律。因此,严复解释说“道,太极也。降而生一,言一则二形焉。二者形而对待之理出,故曰生三,夫公例者。无往而不信者也。”[24]道为太极,它和西人所谓Sum…mun
genus相同,意为最高概念。但“道”又不是不可捉摸,无可言状的恍惚。严复认为“有象之物,方圆是也;有物(质)之物,金石是也;有精(生命)之物,草木虫人是也。以夷、希、微之德(本质)而涵三有。其真,故曰观;有信,观可观徼;为一切之因,而有果可验。物之真信,孰逾此者”[25]这里所说的道,决不是神秘莫测的精神实质,恰恰相反,而是具有无征不信千真万确的物质属性的物质实体。可以说,严复对于老子哲学体系核心的“道”,给予的是唯物主义的解释。
“道”的首要含义是指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26]道与天、地、人并列,并不凌驾于这三者之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7]人要受天地环境的制约,而天地遵循的道(规律)就是自然。这里,“道”的涵义比较清楚,即指具有物质属性的自然规律。严复加在这段文字上的评语是“道即自然,特字未字异耳。”完全同意老子的“道”的本义所具有的物质属性。
如何看待世界上的善、恶?老子曰:“善之与恶,相去何若?”[28]其意为,善与恶有所差异,但到底相差多少呢?“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29]意思是指,“道”养育万物,但不主宰它们,因为它本来就没有什么要求欲望,这可以叫做小;万物归顺于“道”,而“道”也不主宰它们,这样,可以称做大。严复例举数学的微积分类来加以说明,“道固无善不善可论。微分术言,数起于无限小,直作无观,亦无不可。乃积之可以成诸有法之形数。求其胎萌,又即在无穷小之内,此道之尽绝言蹊也”。[30]所谓“大小之名,起于比较,起于观者。道即本体,无大小也”。[31]老子说:“上善若水”,严复认为这就是“以水喻道”,[32]假如“以日喻道,有其上下,特不缴不昧耳”。他还进一步论述:“道与宇宙,无穷者也,何由见之。’”大意说,宇宙万物无穷无尽,是观察不完研究不尽的。所有这些,都在于说明作为规律性的“道”的普遍性和物质性。
在认识论上,严复也是唯物主义者,首先他承认主客体的区别。他说:“道者同道,德者同德,失者同失,皆主客观之以同物相感者。”[33]作为人的主观认识能力的主体和作为客观事物本身的客体,两者都是与物接触而有所感验。“信不足者主观之事,有不信者客观。”[34]认识不只是人的主观能力,而能不能真正得到真实情况则是客观的本身。老子提出“不出户,知天下”以及“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35]片面夸大理性认识的作用,轻视感性认识的重要性,抹煞实践经验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对这种观点,严复认为“夫道无不在,苟得其术,虽近取诸身,岂有穷哉!而行彻五洲,学穷千古,亦将但见其会通而统于一而已矣,是以不行可知也,不见可名也,不为可成也,此得道之受用也。”[36]强调理性认识融合贯通的作用,但由此又认为“不行可知”,依然是附会了原著的唯心观点。
总的来说,严复的唯物论并不彻底。他的本体论对老子的道有时作唯心的理解,如他认为老子的道与周易的太极、佛学的自在、西方哲学的第一因都是一样的。在认识论上,他对精神实体的“道”视为不可思议的,有时陷入一种不可知论的境地。
尽管如此,严复的《老子评语》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一部有价值的著作。虽然文字不过三千,对《道德经》八十一章也并未全部进行评点,有三分之一章节没有涉及,但严复的老子学研究应当说是超越了古人。这主要表现在他首次在老学史上,运用西方学术的某些观点来分析中国典籍;它表明了严复政治上要求民主、自由的强烈愿望;它对老子“虚静无为”的思想进行了改造,强调中国应当发奋自强,适应《天演论》的物竞天择的要求;它借用西方近代的机械唯物论,对老子的思想作了唯物主义的诠释。因此,严复的《老子评语》可以说是老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也是人们研究近代学术史一部不可不注意的著作。
4.2庄子评注新特色
在中国学术史上,人们向来将庄子与老子并称,视他为自成体系的道家学派的代表。庄子思想俊逸超脱,意蕴深远,在士林学子中颇有市场。
《庄子》与《老子》各具特色。《老子》二书短短五千言,高度概括的哲理思想,浓缩在十分简洁的文字之中,谓字字珠矶,寓义深奥,读来颇为艰辛费解,令人难以咀嚼。《庄子》则与之不同,它共33篇,十余万字,其中分为内篇、外篇、杂篇。有一种传统的说法,认为内篇是庄子所自著,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