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非在这儿下车不可。”青年人紧板着脸对小男孩说。
“不。我要再坐一程火车,然后再去。”
焦班尼实在看不下去,说:
“跟我们走吧。我们的车票,可以到任何地方。”
“可我们必须在这儿下车,从这里可以上天。”
小女孩说着露出一丝淡淡的愁容。
“干嘛非要上天呢?老师说过,我们要在这里创造出比天上更幸福的世界。”
“可我妈妈已经去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你信奉的上帝是假上帝。”
“你的上帝才是假上帝呢!”
“不是。”
“那么你的上帝是什么样呢?”青年人笑着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真正的上帝应该只有一个。”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个。”
“我是说,千真万确的上帝只有一个。”
“这不就对了。我祈祷,愿上帝保佑我们,在你所说的那位真正的上帝面前,再与二位见面吧。”青年人虔诚地合掌而拜。
小女孩也这样做了。大家依依不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焦班尼几乎失声痛哭。
“准备好了吧?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这个时候,遥远的天河下游处出现了光彩夺目、色彩斑斓的十字架。它如同一棵大树,粲然矗立在河流之中,其周围缭绕的青云恰如圆圆的光环悬在空中。车厢里人声鼎沸。人们如同上次见到北十字星时一样,穆然肃立开始祷告。到处可以听到如孩子们扑向食品时的欢呼声和难以形容的深沉的赞叹声。十字架渐渐移行到车窗前,苹果肉般苍白的环状云朵,轻缓地缭绕着。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人们欢乐、明快的呼声震人心弦。
人们从天空远方——那凄凉的天空远方,听到一阵极其清脆、响亮的嗽叭声。又有许多信号灯和灯光闪过,火车渐渐减速,终于来到十字架的正前方,停止不动了。
“好了,我们该下车啦!”青年拉过小男孩的手,姐弟俩互相整理一下衣领,拍了拍对方肩上的灰尘,磨磨蹭蹭地朝车门那边走去。
“再见啦!”小女孩回过头向两人道别。
“再见。”焦班尼强忍泪水,生气般硬邦邦地说。
小女孩十分难过地睁大眼睛,再次回头一望,然后无言地径直走出了车门。车厢里的乘客下了一大半,空荡荡的车厢显得格外凄清,外面寒风呼啸。
窗外,人们恭恭敬敬排着整齐的队伍,跪在十字架前的天河岸边。两人看见一个身穿漂亮白衣的人越过无形的天河之水,正庄严肃穆地伸出双手,向这边走来。就在此时,清脆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始启动,银白色的云雾从下游倏地飘来,立时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了,唯有许多核桃树的叶片明灿灿地闪现在雾中。带有金色光环的电松鼠,时隐时现地露出可爱的小脸向外张望。
尔后,云雾又倏地散尽,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街道,路旁点着一排小灯泡。当二人顺着那灯光向前走时,小灯泡宛如向他们点头致意似地熄灭了,而当二人走过时,却又亮了。
回头望去,刚才那座十字架已截然变小,简直可以作项链挂在胸前。刚才的小女孩和青年等人依然跪在那片白色的河岸上呢,还是去了那虚无缥缈的天上?景物迷离,无从知晓。
焦班尼长长叹了口气。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俩无论到哪儿都要同行才好。我现在就像那只小天蝎,只要能为大家寻求真正的幸福。
就是身经千锤百炼,我也不在乎。”
“嗯,我也是那样想。”柯贝内拉眼里浮现出晶莹的泪花。
“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焦班尼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柯贝内拉茫然地回答。
“总之,咱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焦班尼仿佛心里充满无穷的力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哎,那莫不是煤炭草袋?活像天空的黑洞。”柯贝内拉一边胆怯地避开视线,一边指着天河的一处说。
焦班尼往那儿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河果然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它到底有多深?一直通到何处?无论怎么擦亮眼睛,也觉得深不可测,只感到刺眼般的疼痛。焦班尼说:
“再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寻找人们的真正幸福。
不管到哪儿,我们俩也要携手并肩,共同前进。”
“一定,一定那样。哎,你看,那是多么美丽辽阔的原野呀!
那里有很多人,大概是真正的天堂吧?啊,我妈妈也在那儿。”
柯贝内拉突然指着窗外远方山花烂漫的原野欢叫起来。
焦班尼随之向那边张望,只见那边雾茫茫,怎么也看不出有柯贝内拉说的那种绚丽多彩的景象。
焦班尼心里一阵惆怅,呆呆地朝那边张望。对面河岸上的两根电线杆,宛如双双手挽手地托一根红色横木立在那里。
“柯贝内拉,我们一起去,好吗?”焦班尼说着回过头来,可刚才还有柯贝内拉坐着的座位上,已不见他的影子。只有黑天鹅绒座椅,闪闪发光。
焦班尼如同出膛子弹霍然而起,努力不被人察觉地向窗外探出身子,奋力猛打自己的胸脯,大声疾呼,最后扯开噪门失声痛哭出来。
周围世界旋即漆黑一团。
“你在哭什么呀?转过身来!”那曾经听到多次、像大提琴一样温和的声音,从焦班尼身后响起。
焦班尼愣了一下,马上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发现刚才柯贝内拉坐过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戴着大黑帽子、面颊苍白消瘦的大人,手拿一本大厚书,正慈祥地笑着目视焦班尼。
“你的朋友不见了,是不是?他呀,今晚就真的去遥远的地方了。你不要再找他了。”
“为什么?我已经答应跟柯贝内拉一起去的。”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和柯贝内拉一样。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曾经尝过富有光泽的苹果,坐过这列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要为了寻找所有人的最终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那理想之乡。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
“我一定要实现这一理想。可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一幸福呢?”
“我也在寻求同一目标。你要好好拿着你这张车票,要专心学习。你学过化学吧?那你就应该知道水是由氧气和氢气合成的。
没有人怀疑这一真理,因为实验已充分证明。然而以前人们说它是由水银和盐合成的,也有人说它是由水银和硫磺化合成的,真是众说纷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信奉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那么,对那些和自己信仰不同的人们的感人故事,不是也会为之落泪吗?如果那样,我们又要对我们的心地好坏加以议论,是不是?
结果往往找不出正确答案,对吧?但是,如果你真正用心学习,就可以通过验证来正确区别真假,只要这种验证的方法得以确立,那么信仰和化学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就来看看这本书上是怎么讲的。你听着,这是一本史地辞典。书的一页上记载着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地理和历史。你好好看看,这可不是现在我们书上记载的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历史。而是记载着公元两千二百年前,当时人们思考的地理和历史。
所以,这一页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一本史地书籍。懂了吗?
这本书记载的全都是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真理,证据十分充分。
如果对它有所怀疑,那就翻看下一页吧。
公元一千年前,地理和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你不要做出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对一切,包括我们的身体、思维和天河、火车、历史,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们的感觉才存在。你看,还是与我在一起,你才稍微心平气和些了吧?”
那人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又缓缓放下。焦班尼顿时觉得自己、自己的思维、火车和那位学者、天河全部在一闪之后消失,化为乌有。过了一会儿,随着其中一片空间光闪闪发亮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空旷、坦荡,所有历史转瞬即逝,一切空空如也,虚无飘缈。光芒、黑暗的变幻急剧加速,不久一切又恢复原状。
“明白了吗?你今后的实验,要将这些支离破碎的思维,由始至终地贯穿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够完整地实验其中一段就行。你看,那边有颗普列西斯(蛇颈龙)星,你要将普列西斯星上的枷锁拆开。”
此时,一串烽火由对面漆黑的地平线腾空而起,照得整个车厢雪白如昼。那串烽火一直升上天空,光芒四射。
“是马杰兰星云!我要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柯贝内拉,为了大家去寻找那真正的幸福。”
焦班尼咬紧嘴唇,仰望着马杰兰星云起身发誓——为了那最应该获得这幸福的人!
“好了。你要牢牢握住你的车票。你马上就要不在这梦幻的列车上,而是回到现实世界的惊涛巨澜里,阔步行进。天河中那张唯一可以带回的车票,你千万不可丢失。”
那大提琴般温柔、平缓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焦班尼却觉得天河已离自己十分遥远。微风吹拂,他发觉自己正伫立在长满青草的小山冈上,同时听见布尔卡尼罗博士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谢谢你协助我进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实验。我一直在考虑进行一次从遥远宁静的地方,将我的思想传达给别人的实验。你的话语,我都记在笔记本上了。你就像在梦幻中决定的那样果断地行动吧!今后可以随时随地来我这儿商量任何事情。”
“我一定坚定信念,我一定要找到幸福!”焦班尼满怀信心地说。
“那么再见。这是刚才那张车票。”
博士将叠成小方块儿的绿纸片放进焦班尼衣袋里,随后消失在气象标后面。
焦班尼一口气跑下山风。
他感到自己衣袋里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叮叮当当乱响,便在树林里停下步掏出来看。原来刚才梦幻中的那张奇特的天河绿车票里包着两枚明晃晃的金币。
“博士,谢谢您了。妈妈,我这就给您拿牛奶去。”
焦班尼说着又继续向前跑。仿佛有千言万语一齐涌向心头。
他既感到有些悲伤惆怅,又感到精神焕然一新,浑身充满力量。
天琴星座已转到西方天际,如在梦中伸了个懒腰。
焦班尼一下子睁眼醒来,原来他疲乏地躺在这小山冈的草坪上睡过去了。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脸颊沾满冰冷的泪水。
焦班尼弹簧一般跳起身来。镇子仍像刚才一样灯火通明。但焦班尼却感觉这光亮比刚才要温暖得多。
刚才自己还在梦里邀游的天河,依然白灿灿地挂在天边,黑洞洞的南边地平线的上空尤其扑朔迷离,如烟雾蒸腾。其右边的天蝎座红星银辉熠熠,天空整体的排列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焦班尼一溜烟儿跑下山冈。他心里只是惦念还没吃晚饭的母亲。他飞速穿越黑洞洞的松林,绕过牧场的灰白色栅栏,从刚才的入口处返回昏暗的牛舍前面。好像有人刚刚外出归来,傍晚没有见到,而现在却停着上辆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
“晚上好。家里有人吗?”焦班尼喊了一声。
“来了。”一位穿白肥脚裤的人立刻应声走出。
“有什么事吗?”
“今天没有给我们家送奶。”
“是吗,那可太对不起了。”那人马上回到里边拿来一瓶牛奶,递给焦班尼,笑着说:
“实在对不起。噢,今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地没关好栅栏,有条大蛇乘虚而入,钻到母牛那儿,喝掉了大部份的牛奶。”
“是吗?好,我该回去了。”
“好的。让你特意跑来一趟。”
“没什么。”
焦班尼两手捧着还温热的奶瓶,走出牧场栅栏。
他穿过林荫道,走上大街。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十字路口。
路口右前方大路尽头就是刚才柯贝内拉他们分完河灯出发的地方。
河上的桥头堡隐隐约约耸立在夜空中。
十字路的街边店铺前,聚集着两伙女子,一边朝桥那边观望,一边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
再一看,桥上也有许许多多的灯光和熙攘的人群往来晃动。
焦班尼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他猛然冲着旁边人大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
“小孩掉到河里了。”一个人说罢,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焦班尼。焦班尼不顾一切地向大桥跑去,桥上人山人海,简直看不见河面。人群中还有穿白警服的警察。
焦班尼顺着桥墩飞也似地下到开阔的岸边。
只见许多人手持灯火沿着河滩匆匆忙忙走上走下。对岸黑暗的堤坝上也有七八点灯火在移动。河面上早已不见王瓜灯笼的影子,灰暗的河水发着微弱的声响,静静流淌。
下游河滩有一块沙洲,黑压压的人群轮廓分明可见。焦班尼快步来到人群前,一眼发现刚才跟柯贝内拉在一起的马尔苏。马尔苏走过来对焦班尼说:
“焦班尼,柯贝内拉掉到河里去啦!”
“这怎么会?什么时候掉进去的?”
“扎内利想从船上把王瓜灯笼推到河里去,不料船身晃了一下,他就栽到河里去了。柯贝内拉为了救他立刻跳入水中,奋力把扎内利推向船边。扎内利抓住船舷得救了,而柯贝内拉却再也不见了。”
“大家都去寻找了吧!”
“嗯,可不久就都回来了。柯贝内拉的父亲也赶来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扎内利已被领回家了。”
焦班尼走进人群。面色铁青、尖下额颏柯贝内拉父亲身穿黑衣服呆呆地直立着,四周围满了学生和镇上的人。柯贝内拉父亲左手攥着手表,目不转睛地注视河面,众人也都死死盯着河面。
四周鸦雀无声。焦班尼只觉心里忐忑不安,双腿打颤。打鱼用的电石灯往来穿梭。黑黑的河水微波闪闪,涌流不息。
下游,漫长的银河倒映在整个河面,如在眼前,俨然果真降临人间。
焦班尼此时感到柯贝内拉永远都要留在那条银河边上了。不禁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
人们仍不死心,渴望柯贝内拉从浪花中跃出说一声:“我游了好远好远”,或者他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沙洲,等待人们去搭救。
这时,柯贝内拉的父亲断然说:
“已经不行了。他自落水已过了四十五分钟!”
焦班尼猛地冲到博士跟前,本来想说自己知道柯贝内拉的去向,自己一直和柯贝内拉在一起来着。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博士倒以为焦班尼前来问候,便端详了好一会焦班尼。
“你是焦班尼吧?今晚让你受累了!”博士亲切地说。焦班尼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鞠躬。
“你父亲回来了吧?”博士紧紧抓着手表,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焦班尼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前天他还给我来信呢。信上说,他很好。今天总该回来了吧!或者船误期了不成?焦班尼,明天放学后和大伙儿一起来我家玩吧!”
说完,博士继续将视线移向下游银河倒映的河面。
焦班尼百感交集,默默离开博士。他想快些把牛奶送到母亲身边,并把父亲就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于是一溜烟地沿着河滩向镇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