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对吃迷叶,现在他承袭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权,现在他不许你进去,因为家中有妇女。祖父常说,将来我也是那样:少年的脾气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头看祖宗的遗法了。祖父一点外国事不懂,所以拿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规法当做处世的标准。父亲知道一些外国事,在他年青的时候,他要处处仿效外国人,现在他拿那些知识作为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该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样固执;但是这不过是处世方法上的运用,不是处世的宗旨的变动,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相同的。
统治阶级如此,被统治阶级中的落后的人们也是如此。作者在书中愤激地指出:“这样多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的民众;这么多只拿棍子,只抢迷叶与妇女的兵;这么多聪明,自私,近视,无耻,为自己有计划,对社会不关心的政客。”猫国是“热闹的”,但在这热闹的景象中,仿佛正有一个“毁灭的手指,似乎将要剥尽人们的皮肉,使这猫城成为白骨的堆积场”。“一眼看见猫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
剖析落后的“国民性”,寻求疗治的方法,这是当时许多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都十分关注的问题。鲁迅远在日本读书时就把探讨“国民性”问题放在了重要位置上,因为要救治国人麻木的精神,他才决定弃医从文,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老舍也是这样的:他从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开始,就表现出对于中国民族性思索的兴趣,在《二马》中他几乎倾注了全力以艺术的对比手法展示了我们民族在精神上的消极现象。当时他还只是一般地从民族复兴的角度观察问题,到了写作《猫城记》时,亡国的危险,摆在每一个爱国者的面前,他痛感民族精神的迟滞而愚钝,这时他就不是一般地提出问题,而是把振奋民族精神、医治落后“国民性”问题看作是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严重任务了。
但是,老舍并不能解决这个课题。他因而陷于悲观:“一个文明的灭绝是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不自觉的;好似是创造之程(疑为“神”——引者)已把那毁灭的手指按在文明的头上,好的——就是将死的国中总也有几个好人罢——坏的,全要同归于尽。那几个好的人也许觉出呼吸的紧促,也许已经预备好了绝命书,但是,这几个人的悲吟与那自促死亡的哀乐比起来,好似几个残蝉反抗着狂猛的秋风。”这自然又表现着作家思想上的局限。
在黑暗中徘徊
《猫城记》是一部在内容上充满矛盾的作品,对它采取简单的肯定或简单的否定,都是不适当的。
老舍试图在《猫城记》中概括旧中国复杂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全部“病象”,然而作家当时在主观上并不具备正确分析这些“病象”的能力,加以选取了限制很多的讽刺小说的形式,这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处置不当或评断失误的地方。
第一、在探索愚弱的“国民性”形成的时代的社会的根源时,在探索如何改造这种“国民性”的途径上,作品出现了明显的偏颇。当他从生活的直感出发,描述社会生活中的消极现象,描述落后的“国民性”的诸种表现时,他是富于机智和智慧的,许多评断锋利而又准确,但是当他进一步思索这种落后的“国民性”何以形成以及如何改造时,他就显得十分软弱无力,所见不深了。在他看来,人们性格、精神上所以出现了危机,是由于“没有人格,没有知识”,而所以如此,又是由于缺少正确的教育。《猫城记》中对旧教育的批评是尖锐而深刻的。“大家想多发一点财,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是想多造出新而好用的东西,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教员为挣钱,校长为挣钱,学生为预备挣钱,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饭铺”,“皇上没有人格,政客没有人格,人民没有人格,于是这学校外的没人格又把学校里的没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作品中小蝎曾经说过:“我相信有十年的人格教育,猫国便会变个样子。”“社会黑暗,把社会变白了是谁的责任?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的,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暗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这自然是小蝎的主张,但其中也透露着老舍本人的倾向。这自然是肤浅而又未能切中时弊的意见。所以两年之后他在重新检视作品的思想时,曾经遗憾地指出:“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么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注:《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作家曾试图回答,结果是失败了。
第二、“讽刺了前进的人物”(注:《老舍选集·自序》。),讽刺了党所领导的群众运动,是《猫城记》思想内容上严重缺陷之一。作品中以隐喻的方式不正确地描述了“大家夫斯基”、“大家夫斯基哄”以及信仰“马祖大仙”的学生之间的争论。作品的描述,因为采取了隐喻的方式,这就很难准确地反映事实的面貌;评述的任意性,也给评述的内容带来严重损害。我们今天应当具体地分析作家产生这些糊涂认识的主客观原因。首先,三十年代初期,我们党内曾经发生过两次左倾路线的错误(先是“立三路线”,以后是王明为代表的以教条主义为特征的“左”倾路线),党的群众工作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左”的指导方针的影响,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老舍当时只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既未直接参加群众运动,又不了解中国革命的全局,当然更无从把握革命发展的总趋势、主流、本质。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观感发生错误几乎是必然的。其次,他对于具体问题的观察,也有以偏盖全的错误倾向。诚如他自己后来所讲的,“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注:《老舍选集·自序》。)这就难怪在作品中对“前进的人物”多所揶揄和嘲讽了。
“猫城”里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线光明。即使是作家所肯定的大鹰,他为了报效国家,不惜以死来唤醒猫人的觉醒,结果也只是徒然捐躯,猫人并无积极的反响。这样的描述,多少反映了作家当时的“心态”:“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老舍“由愤恨而失望”。(注:《我怎样写〈猫城记〉》。)《猫城记》阴冷的色调既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也是老舍特定情绪的产物。胡洁青先生说得好:“我觉得,正因为老舍是个爱国的作家,在当时的情况下,忧国之至,而又找不到出路,才会有《猫城记》。这部书反映了一个徘徊在黑暗中不断寻求真理的旧知识分子的痛苦处境,反映了一个老作家复杂曲折的成长过程。”(注:胡洁青:《老舍论创作·后记》,《老舍论创作》。)
老舍并未绝望。他徘徊在黑暗中,力图跨越这弥天的黑暗,去追求光明。《猫城记》中,常常有离开具体事物的描写而直抒胸臆的抒情文字,其言词之热切,是老舍其他作品中少见的。他借“我”之口,说出了他的痛苦:“我落下泪来,不是怕,是想起来故乡、光明的中国,伟大的中国……我将永远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但是他仍执着地向往未来,梦想有一天“猫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园似的城市,音乐,雕刻,读书声,花,鸟,秩序,清洁,美丽……”
《猫城记》记录了老舍的思索和探求,记录了他的痛苦和失望,记录了他的长处和弱点。以后,他再没写过同《猫城记》类似的作品。
第八章“由靠背戏改唱短打”——《赶集》及其它
一九三四年九月,老舍出版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赶集》。他对于自己的从事短篇小说创作,做了如下的说明:
我本来不大写短篇小说,因为不会。可是自从沪战后,刊物增多,各处找我写文章;既蒙赏脸,怎好不捧场?同时写几个长篇,自然是作不到的,于是由靠背戏改唱短打。(注:老舍:《赶集·序》,《赶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9月初版。)
这是事实。据赵景深回忆,他接手编辑《青年界》以后,曾经向老舍约稿。他在信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赵字,用圈圈起来,说是赵某被围,要老舍快发救兵。”当时老舍在山东济南齐鲁大学,回复了他一封有趣的信:“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马来!”(注:赵景深:《我所认识的老舍》,《艺术世界》1980年第1期。)这一次老舍交给他一篇两千来个字的短篇,就是《马裤先生》,刊于《青年界》三卷三期上(一九三三年五月)。这算是一个插话,从中不仅可以看出老舍的幽默感,也可以知道他赶写短篇的一些情形。
《赶集》收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间发表的十五个短篇。首篇《五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最后一篇《也是三角》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未收入集中而写得最早的是《小铃儿》(一九二三年一月,刊于《南开季刊》第二、三合期),此外,还有《抓药》(一九三四年五月)、《生灭》(一九三四年八月)、《沈二哥加了薪水》(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等,也未收入集中。
老舍自己认为,他正式创作短篇小说是自《五九》始,发表于一九二三年的《小铃儿》只能算是一篇习作。《五九》同《小铃儿》一样,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主题,但是作品的侧重点并不在正面描述人们反帝意识的增长,倒是写了一个惧怕外国人、为外国人作仆人的中国人,具有怎样的洋奴心理,从反面提出了问题:中国人如果不摆脱掉在外国人面前的奴颜卑膝的精神状态,则墙上无论贴多少“打倒帝国主义的标语”,无论如何纪念国耻,仍无济于事。这个短篇,近于一篇速写,但写得精炼、完整,内容也含蓄、深沉。
在老舍早期短篇小说里,有不少作品以夸张的笔触,讽刺了市民阶层中的消极现象。这些作品,寓庄于谐,描摹了丑恶的、可笑的世态人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写了一些“笑话”。比如《同盟》、《开市大吉》、《抱孙》、《眼镜》等都是这样的作品。
《开市大吉》写医界一伙江湖骗子异想天开合伙办了一个医院。他们费尽心机,以各种名目招徕病人就医,又用各种名目敲诈病人,甚至以“香片加了点盐”当做针剂,顶替六○六给患花柳病的军官注射。割痔疮时单等病人疼得狂叫才临时商定注射麻醉剂,以便无限抬高药价。他们承办考学或保寿险的检查身体的业务,只要交五元检查费,“哪怕已经作下寿衣,预备下棺材”,“也把体检表填写得好好的”。他们准备自己为自己挂匾:仁心仁术。作品用一系列笑料,把几个恣意行骗的“医生”的丑态暴露无遗。《马裤先生》写一个市侩主义者,在火车上只顾抖“派儿”,弄得周围的乘客不得安宁,茶房也被指使得团团转。作品的笔触夸张,写马裤先生喊茶房时,声音高到“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这两个作品中的人物,个性特征极为鲜明,但是包含的社会意义并不深刻。《抱孙》写得好,它也是一个“笑话”,但是它里面包含了严肃的社会问题,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愚昧、迷信而又颇为自信的王老太太急于“抱孙”,在儿媳生产的过程中,闹了一系列笑话。婴儿生下以后,王老太太为给婴儿行“洗三”的古礼,强行从医院抱孙子回家,路上王老太太喷嚏不断,“都是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的”,“至少有二百多个喷嚏”。这样孙子到家也就得了肺炎,死去了。王少奶奶出院后也由于护理不当,伤口崩裂,加之庸医误人,不久也一命归天。作品的题旨在于说明如王老太太一类人的迷信和愚昧是可以杀人的;中国虽屡经变革,然而陈腐的陋习依然顽固地盘踞在生活的角角落落,落后和停滞的现象几乎随处可见。笑料的后面正隐藏着生活的悲剧。
把生活中的丑恶、卑琐、灰色、停滞、落后……加以廓大、集中、漫画化,是这些作品在艺术格调上的基本特色。它充满笑料,却又不显得轻佻、油滑,因为这些作品里透露着作家严肃的思考。当然其中也有些作品夸张失度,笑料杂陈而缺少深度,致使作品不耐咀嚼。
《大悲寺外》同上述作品不同,笔触是严谨的,内容蒙上一层伤悼的色彩,没有笑料。《大悲寺外》是一个悲剧故事。作家倾注全力以悲悯的感情刻划了“我”所尊敬的老师黄学监的形象。黄学监为人厚重,待人和善,视同学如自己儿女。但是他后来却遭到手工教师的暗算,被人砸伤。他重伤之下,仍执意要见学生一面。他对学生表示,他已经宽恕那个砸伤他的学生:“无论是谁打我来着,我决不,决不计较!”三天之后他死在医院里。他的死以及他最后诀别的“决不计较”的话语,对于丁庚——他受手工教师的指使伤害了黄学监——却变成了一生永难摆脱的威压。黄学监死后,他曾一度得意,但不久就陷于精神自我折磨之中。他每与人争锋,听见对方说“我不计较”时,就仿佛看见黄学监“头上围着那条用血浸透的红布”,精神上就处于恐惧和颤栗中。在丁庚看来,黄学监“用杀人不见血的咒诅”在他“魂灵上作祟”,“凡是我要成功的时候,‘他’老借着个笑脸来报仇”。二十年中,丁庚在自我折磨中一事无成,最后从家庭出走,住在大悲寺内,成了个“有妻室而没家,不当和尚而住在庙里”的流浪汉。他住在大悲寺,黄学监的墓地就在大悲寺外,“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这个作品暴露了当时教育界邪恶势力的猖獗;对忠厚、善良、富于博爱精神的黄学监寄于了深厚的同情;对于恶人丁庚的犯罪心理描写是逼真的,对他的谴责也颇为有力。但是这个作品也有缺点。作品过分渲染了黄学监的宽容对犯罪者丁庚精神上的威压,这种威压追随他、折磨他,使他无所逃遁。这样的艺术处理表现了作者的意图是要强调这种博爱、宽容对恶人的惩诫作用。这自然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这个作品流露着一种博爱主义的情调。
标志着作家对现实生活认识有了重大变化的作品是《黑白李》。这个作品写了黑李、白李兄弟二人不同的思想性格以及不同的生活道路。黑李的思想性格善良、软弱,他同《大悲寺外》中的黄学监虽然职业不同、遭遇不同,思想性格的主要方面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即都带有浓重的博爱主义的色彩。他同白李同时爱恋着一个姑娘。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就谦和地退让了,为的是不伤害弟弟的感情。姑娘怪罪他,他又以负罪的虔诚求姑娘谅解。白李闹着要同他分家,他是宁愿把家产全部给了白李,也绝不答应分开,为的是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当他模糊地知道白李似乎有个可怕的、危险的计划在付诸实施却又不知道详情细节时,恐惧、担忧到了极点,在忧惧中,他开始跑教堂,为弟弟祈祷平安;他读《四福音书》,从中领悟到应当“为别人牺牲”的哲理。当他终于从王五嘴里确知白李的危险计划是要组织洋车夫砸电车时,自知已阻拦不住,于是悄悄蚀去了脸上的黑痣——他们哥俩长相原是极相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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