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很听话地照办了。
胡言意识到一只温润而细腻的小手托住了他的手背,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温润而细腻的小拳头悄然投进他的掌心。那是一份微妙的依恋,仿佛暮归的小鸟回到了自己栖居已久的窝巢。
蓦然间,胡言的血液里就长出一股力量,他想把掌心握紧,永远握紧,不让这只可爱的归鸟飞离窝巢。
可胡言究竟不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他暗想,这是一个多么纯良的姑娘,他真不应该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理智让胡言做出了相反的选择。
方白也许并不知道,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胡言的内心会涌起一股巨浪。她只看见胡言的双眼一直规规矩矩地合着,没丝毫作弊的迹象。她的手开始撤退。她那握着的小拳松开后,留下了要留下的东西,然后小鸟一般飞离窝巢。
方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胡言睁开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只普通的打火机。
胡言有些发懵,不知方白为什么要送他打火机。胡言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学周瑜,火攻曹营吧。”
方白没回答胡言,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起放进胡言的掌心。
那是一包精品白沙香烟。
胡言的喉骨就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一只手已把打火机拿起来,在那盒白沙烟的硬壳上轻轻顿了几下,顿出几声不太响亮却有几许激越的哒哒声。
可最后胡言还是把烟放到茶几上,说:“方白,你真是个怪人,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孩会劝人抽烟。”
方白没直接回答胡言,方白心想,那个王静如已经投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却还要为她守戒。
方白望着胡言那略显憔悴的脸,说:“看你这气色,纯粹是戒烟戒的。有必要为戒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胡言说:“你是要我重操旧业啰?”
方白说:“如果戒烟戒得太苦,完全没有必要。人活在世界上够累的,若有一种方式能使自己放松一会儿,就不要舍弃了这种方式,哪怕要为这种方式少活几年。”
胡言望着方白,想不到眼前这位姑娘,会说出这些不乏哲理的话来。
胡言就把烟盒撕开了。他用他那又长又粗的指节夹了一只烟,然后当一声打燃打火机,将烟点着。就在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烁的同时,胡言的胸腹也跟着一起一伏着,之后有青幽的烟雾自他鼻孔喷出,缭绕在空中。
立即,胡言的双颊泛光了,眼睛里透出久违的神采。
方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胡言的身上。她觉得胡言那个吸烟的派头很耐看,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方白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见你吸烟了,我特别喜欢看你吸烟的样子。”
久违的烟味使胡言很满足,方白的目光和她的声音同样使胡言很满足。胡言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又找回到了从前的自己。
胡言深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存在,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他的什么。
那个星期天,方白离去之后,胡言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平静。他一支接一支抽着方白送的那盒精白沙香烟,让浓浓烟雾将自己包裹起来,就像春蚕吐丝,要把自己织进雾网之中。
胡言记得,他是三年前因为王静如的逼迫,费了很大劲才把烟戒掉的。他忘不了那段戒烟的日子,寝食不安,心烦意乱,精神几乎濒于崩溃。应该说,不是一个意志薄弱者,当初父亲因武斗死于非命,母亲悲痛中死在这座祖传的旧屋里,胡言凭着街坊的帮衬,长大成人,后又通过努力,拿到自考文凭,找到工作,并讨上媳妇,在肠子街是颇为人称道的。他不相信自己既然下了决心,而戒不掉烟。只是这一来害苦了自己。要知道,胡言是在家庭灾难最深重的时候染上烟瘾的,烟龄比年龄没短多少。可以说,香烟已成为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凭着它战胜苦难,逐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所作为的人。
细想也是,半辈子的人了,不唱歌跳舞,不赌博吸毒,也不拈花惹草,唯一的嗜好就是吸几支烟,若再把这也戒掉,那么生命不变得更加空洞?有人到上帝那里讨教幸福的秘诀。上帝问你抽烟么?那人说不。上帝问你喝酒么?那人说不。上帝问你赌博么?那人说不。上帝问你玩女人么?那人仍说不。上帝最后有感而发,说你还活着干什么?胡言想,如果自己戒了烟再去问上帝,那得到的答复也会毫不含糊的。
事实是,胡言最后还真把烟给戒了,戒得很干净,很彻底。
却万万没想到,他从此变得萎靡不振,对工作和生活少了许多兴致和热情。包括对妻子王静如,兴趣也越来越淡薄,好像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杯寡淡的白开水,他激情难再。最后胡言终于如秋后的枯草一样,整个儿蔫了,无论王静如怎么激发和引逗,都无法雄壮起来。王静如开始还想着挽救他,给他进补,拖他去找心理咨询医生,见效果不佳,也就渐渐放弃了努力。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王静如这个年龄正值女人的第二青春,生命旺盛,精力充沛,胡言的冷淡使她度日如年,她再也没法在这座两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旧屋里憋下去了,连女儿也不顾,回了娘家。胡言呢,巴不得王静如离开,一个人带着女儿胡豆,过上了清静日子。
却怎么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方妹妹,胡言那静如止水的生活,忽然投进一块石子,激起乱晃的波澜。而且她还送来一包香烟,让他当即破了戒。
此时的胡言才意识到,他尽管已戒了两年烟,但身上某一处最重要最敏感的神经,依然为那久违的烟的因子保留着。原来对烟的那一份亲情,早已渗透进自己的血水,所以半包烟燃完,胡言好像就慢慢找回到了从前那个胡言。
过足了瘾,把手上的烟屁股揿熄,扔进那个用健力宝空瓶做的临时烟灰筒里,胡言将另外半包精白沙香烟收进衣袋。空中的烟雾正在扩散,他朝窗外望一眼,发现暮色正在降临。他想起胡豆还在音乐老师家里学钢琴,该接她回家了,于是提腿出了门。
音乐老师的家就在紫江大街,胡言用不着骑车,一会儿就赶到了。从音乐教师家里出来,胡豆就敏感地嗅到胡言身上那份消失了多时的烟味。她抬起头来,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胡言,说:“爸你抽烟了?”
胡言点点头。
胡豆说:“你不戒烟了?”
胡言说:“你妈妈不在,还有必要吗?”
胡豆低下头,迈着碎步,她说:“书上说了,吸烟有害。”
胡言伸手在胡豆头上抚抚,叹口气,说道:“好女儿,你是正确的,全世界都在禁止吸烟,我们都有了禁烟日。可你还小,你暂时还不会明白,爸爸染上烟瘾时的处境有多惨,是这么一支烟帮助爸爸战胜了苦难。你当然也不会懂得爸爸戒烟后的悲哀,爸爸实际上又遭受了第二次苦难,而这第二次,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第一次丧父失母更为惨重。爸爸重新抽烟,是为了挽救自己。爸爸已是一无所有,却还有两样宝贝,一个是你,一个是烟。有这两样,爸爸就人模人样了。”
胡言说着这些的时候,胡豆听得非常认真。她当然没法理解爸爸话里的全部意思,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内心话,知道那一支烟在爸爸生命里所占据的分量。
晚饭后,胡豆做完作业便睡下了。胡言则走进卫生间,舒舒服服冲了个热水澡。抹干身子,拿上衣服,忽闻一丝淡淡的烟味扑鼻而来,胡言浑身一颤,迫不及待从衣兜里掏出烟盒,也顾不得穿衣,点上一支,悠然抽起来。身上那仿佛扭结了多时的经络顿时畅通了,舒放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开始在体内膨胀。胡言意识到自己那沉寂了两年多的意念正在复苏,就如冬眠过去的枝头,蠢蠢欲动,即将萌生出勃然生机。
低头一瞧,胡言发现自己男人的根本,一反过去的垂头丧气,有点趾高气扬了。
胡言的心头生出一份惊喜。他好想立即找一个能倾诉的对象,告诉他,自己又是一个男人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能做男人,实在太重要了。
胡言当然没这么做,找一个人谈论自己,他不习惯这样。何况找一个能听你倾诉的对象,在现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上,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胡言也想过请回王静如,告诉她,自己完全有资格做她的丈夫了。可旋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从王静如从这个屋子里离去后,胡言就觉得自己与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尽管形式上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没有解除。然而鬼使神差,有天夜里胡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地方,一抬头,竟然已是王静如娘家那条小巷。后来胡言反省了一下,究竟跟王静如生活了十多年,要完全舍弃这段姻缘,潜意识里并不甘愿。或许是要向她证明,胡言再不是从前那个胡言。
可最后胡言还是消除了这个幻想,觉得一切已显得多余。他没有必要留恋那段婚姻,更没必要向王静如证明什么。
何况那个傍晚,王静如从娘家那个小巷里走出来时,胡言还看见她跟一个英俊的男人手挽着手,亲如夫妻的样子。王静如当然没发现站在百货商店门帘下的胡言,她和那个男人依偎着走出巷口,径直往紫江大道的南端走去。不知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胡言躲闪着跟了上去,就像电影里国民党特务暗中盯梢扮成夫妇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以至后来胡言一想起那天自己鬼头鬼脑的模样,就觉得滑稽可笑。
那天傍晚,王静如和那个男人进了紫江夜总会的大门。胡言从没进过那个大门,但他听说那是全城最豪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换言之,那是富人的天堂。胡言无声离去。他后悔自己这一次毫无意义的傻里吧叽的行动。他拐回肠子街。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无法与肠子街的宁静相比,只有进入这块静土,胡言才会变得轻松自在。
经过方家槽门外时,胡言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见方白了。胡言心里说,方白啊,是你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自尊和自信,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胡言此时还不知道,方白已找过王静如一次。胡言是王静如许久以后来跟他商量离婚的事的时候才知道的。
二
方白是在王静如娘家那条小巷里,将王静如堵住的。那已是子夜时分。方白这是第三次这个时候在这里守候了,前两次她都扑了空,因为王静如彻夜未归。
街灯无精打采地洒落着暗淡的光,王静如跟那个男人在街边刚分手,低头往巷子里走过来。方白走出树荫,喊了声王静如。王静如站住了。她一身的香水味,同时混杂着烟气酒味以及只有那种缺少空气流通的包厢里才有的怪味。方白歙一下鼻翼,借着街灯,在王静如那涂抹得眉重唇厚的脸上瞟了瞟,说:“你不认识我了?”
王静如仔细端详一下眼前这位仙子般的淡装女孩,猛然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两道怪怪的目光。她笑了笑,说:“我认识你,却记不得名字了。”
方白说:“我是肠子街的。”
王静如就哦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就是方家院里的方白。”
应该说,两个女人的见面还是友好的,因为此时她们还没涉及到胡言。女人与女人之间,只要不牵涉到她们都在乎或与她们有关的男人,一般不会出现火爆场面。这也许是方白的聪明之处,她尽量不让胡言这两个字眼从自己的口里冒出来。她反复提到的是胡豆。她说:“我经常看见胡豆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学校去上学。”
王静如说:“她已读小学六年级了。”
方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据说课余还在学钢琴呢,是吗?”
王静如点一下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白说:“胡豆自己说的。”
王静如往身后的梧桐树上靠靠,轻轻叹了口气。
方白又说:“从长沙毕业回来,我怎么没在肠子街见过你的身影?”
王静如说:“我住在娘家。”
方白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说:“天天住娘家?”
王静如说:“我跟他分居了。”
方白说:“分居,为什么?”
王静如说:“他变成了废人。”
方白这一下迷惑了,一时弄不明白王静如说的什么。王静如又苦笑一声,说:“废人就是假男人,不中用的假男人。”
陡然间,方白的心往下沉去。尽管她还是未婚女孩,但还是听懂了王静如的话。她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方白曾在书本上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男人这方面出了毛病,绝大部分是心理上出现故障,而胡言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健全的男人,应该不会这样的。
一旁的王静如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话会使方白产生这么大的震动。她还不知道方白正在暗恋着胡言,更不知道方白这次跟她的邂逅,实际上是她蓄谋已久的。
王静如说:“这些事,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方白说:“这样不是苦了胡豆么?”
王静如说:“有什么办法呢?”
方白说:“只要考虑到胡豆,你就应该回到肠子街去。”
方白这句十分平淡的话,多少给王静如的心理造成了些压力,因为她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如果没出现吴曙光的话,她可能早就像方白说的那样去做了。
至于方白,她这么说,心里是矛盾的。从胡豆的角度说,从胡言这段十多年的婚姻说,她希望王静如能这么做。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又希望王静如反其道而行之。事实上,方白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深藏着一种动机的。她知道女人很难从正面听进另一个女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跟自己容貌气质可有一比的女人。方白好像是在正话反说,潜意识里想让王静如彻底放弃这份婚姻。反过来,如果方白怂恿王静如离婚,王静如也许会怀疑她的动机,说不定偏偏抱残守缺,不肯自动退让了。
尽管方白的动机隐藏得很深,但王静如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女人都机敏如兔,她们的神经的触须总是出奇地敏感。王静如也许觉得,胡言也好,女儿也罢,与方白毫无关系,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倾注这份关注。王静如厌倦起来,抬了抬搁在梧桐树上的头,打个哈欠,同时向巷子深处自己娘家那个方向望去。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要走人了。
方白知趣地说了句告别之类的话,跟王静如分了手。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走过紫江大街,踅进肠子街。夤夜的街头行人依稀,方白听见自己的鞋跟一下一下敲着街面,把自己的心情敲得很寂寥。她不相信王静如说的,胡言会是一个废人,但王静如的话让方白的心绪变得紊乱起来。她真想立即跑到胡言面前,向他问个究竟。但转而又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问一个大男人这方面的事情,问得出口吗?何况现在自己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自己呢。
这么一想,方白就自哂了,在心里直骂自己神经病。她决心放下胡言的事,把烦恼丢开。可没过两分钟,王静如刚才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万一王静如说的是真的呢?那胡言这一辈子不是毁了?看来,在内心深处,方白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胡言联系在了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显得有些幼稚,有些不合时宜。
方白暗下决心,这几天找胡言一次,也许她会有办法证实王静如那句话的真假。
自那天晚上跟方白见过一面之后,王静如已好几天没去会吴曙光了。吴曙光往王静如工作的单位打了几次电话,她都借故推掉了跟他的约会。王静如在电话里说:“这几天身上不适,心情也很不好。”吴曙光说:“要不要去看看你?”
王静如就笑了,说:“你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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