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高中生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手,四爷真有点无可奈何。他只得开句玩笑,说:“年轻人,你自己去草屋里看一看,是不是副老材打着十只瓢的记号。若打了记号,我便让了,要不,你就莫再枉费心机。”
高中生再也无话可说。他知道四爷把话说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嗨,怪只怪伯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得这个福份。高中生提了两只装满钱币的长统靴,垂头丧气,向槽门口走去。
然而,到得槽门边,高中生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心想,都说四爷的老材很不错,既然来了,何不顺便去见识见识,饱饱眼福。
这一小小企求,四爷当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他乐得这么一个向人炫耀的机会。
还站在草屋门边,高中生就惊异了。天底下,恐怕再也难寻第二副这么神的老材:高翘的天灵,雄阔的边墙,饱满的肥头,厚实的底板,沉稳中透着灵动的气韵,庄严中蕴含了宁和而又深邃的禅意,真是一幅悲壮苍凉、美妙绝伦的杰作。高中生道,这副老材,寄寓了四爷对生命和死亡的全部理解,而伯爷积蓄了一辈子的心机,舍不得花费一分一毫,临去了,什么都不牵挂,却记念着这副老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爷,可掀开棺盖,观赏观赏里面的风采吗?”高中生看了外观还嫌不过瘾,幽默地说:“说不定伯爷的记号还真在里面呢。”
“可以,可以。”四爷见高中生如此赏识他的老材,早已喜不自胜,脸上的皱纹一齐舒展开来,就如那正值开放的八月菊。
众人于是帮忙,动手掀开棺盖。
“咦……!”
人们满脸的诧异,惊叹了。
这回可不是为了老材的做工。不是,绝不是。这可是荒唐而又荒唐的事情。
原来,老材的两向内墙上,竟一边印着五个手指印。全是黑色的,印在肉红的木壁上,那般醒目。而那上面的指纹,都是千真万确的瓢
“十只瓢,十只瓢!”
草屋里一片哗然。
四爷定定地站在地上,眼睛睁得溜圆。他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晌,他才带着哭腔吼道:“十只瓢,你这个没肝没肺的,你好狠心,好歹毒,人死了还要把我的老材号了去。到阴间,阎王剥你的皮,下你的油锅……”
四爷无可奈何,接过高中生递上的那两只塞满八百多元钱币的长统靴。
十只瓢终于如愿以偿,躺进四爷的黑漆老材,带走了他唯一能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东西。
十只瓢出殡的时候,阳光很好,古旧的村子明明净净。四爷没去给十只瓢送葬。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副原本属于自己的老材,竟然没装上自己,却装上另一个人,被大伙隆重地送往另一个世界。
四爷此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守在小曾孙的摇床边,守着禾堂上亮闪的阳光和自己那个幽幽的影子。他一边摇着鲜嫩的小曾孙,一边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红米饭,肉汤淘
吃了吃了又来摇
……
哼着哼着,四爷就恍恍惚惚觉得,十只瓢就是坐着摇床走的,走得那么从容,走得那么充满希冀和期待。而他的外婆,正在另一个新鲜的世界等待着他,将为他讲述美丽神奇的童话,哼唱动听迷人的摇篮曲……
上篇
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陷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游魂。伍太摸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叭、叭!”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嚎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的用枪点射,蜡芯射飞了,蜡光熄灭了,红蜡却仍然好好地插在原处。后来灯草每次举枪都把目标看成是红蜡烛,竟然从没放过空枪。刚才灯草从桥头往镇口的墙坎上一眼望过去,仿佛就在两位日本哨兵裤裆里,一清二楚看见两根倒悬的红蜡,于是心头一热,一双手痒痒地就抽出手枪,举起来,朝两支蜡芯点了两下。
一股烫烫的感觉因此从灯草的体内漫过,她的两个食指又在扳机上勾了两下。这回灯草的目标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额头。
伍太他们看见,两个跪着的日本哨兵头一啄,身一挺,就栽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这伙不速之客行磕头大礼。
伍太他们从桥头奔下来,冲向镇口,爬上墙坎。
镇里已是一片枪声。
天顾望望窗外,已经大白。他穿好衣服,把双瘦骨嶙峋的大脚伸进木屐里,叭嗒叭嗒就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的枪声只响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对天顾和镇上人来说,这样的枪声已经习以为常,无法使他们的情绪产生些许波动。天顾一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只凭窗外枪声如雨,直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才起床下地。
天顾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脚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两株肥大的芭蕉树,那绿色的芭蕉叶在懒散的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以往天顾每次起床后都要从这里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叶上洒出劈哩叭啦的脆响。天顾喜欢听这声音,觉得这声音美妙,让人感动。
然而今天早晨天顾却没洒尿下去。
天顾看见镇口的墙里摆着二十多具尸体。那个地方本来经常摆着尸体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以往枪声过后,总是摆着中国人的尸体,这回却摆上了穿着黄皮的日本人的尸体。天顾一兴奋,把木屐提得很高,叭嗒叭嗒又进了屋。
天顾从门后取下一个竹筒,提了筒襻,复出门,向屋侧的石山走去。天顾心想,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他要好好煮一壶茶,过个瘾,再到小学堂里去给娃儿上课。他猜想那些娃儿今天肯定会从山上下来,到课堂上去听他讲课的。真难为了镇上的小娃,日本人还没攻破镇门,他们就爬过镇后的石山,躲进了大山里。开始还以为半个月之内,日本人就会被赶跑的,谁知快两个月了,日本人还驻在镇上,虽然镇外来过三四拨人马,都没能攻下古马镇,每次都弃尸而逃。
绕了两个弯,出得铜古巷,就到了石山前的槽井边。槽沿上有几个女人正在弯腰汲水,有点压抑但仍掩饰不住窃喜的说话声,在井槽里荡几荡,复又冒出井槽,泼湿了槽边的青色石板。
天顾早看出来了,那个腰圆臂肥的女人就是菜花。天顾从她两股壮硕的腿把子之间的缝睃过去,看见她正在悬着粗粗的手腕,只一晃,就把满满一桶水撂到了槽沿上。
就在菜花竖起腰回过头的那一瞬,天顾赶紧把目光移开了,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慌。两人早就分开过了,还这么死死地偷看人家,象话么?天顾自嘲了。
菜花几个女人挑着水走远了,天顾才抬起脚,向井槽挪过去。不想脚下的木屐在女人弄湿的石板上一溜,天顾身子往前扑去,差点扑进井里面。
“娘的!”他骂了一句。
伍太一伙搬进原先日本人住的六排屋。伍太和灯草的房子靠近铜古巷,透过木格子窗户,正好望得见石山下的槽井。
伍太和灯草喘着气,扔了枪,躺到铺上。昨晚爬了一晚的山路,今早又开了一仗,他们觉得很累。伍太双手枕在头下,眼望着窗格,刚才与日本人对阵的情形,又回到脑壳里。好久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了,想不到那二十几个小日本这么容易干掉。还多亏了灯草,除了那两个哨兵,栽在她枪眼下的小日本不下八个。
这么想着,伍太就侧了头去瞟身边的神枪手。灯草叉着腿躺在那里,乎已经睡着了。这的确不像一个女人的姿式。伍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掉转头去看窗格。
窗外这个时候传来女人的话音和水桶吊在铁钩上发出的吱扭吱扭的响声。
伍太就觉得那种声音特好听,就像配了乐的弹唱。伍太忍不住撑起身子,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一瞟,就瞟见一个大腰大臂大腿的女人。那女人挑着一担水,就似挑着戏台上的篮子,轻轻松松把一起离开槽井的女人甩在后面好远。因为轻松,那女人虽然挑着水,却仍然有闲劲把红润的脸昂得很高,把胸前的大奶挺成一座山。
那女人就是菜花。
伍太闯过的世界不少,弄过的女人也不少,可伍太还没有见识过菜花这样惊心动魄的女人。伍太的目光混沌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就发出啧啧的怪音。
“啧什么啧,你?”灯草用手在伍太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她并没睡着。
“没、没什么。”伍太把目光从窗外抽回来,不满地瞥了瞥灯草。“外面有一个槽井,槽井上有人。”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不知道外面有槽井,槽井上有人?”灯草嘴上这么说,也不由得欠起身,望了望窗外。
灯草的目光也混浊起来。
她当然不是看到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她们的影子早已不见了。而且就是菜花她们还在窗外,灯草的目光也是用不着混浊的。
灯草看见了从槽沿上走下来的天顾。在枪声大作后异常平静的清晨,在朝阳就要洒过来的深巷里,天顾那顽长的身影,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后来,灯草的脑壳里便一直存留着这种异怪的意味。
“吃饭去吧,日本人锅里的饭已经熟了。”伍太没有察觉灯草脸上微妙的神态,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门。
天顾在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呆了两天,仍没见一个学生的影子。屋里光线黯淡,方砖铺就的地板生了青黑的苔花,泛着湿润的霉味。天顾坐在一块用来写石粉字的木板前,手上端了一把紫砂茶壶,不时低首用嘴唇在壶嘴上撮一下,咂一口茶水。要么抬眼望望台下十几张奇形怪状的小桌凳,眼里是一种失落的光。
娃们都回村了,怎么不来上学呢?天顾左右不明白。他放下紫砂茶壶,起身朝门口一步步挪去,脚下的木履在砖屋里留下空落而单调的回音。
天顾的木履声从砖屋门口一直敲到铜古巷的石板上,最后从巷侧的小弄里绕到了镇边。
在墙坎上,天顾这才发现这天的阳光似乎比以往要灿烂得多,古马河泛着浅黄波光,似有似无地辉映着远远近近的山峦。古马镇上空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澄静。
天顾这时看到了他的娃们。
他们在墙坎里的坪地上攻击着日本人的弃尸。伍太一伙枪击日本人时很来劲,对他们的死尸却提不起兴趣,所以两天了还横七竖八地扔在原地。那伙娃们从山上跑回镇里,看到了这批死尸,很是兴奋,一个个都拿着棍棒或长竹签拢去戳日本鬼子,竟然把上老砖屋念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开始他们还有些胆怯,生怕日本鬼子会突然爬起来,瞪着眼来掐他们的脖子。戳得几次,见死尸全没了活着时那么凶神恶煞,娃们胆子就大了许多,敢近前去用石头砸,用脚踩,觉得这样非常解恨。有些还扬起手在日本人脸上扇,扇得啪啪响,就像日本人活着时扇中国人一样。
娃儿中有一个最大的,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数他格外顽皮。天顾看见他又戳又砸又扇耳光,忙得最开心。后来还俯身下去,在日本人嘴巴里塞一块石头,然后撸出自己裆里的鸡鸡,对着日本人的嘴巴造尿,造得尿花四溅。
后来天顾看清楚了,这个大孩子就是他和菜花生的巴掌。
天顾走到娃们身后时,巴掌还在日本人嘴巴里造着尿,其他的娃儿也学巴掌样,各人找一个日本人,兴致勃勃地发泄着快乐。天顾没惊动他们,在后面站了好一阵。
终于天顾长长的身影被一个娃儿觉察到了,这娃儿就把鸡鸡塞进裤裆里,捅了捅巴掌。
巴掌回头,看见了天顾。
“先生,你也来造尿吧?”巴掌的头回向天顾,一双手却仍卡着鸡鸡,好像造尿还没造够似的。巴掌好久没喊天顾做爹了。自从菜花跟巴掌离开天顾后,巴掌也做了老砖屋里的学生,巴掌就跟别的孩子一样,称天顾做先生。
天顾没吱声,只望着巴掌。他记得这娃从小就格外喜欢造尿,每天晚上都要造一泡蛮大的尿在床上,把一张床差不多全洇湿,把一个屋子熏得臊气冲天。晚上造了尿,早晨起了床还要造,从门口造到坎下的芭蕉叶上,那巴啦巴啦的声音比天顾造的还要响亮。天顾还发现巴掌的鸡鸡也发达,比同龄的孩子都大,造尿时坚挺挺的。天顾心想怕是老子的劲火给了小子,要不然自己也就不总这么蔫蔫的,满足不了菜花,最后被菜花甩了。
“回学堂去吧。”天顾打一个激灵,这才想起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张口说娃们。
“不回去,我们要打日本鬼子。”
“读书没得打日本鬼子味道。”
“读书有么咯用?”
娃儿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根本就不把天顾放在眼里。
天顾作声不得,呆呆地望着娃儿们表演打日本。
灯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蜡,天一断黑,她就到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去打蜡芯。这是她几年来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练一阵枪法。她发现天顾那个作教室用的老砖屋宽敞,就决定去那里练,已经一连了两个晚上。
蜷在铺上的伍太觉得很无聊。他不满灯草每晚都去打蜡芯,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伍太无聊和不满时,就往那扇朦胧的窗户觑,心里想着槽井边上说不定又有人在汲水。那人当然应该是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已被伍太请来给他们一伙人做饭,每天都要到槽井上去汲好几次水。
伍太一想着菜花,就会把灯草全忘掉。伍太认为菜花比灯草味道得多,伍太越来越不满灯草那小腿小臀小腰小胸的样子。
不过这时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这使伍太感到失望。伍太就把眼睛闭上,没了觑那扇窗户的兴趣。
但很快伍太的眼睛又张开了。他听到隔壁食堂里有了响声。那响声很粗重,伍太耳朵一支就听出来了,那是菜花在清点碗筷。晚饭后菜花回了自己的屋子,大概这会才抽空回食堂里来。伍太的血就加快了流速。
“过来,菜花你过来。”伍太喊。
菜花就真的推开了伍太的房门。看得出菜花正在洗碗,黑暗中她的围裙还挂在襟前,一双手在裙上揩着。
“伍、伍队长喊我有事?”
“嗯。”
“灯草不在屋里么?”
“嗯。”
嗯了两声,伍太这才发觉是自己找菜花,而不是菜花要找他。他就说:“菜花,镇上人都说你茶煮得好,怎么不煮给我喝?”
“哪里哪里。”菜花说,“不过伍队长肯喝我的茶,我回去给你舀一勺来,我今天下午才煮了一罐。”
菜花说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菜花就回来了,手上拿了一个竹勺。那件围裙已经脱掉,隐约显出蓝花布衫里的肥躯。
伍太接过竹勺,一仰脖就灌进了嘴巴。伍太觉得这茶的确爽口,通体都清润起来。
“好喝好喝!”伍太说着,捋捋嘴边几根稀疏的胡子。
菜花就来接勺。
伍太顺手抓过菜花肥肥的手,一牵,把菜花牵过来。他去抱菜花,却感觉菜花的肥躯的确有些肿胀,他手的长度似乎不够用。但菜花还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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