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客中,有些是见过外面的大世的,街头巷尾,车站码头,老人孩子摆设茶摊,一毛二毛一杯地卖给顾客,已不鲜见,故马上自身上掏出零钱交给贝子公,微笑着道声再见,离开茶摊。也有从未出过远门的本地茶客,以为贝子公是在开玩笑,竟犹犹豫豫立于桌旁,未知该不该去身上掏钱。但见贝子公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温和慈祥的笑意中,分明深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茶客心想,这茶实属茶中上品,平时很难喝得到,五分钱一杯,当然值,遂赶忙拿了钱送上前。贝子公接钱于手,道声“下次再来”,将钱扔进屋壁上的篾篓里,转身又去招呼别的茶客。
这一下,半边街人更惊奇了。半边街不比广州、深圳,街人一向缺乏商品经济意识,视钱财如同粪土。何况这摆摊司茶之事,历来都是为了行善积德,绝没有赚钱盈利的道理。都说贝子公老糊涂了,一辈子扫大街做好事,不想晚年贪小利,还要将名声丢掉,可谓修一世的道,到头来一瓜槌敲得干干净净。何况他并非缺钱用,儿子儿媳有工作,自己的退休金够花。黑漆棺材也已经做就,不愁死后没有归宿。街上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都在说贝子公的不是。
贝子公对此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经营他的茶水生意。每天天刚亮就起了床,提水烧水,饭后开始摆摊,招徕客人,直到傍晚天断黑,才收拾具进屋。那茶水每日都是凉热齐备,听凭茶客选用。凉茶一点不走味,那高耳陶瓷罐泡茶,不但凉起来快迅,还有酿茶的奇效,茶水越泡越力。所以匆匆路人一杯下肚,顿感通体舒畅,再走十里八里,口不生渴,体不发热。热茶热得带劲,茶堂屋里的火塘上专门备着开水鼎,热水壶里的开水温度很够,一冲入茶杯,茶叶旋即见色出味。而茶叶都是地道的谷雨峒茶,又鲜又嫩,浓香随开水那腾腾热气四溢,茶未上手,口先觉酽。有工夫的人在竹椅上坐定,不慌不忙,就着方桌慢慢品味,其境界格外神妙幽远。贝子公的生意因而很是兴旺,薄利多销,日有所进。后来就连那些对贝子公司茶收钱抱有成见的人,也心存渴念,常常忍不住前来凑热闹,用五分小钱,换一份沁脾的浓酽和芬芳。
随着茶迷的增多,贝子公还另外设立雅座,司起祖上传下来的功夫茶来。功夫茶很要功夫,不像以前所说的冷茶热茶那般简单。功夫茶蛮讲究,什么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温杯,运壶,倒茶,敬茶等等,一套套都有规矩。待客人雅座坐定,贝子公才开始温壶,将开水冲入专备的紫砂茶壶,轻轻一晃,就把水倒进红漆茶盘。接着才装茶。为避免手气、杂味,装茶不用手抓,而必用竹制茶匙,一匙一匙往茶壶里装。通常装至茶壶的三分之二。接下来便将火塘里的开水鼎提出来,往壶中冲水润茶,至满,用竹筷刮去壶面茶沫,当即倾于茶盘,然后再冲入开水,盖上壶盖,在外面浇滚水,使壶内壶外温度一致。这泡茶的当儿,贝子公便不慌不忙,用刚才温壶和润茶的茶水,在茶盘中清洗一种精致的小瓷杯,一字儿排在桌上,而后提茶壶沿茶盘边沿运行三周,使壶底残水不致于滴入茶杯串味,此谓游山玩水。毕,提壶依次往小杯中来回注,而不是倒满一杯再倒第二杯,此曰巡河。这样茶水浓淡均匀,色香一致,可谓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怪不得那些读过苏东坡诗文的雅客,每每兴高采烈,说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当然,这等功夫茶,已不是五分小钱能品茗得到了,贝子公总要收取三至五角一杯的价钱。
恰逢州报记者骑着摩托车去乡下采访一位万元户,路过半边街,因天热,便停了车欲找水喝。正好望见贝子公的茶摊,遂将摩托开了过来。贝子公赶忙从高耳瓷罐里倒一杯凉茶,给记者递过去。记者双手捧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也许是渴得够戗的缘故,身上顿生爽快,觉得这是平生喝过的最好的茶水。一时兴起,干脆坐下来,要杯热茶细细品。这也就怪异,大热天喝冷茶清凉生津,喝这舌头都烫得麻酥火辣的热茶,也提神爽口,其味更深。记者的屁股就这么巴在竹椅上,不愿挪开。
由于职业的习惯,记者开始对贝子公的茶摊问长问短起来。贝子公的话挺简洁,说是扫了一辈子大街,停了扫帚没事可做,守着以往日日不离的青石板卖点茶水,心里就踏实得多。一旁的茶客,有些就是半边街的,便向记者说起贝子公开初卖茶水时街人的种种议论。“那是老观念。”记者一边记录着众人的话,一边侃侃而谈,“如今都讲求经济效益,卖茶水收点成本费,有何不可呢?这是大好事,老有所为嘛。政府不正在提倡劳动致富么?改日贝子公成了万元户,我还要推荐他上省城进北京哩。”
见记者的话说得中听,贝子公便把记者迎进雅座,给他献上一杯功夫茶。这功夫茶自然别有一番妙趣,记者浑身都起了激情。他对贝子公狠狠地拍着胸脯说,一定要为他写篇文章报道报道。
不久,州报上登载了记者的文章,一旁还配了评论,说贝子公在半边街率先与旧观念决裂,卖茶水赚钱,是响应政府的伟大号召,带头走发家致富的道路。半边街人读了报纸,便不再觉得贝子公卖茶水低贱了,来茶摊上喝茶的人越来越多。镇长也成了茶摊上的常客,还褒奖贝子公为全镇树立了发家致富的榜样,而从前竟然未发现这个典型,实属失职。县个体劳动者协会的头儿也跑来慰问贝子公,建议贝子公将堂屋也辟作茶馆,雇员扩大营业规模,同时保证,若缺资金,可去工商银行为其疏通关系,一律低息贷款。
街上还有人见贝子公卖茶既得利又扬名,也纷纷在家门口设起茶摊。无奈贝子公的茶水是屋后壁上那脉丁丁冬冬的细泉所沏,味极雅,而其他人泡茶没有这样的水源,茶水硬是逊着几筹。故茶客还是恋着贝子公的茶摊,别的地方哪怕再阔气豪华,年轻貌靓的司茶女美目顾盼,收音机放得轰轰烈烈,也仍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贝子公就这么虔心地摆设着他的小茶摊,为渴者,为品茶人供应良茶佳茗,而自己从中收取微利。晴雨不歇,春秋为继,不知不觉间,茶摊就这样整整摆了两个年头。
第三年,正值花开草长,雄河哗哗泛春水的时节,记者又来到半边街。不过这次不是骑的摩托,而是乘了一辆幽黑发亮的小皇冠,悄无声息就进了半边街,停在贝子公的茶摊前。车上还有一个老头子,高高挑挑的,那是堂堂州委书记。他们有事路过半边街,当然不愿放弃品味佳茗的良机。另外就是看看贝子公的生意经营得如何,是否已成为万元户。
“哪里,哪里。”贝子公不慌不忙使出功夫茶的功夫,为他们沏最规格的功夫茶,一边说道:“司茶卖钱,属小本生意,只点微利,哪成得了万元户?更何况我本来就没这奢望,开个茶摊是打发时光,闹着玩的。”
功夫茶沏好了,贝子公拍拍手掌,殷勤地给客人递上前去。就在州委书记接过那泡着浓郁的谷雨峒茶的小瓷杯,缓缓端至唇边的时候,贝子公的眼睛瞬即亮了。他退后一步,偏偏脑壳,瞄定了州委书记,说道:“是你呀!”
“你总算认出了我。”州委书记不慌不忙,放下杯子,这才站起身,抓过贝子公的双手,朗声道:“我还以为你那双眼睛昏花了,不中用了呢。嘿嘿……”
这便是四十年前,贝子公当清道夫时,掩护过的那位高个子队长。故友相逢,自然分外欣喜,两人不觉一侃就是半个上午,害得一旁的记者反倒成了司茶的主人,为贝子公招呼起客人来。
临行,州委书记对贝子公说,当年要他当镇长,他却要扫大街,放下扫帚,又办起茶摊,一辈子兢兢业业,从未向上级伸过手,不知如今也有没有要他这当州委书记出面的地方?贝子公沉吟半晌,认认真真地说:“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就是请政府找上几位石匠,将这半边街的坑坑洼洼,填上石板,那我贝子公便心满意足了。”
州委书记一愣,未料贝子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望望半边街的面,也就微哂了,当即拍板:“我的州委书记马上要退了,我很愿意将修补我当年捡了一条小命的半边街,作为我在任的最后一件事业。”尔后低了头,钻进小皇冠,倏然离去。
不几日,半边街便来了数名石匠,且由一位工程师牵头。据说,这些石匠和工程师,都是州里一流的角色,州府那座著名的立交桥就是他们设计砌成的。贝子公赶紧把石匠和工程师邀到茶摊上,一人筛了一杯上好的功夫茶,当作接风洗尘。
这一次,贝子公破例地不收费。茶毕,便收了茶摊,陪工程师到处转悠,选择修补半边街的石料。可走了好些地方,都未发现满意的岩石。两人最后只得又回到半边街。工程师站在街当中,用脚点着前面的青石板,略有所思地说:“这种青石板的岩质硬且坚韧,一般并不多见,恐怕一时很难找到。”
听这么一说,贝子公心中一动,略有所悟,拉着工程师的手就往家里跑。工程师一时不明白贝子公究竟要干什么,只得跟他穿过堂屋,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岩壁下。抬了头,但见那脉细瘦的泉水,晶晶亮亮,映射着绚烂的阳光,自岩壁上轻盈地悬将下来,在石槽的水面上激起丁丁冬冬的声音,和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对,就是这种岩石!”工程师有力地将手一扬。
很快,工程师就带着石匠们在贝子公屋后,开采出好几堆优质石料,而后照街上那些青石板的大小式样,打造出一块块厚厚实实、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再抬进半边街,一块一块嵌入那坑坑洼洼的残缺里。
半个多月后,街面便又修葺一新,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那么平整而又齐崭,大方而又完美了。站在茶摊上,望着街面的青石板,自街头至街尾,一溜拼将过去,再无半点破败的迹象,贝子公的脸上便漾满了春风,美气得不得了。背也不那么弓了,人竖在那里,还显得有些挺拔哩。
第二天早饭后,工程师和石匠们要赶早离开半边街回去。贝子公泡了最酽的谷雨功夫茶为诸位饯行,感谢他们遂了他一大心愿。末了,拿过桌上的篾篓递给工程师,说这是卖茶水赚的钱,三千余元,全部放在里面了,作为工钱付给他们。工程师哪里肯接,说他们来半边街之前,州委书记就说定了的,工钱由州政府支付。
贝子公火了,大声吼道:“你回去跟那高个子队长说,修补半边街是我贝子公的事,用不着他的恩赐!”工程师拗不过他,只好接过篾篓。
这事又被那记者知道了,他很快撰文见报,大歌大颂贝子公。这次当然与发家致富,以及万元户什么的无关,如今这一套已不时髦。这次贝子公摇身一变,成了学雷锋做好事的活化石。记者还专门组织了一个摄制组,要来给贝子公的茶摊拍电视。摄制组的人好不高兴,因为他们久仰贝子公那谷雨功夫茶的鼎鼎大名,都欲至此一享口福。
然而,当他们踏着半边街的青石板,走近贝子公的屋门时,那虽然简陋,却极富诱惑力的茶摊,已荡然无存。
贝子公告诉记者,由于开采石料,屋后石壁上那脉原就细瘦的泉水枯了源,再没那上等的泉水泡茶了。而没那上等的泉水,是无论如何也沏不出那么可如意的茶水来的,尤其是那高品格的功夫茶,哪怕茶叶再佳再美。
莫非那泉水就如许的神奇?记者很茫然。
贝子公却极得意,那投向街面青幽石板的目光,分明缤纷地写着熠熠的荣耀和自豪。
村上人将棺材叫做老材。
四爷捋起手把子,在对门山上那片茂密的漆树林里,割了三斤照得见人影的土漆。他要给自己那副在草屋里摆了两年的老材上漆。有朝一日不晓得信就倒了蔸,也好有间体面点的黑漆屋子避风躲雨。
估计三斤土漆漆一副老材还略有剩余,四爷便打算,顺便将那架为未曾出世的曾孙新做的小摇床也漆一下。
要漆当然必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的手艺很绝,方圆百十里都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年轻时漆过一副老材,在地下埋了五十多年了,今年修马路移坟时挖出来,竟没一处脱漆,摆在路旁还幽幽闪映青光哩。
严漆匠拿着漆刷,迈进四爷家的槽门。四爷就叫上几位青年壮汉,将搁在草屋里的老材移到了禾堂边。严漆匠先给老材刮灰打底。严漆匠刮灰刮得蛮平,蛮细,漆未到就见出三分功夫。严漆匠自信地说,灰刮得好,漆才上得牢实,过得古。
几天之后,正式给老材上漆。严漆匠先用漆桶调好四爷割的土漆,接着在堂屋里点蜡燃香,摆酒烧纸,对着家先牌前的神位又作揖又打拱,嘴里叽哩咕噜念叨了好一阵子。蜡光,香雾,火烟,辉映着,交织着,把堂屋里的气氛布置得浓郁而神秘。懂规矩的人就知道,严漆匠这是在敬请油漆工的祖师爷,犹如读书人敬请孔夫子那样。
见严漆匠这么一副虔诚的样子,四爷心里就不免甜丝丝的,仿佛刚喝了一大碗煮了红枣的甜酒。额角闪着光,连下颌那撮飘逸的胡子都挂上了笑意。四爷特意爬上烟窗,扒开一绺一绺的烟煤,取下半边猪头肉,炆到鼎罐里,然后再跑到代销店,买了瓶缠了红绸子的湘泉酒,准备晚上陪严漆匠放开喉咙,尽心尽意灌一顿。
这当儿,严漆匠已动手开漆。他一手提着漆桶,一手拿着漆刷,眯双老眼,仔仔细细给老材上漆。最见功力的,恐怕就算严漆匠握着棕把刷子的那只手腕了,就如从前村上张财主那在南京读过几年洋书的少爷悬腕书写毛笔字一样,横轻竖重,起缓收快,一抹,一点,一顿,一拖,无不潇洒自如,气韵非凡,遂惹得村上不少人前来观望,嘴上忍不住要吐出啧啧的赞叹之声。
四爷见此,脸上的喜色便更加缤纷。他在火塘里加了两块栗柴,用文火慢慢去炆鼎罐里的猪头肉,人却蹲到门边的青石板上,悠悠地看严漆匠给老材上漆。就有灿灿的阳光喷将过来,把四爷定格在温软的氤氲里。是哟,只要能受用严漆匠漆的老材,那他四爷也就心满意足,死能瞑目了。
渐渐的,四爷觉出一股倦意袭来。他微合了双眼,那份恍恍惚惚的思绪,竟被慵懒而宁静的阳光濡湿。
这副老材,是四爷自己动手做的。四爷是一位木匠,十四五岁就跟师傅学木工,起屋造船,打柜做箱,样样手艺都学得蛮精。自然也跟师傅去给人家做老材。四爷记得清楚,每逢有人请去做老材,师傅都要不慌不忙,伸出手掌,勾着大拇抡一番掌功,看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来请师傅的人,一般是事先请问过阴阳先生的,所以日子总很吻合,不会有差错。师傅便点点头,手持鲁班尺,让四爷在后面挑了工具担子,动步出行。
做老材的第一道工序是起墨。
先给那筒做老材天灵盖的正木弹墨线,而后杀一只公鸡,洇血。洇过血的红公鸡当然归师傅,他要拿回家去慢慢炆烂,吃了,第三天才开斧动工。师傅的老材做得扎实而又出样,有圆有方,有棱有角,该翘的地方翘,该收的地方收,谁见了都赞赏不已。老材做就,还要圆墨,少不了又要点香烧纸,杀鸡洇血,热闹一番。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使老材的主人生时康泰,死后安宁,来世富贵。
四爷却无法弄懂,师傅为什么会对老材那么虔诚。一座好屋子,一套好家具,活着的人自然受益非浅;而一个人死后,恐怕老材得再好再精致,对死者本人也没有半点用处。在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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