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启事贴出去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好几个应聘者按启事上的要求,跑到幼儿园来接受面试和体检。出乎何玉如意外的,是那个她时刻牵挂着的申慧群也在应聘者中。
通过面试,申慧群列在初选名单里。初选出来的人体检结果出来后,申慧群身体合格,加上其他考核指数占优,最后被幼儿园录用。
在外面做事时,申慧群是跟一同出来的姐妹住的公棚。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比较严格,何玉如特意腾出食堂旁一间杂屋,让申慧群住了进去。
晚上何玉如去看申慧群,问她从衣兵家里出去后,是不是回了武宁。申慧群摇摇头,用那略显土气的武宁口音说,出来做了几个月的事,没弄到钱就回去,怎么给小孩交学费?何玉如说,那你去了哪里?申慧群,仍然在这所城市里,给基建工地挑砖,去翻砂场筛砂子,挨家挨户收酒瓶破烂,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钻。
何玉如仔细瞧了申慧群几眼,发觉她的脸黑了许多,手指也粗拉拉的,跟做重活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何玉如想,吃过这么多苦,再来做保育员的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看来这个人是选对了。便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幼儿园要招聘保育员的?申慧群说,收破烂不是要四处转吗?过去到幼儿园接送衣向阳,对这一带熟,就常往这边走。发现幼儿园门口贴着的招聘启事,开始也没当回事,晚上跟住在一起的姐妹们随便一说,大家就怂恿我来试试,说我有文化,说不定会中,果然就中了。
申慧群说着,就用感激的目光去瞧何玉如,她哪里知道,何玉如选她来做临时工是有其他原因的。
又吩咐了几句做保育员要注意的事项,何玉如就身离开了申慧群的屋子。
申慧群的出现,自然又要勾起何玉如对那段久远的岁月的怀想。那真是一场梦。如今何玉如已不太弄得懂,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那个造反派头头,只记得当时完全是出自真情,没有丝毫的虚假成分。
那场爱的结果,是何玉如将造反派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种子酝酿成生命,并带到人间。尽管如此,何玉如最后还是离开了武宁,一晃就是二三十年。其间她嫁给老马,生下马小路,自己成为一园之长,人生顺利得不露一丝痕迹。也就是这个时候,申慧群突然出现了。不知怎么的,何玉如莫名其妙地便将申慧群和那段扔在武宁的岁月联系上了,她似乎通过申慧群的年龄和武宁口音,看到了她遗弃在武宁的那个生命的影子。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的时候,何玉如的头一直是低垂着的,等到她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申慧群的门外。记得自己的步子并未停止过,莫非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何玉如摇摇头,无声地自哂了。她朝申慧群的门上瞧了瞧,有幽微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何玉如就犹豫着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还喊了一声申慧群。
申慧群已听出何玉如的声音,马上开了门,说,何园长您还没回去休息?何玉如说,回到家里,没事又出来了,想跟你聊聊。
闻言,申慧群忙将何玉如让到刚铺就的床前坐下。
何玉如在申慧群的脸上仔细瞧了瞧,觉得她跟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有几分相像似的。何玉如说,你是在武宁县城里长大的吧?申慧群说,是的。何玉如说,县城里有—条石子砌就的小巷叫子午巷,你知道吗?申慧群说,我就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何园长熟悉那里?
何玉如心里头就紧了一下,赶紧说,那你知道街上那家姓伍的人家吗?申慧群点头说,听说过,只是等到我记事起,伍家就举家迁走了,也不知迁到了何处。
何玉如就有些泄气,悄悄叹息了一声。但她还不甘心,说,伍家好像有个女儿,年龄应该跟你一般大,你见过吧?申慧群说,子午巷里的人至今还说伍家曾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而且女孩从没见过孩子的妈妈,她妈是她爸外面的野老婆,生下她时就难产死了。
何玉如心头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隐痛难忍。但她还是极力掩饰着自己,故作随意地问申慧群道,你见过伍家的女儿吗?
申慧群摇摇头,说,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7
这段时间,马小路曾夜里偷偷回来过两次。她只能夜里回来,踩账的人仍然在幼儿园周围转圈子。
马小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是吸毒鬼,加上东躲西藏,神不守舍,自然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了个女人样。每次都是朝何玉如要钱,何玉如把她的工资如数给了她,同时免不了给她一顿臭骂。但母亲终归是母亲,骂了咒了,心里又疼她,所以马路被咒出门后,何玉如又要支使老马追出去,再给她点钱。
让何玉如感到欣慰的,是申慧群的工作还不错。为使申慧群早点适应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特意把她调到了林琴琴班上。林琴琴受何玉如之托,对申慧群备加关顾,申慧群的工作很快上了路,加上认真负责,无论是搞卫生,还是照顾幼儿,组织幼儿吃饭午睡,都做得有条有理。林琴琴帮助何玉如组织园里的教务活动,或上市里去讲示范课,申慧群还要负责照管课堂,给小孩讲故事,做游戏,比专业老师差不了多少。上个星期,省教委头头下市里来听课,林琴琴那堂语言课深受好评,被誉为市里近三年来最生动最成功的幼儿语言公开课,这中间就有申慧群的功劳。
这堂课的成功,在市里影响颇大,其他的幼儿园纷纷要求来听林琴琴的课,何玉如自然为此感到骄傲,决定让林琴琴多上几堂,以提高幼儿园的身价。跟林琴琴商量,林琴琴说,园里拿点钱出来吧,把教室再布置一下,不是更能给园里挣面子么?何玉如说,这好办,你买材料时开好发票,我签报。
何玉如发了话,林琴琴就和申慧群趁星期天有空上了一趟街,把彩纸、塑纸、积木、颜料什么的全都购了回来,着手装饰教室。忙了两天,申慧群又不知从哪里带来一大把碎布,做了两个布老虎,粘在墙上,给本来就已很漂亮的教室又添一道风景。
第二天孩子们一入园,见教室里焕然一新,壁上的动物园地里,长颈鹿、彩蝶、熊猫,还有那对布老虎,全都栩栩如生,仿佛进了动物园,一个个都兴奋得跳将起来。来听课的教委领导和外园老师也备加赞赏。加上林琴琴的课确实有特色、有功夫,大家便夸林琴琴聪明能干,夸何玉如领导有方。何玉如嘴上说,做得不像样,还请多加指点,心里却美滋滋的,暗自得意。
也是双喜临门,林琴琴的高级职称证书也拿到了手上。何玉如自然替林琴琴高兴,吩咐财务室小夏到人事局去把林琴琴高级教师的工资办下来。林琴琴跑来感谢何玉如。何玉如说,谢什么?你的工作早就达到了高级教师的水平。林琴琴说,园长过奖了。和我一起毕业参加工作的同学中间,我还是第一个评上高级职称的呢。
这天下午何玉如查班,碰上一位姓汪的老师。汪老师铁青着脸,没好气地对何玉如说,你不是说有两个高级职称指标吗?为什么林琴琴的批了下来,我的却没有音讯?
何玉如这才想起还有汪老师的材料也是报了上去的,怎么却没见通知呢?便说,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准备去问呢。汪老师吼道,你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只有林琴琴,怕我挤了她,压着我的材料不送,等到教委评过了才送去。何玉如说,你的材料开评前就送去了,谁说评过了才送去的?汪老师说,何玉如,我算看破了你!说着气鼓走了。
何玉如说的并非假话。开评前的头一个星期,园里的意见什么的都弄好了,何玉如还嘱咐郭淑敏快点往教委送,怎么结果竟会是这样呢?
何玉如跑到教委职改办,问幼儿园有两个高级教师指标,为啥只评一个。职改办的人说,开评前你们只送一个材料上来,我们当然只可能评一个。何玉如说,谁说我们只送了一个的材料,是不是你们搞错了?职改办说,那怎么会搞错?何玉如说,这次开评不是10月中旬搞的么?职改办说,对呀。何玉如说,那就怪了,汪老师的材料我10月5日前就签好了意见,要郭淑敏立即送过来的。
职改办的人见跟何玉如说不清,就去翻找职改材料登记本。翻到林琴琴的名字,材料是10月2日送达的。翻到汪老师的名字,送材料的时间竟是10月23日,郭淑敏作为送料的人,她的名字也注明在一旁。职改办说,我们没搞错吧?这次开评22日搞定,你那里23日才送来,叫我们拿什么评?
何玉如无话可说了。她心里想,怎么会是这么回事?郭淑敏到底在耍什么名堂?回去问郭淑敏,郭淑敏搪塞道,可能是把开评的日子弄错了,才耽误了送材料的时间。何玉如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郭淑敏不是那种粗心人,这种事应该不会弄错的。
这让何玉如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郭淑敏和汪老师都没成家,两人住一间宿舍,郭淑敏正和一位姓王的年轻人谈恋爱,常把他带到宿舍里来,小王自然跟汪老师也成了熟人。也不知缘何,后来小王竟然扔下郭淑敏,好上了汪老师,直至结婚。
看来郭淑敏是在报复汪老师。
何玉如没法,只好找到分管职改的副主任,看能否补救一下。副主任说,评委们都是从各所学校临时抽上来的骨干老师,他们在学校里课程都重,为哪一个人的职称抽他们上来,简直不可能,即使请他们来开了评,省教委的手续也是成批的办,不会为一个两个人办的。
何玉如就泄了气。副主任又说,不过过一段时间,省里也许还会组织一次补评,若这样,优先把你园里的那份材料抛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样了,何玉如就回去把这个意告诉汪老师。何玉如没说是郭淑敏耽误了时间,怕把矛盾扩大化,不利于园里的工作。只是汪老师还在责怪何玉如,一口咬定何玉如办事不公,不把她姓汪的放在心上。
何玉如没再做解释,她知道解释多了没用。唯一的办法是争取补评时把汪老师弄上去,不要浪费了园里的指标,否则下一次评职称,又要挤占别的老师的指标。何玉如于是一有空就往教委跑,以便及时得到省里补评的消息,不要再错过时机。
8
这天何玉如又到教委跑了一趟。在楼梯头,何玉如和教委方主任碰上了。方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要何玉如到主任室坐一会儿。
刚坐下,方主任就说,何园长你是老园长,有些话我就不隐瞒你了。何玉如望着方主任,不知他要说啥。方主任说,有人反映,你用幼儿园的公款请吃请玩送红包,上星期市里才开过反腐败作大会,你可得留意点。
何玉如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幼儿园内部有人到教委来捅的,只是不知是何用心,看来幼儿园是越来越复杂了。就说,不是为了园里的基建和收费的事,请过物价局和收费局两次吗?这个年代,这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方主任说,如今请客送礼确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也是随便问问,以后小心点。
接着方主任转移话题,问起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简要地做了汇报,而且不失时机地把汪老师的职称的事提了一下。方主任答应一定争取。还提到不久前林琴琴的那堂公开课,说上得不错,幼儿园有人才。何玉如这才想起林琴琴上那堂课的时候,方主任一直在教室后面听课。何玉如便点点头说,林琴琴的确不错,她是园里的骄傲。她还有一个好助手,那是她班上的临时工,林琴琴那堂课的成功有她的一份功劳。方主任就说,您何园长不是等闲之辈,连请的临时工都非同一般。
受到方主任的夸奖,何玉如心里自然很高兴。回到园里后,她就进了林琴琴的班,对林琴琴说,教委方主任都表扬你的课讲得好呢。林琴琴就腼腆地笑了,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您的设计和申慧群的协助,那堂课也不会达到预期效果。
这时申慧群从水房里提着开水上来了。何玉如对申慧群说,工作不累吧?申慧群满脸是笑,说,比起在外面挑砖筛砂,这里再累,也算不了什么。说完,申慧群提着水进了活动室,看管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去了。
望着申慧群的背影,何玉如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临离开教室时,吩咐林琴琴说,等会儿你跟申慧群说一声,要她今晚到我家里去一趟。
晚上申慧群如约来到何玉如家里。何玉如刚好吃过晚,她也就不客气,没让申慧群落座喝茶了,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出得幼儿园,申慧群试探着问上哪儿去?何玉如说,你别管,跟我走就是。
来到十字街口,转角处是烟草局开的香烟批发部,何玉如跟申慧群走进去,买了两条精品白沙。何玉如付款时,申慧群在一旁咋舌,说,这么贵的烟,一条我可以吃两个月的伙食。您这是给谁买嘛?何玉如说,现在机关里掌权的处级以上官儿,至少是抽这个档次的烟,四五十块一条的凤凰红豆或白沙什么的,出不了手。申慧群就摇头,说,这烟又当不得饭,要抽这么贵的干什么啰。
何玉如笑笑,提着烟出了门市部。到了外面,何玉如又说,现在什么都假,说不定连做爸爸的都会是假的,这烟假的就太多了,前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就暴露了广东那边专门制假烟的地下工厂。申慧群说,现只要来钱,什么事都有人干。何玉如把手中的烟往上提了提,说,不过这个正牌的烟草局批发部里的烟,假的可能性稍微小一点。
申慧群伸手接住何玉如手上的烟,说,让我来提吧。何玉如就松了手,笑着说,今晚就是要你来提烟的,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提着烟去送人,老脸皮没地方放呀。
走了一程,忽见一堵围墙缺了个口,何玉如要申慧群往里翻。申慧群说,没有前门么?何玉说,前门那有后门方便?
墙里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灯光明亮处,两人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走出甫道,是好几座连着的宿舍楼。申慧群东张西望起来,好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呀?何玉如说,什么地方?教委呗,今后你想在幼儿园长久待下去,就得多到这儿来走走夜路。
申慧群陡然间就明白过来,何玉如叫她来这里的目的。不觉有些惊喜,似乎在茫茫的人生旅程中,望见了一丝丝亮色。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感谢何玉如才好,只知紧走几步,跟上何玉如的步伐。
上到三楼,何玉如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申慧群的提包里,这才按响了门铃。来开的正是何玉如要找的方主任。方主任有点意外,说,是何园长?稀客稀客,立即让座敬茶献水果。何园长把申慧群介绍给主任,说,这就是林琴琴班上的保育员申慧群,特意让我陪她来拜访方主任的。同时示意申慧群,把烟塞到茶几下。
方主任见状,说,来就来,提什么烟嘛。何玉如说,不是什么好姻,只请您以后多加关照,申慧群很能干的,林琴琴上的公开课,她在后面使了大劲。方主任点头道,一看就知道是能干人。
闲聊了一会儿,何玉如就和申慧群起身告辞。方主任执意要送下楼,何玉如坚决不准,把他挡在门里,说,请方主任留步。方主任只得站住。
何玉如这才说了要说的话,方主任您也知道,这个申慧群能干扎实,我想朝您要一个指标,把她正式招为园里的职工,您看行不?方主任说,现在单位招工卡得紧,不知幼儿园还没有编制?何玉如说,编制已经满了。方主任说,有没有就要退休的?就是病退什么的也行,只要能腾出编制。何玉如说,有两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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