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老头常打的擦边球,就是问陆科长一些局里的人和事。比如说,赵局长挂起来了,那么局里谁说了算?比如说,办什么事情,科长要向局长报告,但具体经办又非科长不可,那么到底是局长权力大,还是科长权力大?
这个时候,陆科长就会把头抬起来,望着伍老头说:“下棋就下棋,问这些干什么?”
然后低了头继续走子。
然而陆科长的思路已没那么集中了,伍老头抛出来的那些疑问号,总是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的,让他心神不定。
有时候,陆科长也觉得伍老头提的那些问题还是蛮有意思的。本来么,机关里的事情就复杂,人事之间的牵扯,权力之间的争夺,都是极其微妙的,谁也说不明白,又怎么跟你伍老头解释呢?
岂料伍老头并非真的要向陆科长讨教什么,他才懒得管你张三长,李四短哩。他的目的太明显不过,那就是让你陆科长走神,一步出错,他再逮你个正着。
上了几回当,陆科长就有些警觉了,对伍老头说:“你是不是成心捣我的乱?”
伍老头就笑笑,昏花的老眼里悠过一丝狡黠,说:“你自己心中无乱,谁捣得了你?”
陆科长想想,觉得伍老头的话还有几分深刻似的,就说:“以后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果然,以后伍老头再拿局里的话题去戳陆科长的时候,陆科长便权当耳边风,努力把心思放在棋局上,使伍老头找不到可乘之机。
有一段时间,伍老头乡下老家要修路,想批点钱。找来找去找不到一条门路,打听到许多年前离开家乡的伍老头,在一个掌权的单位守传达,便找上门来,要伍老头给帮个忙。
伍老头觉得自己一个守传达的,虽然机关里的人都还面熟,但自知人微言轻,因此不敢接人家的报告。只是见人家老远跑了来,也挺不容易的,回绝的话就不太说得出口。加上伍老头这辈子还很少被人求过,现在有人求上门来,感觉自己还中点用,心里头就蛮舒服的。何况还是家乡的人,如果事情办得成,人家回去说起我伍老头,自然很有面子。
伍老头也就不再犹豫,伸手把报告接了过来。
接了报告之后,伍老头就老琢磨,该把报告递给谁才妥帖。伍老头首先想到的是陆科长。伍老头认为陆科长做了那么多年的科长,他说句什么话,肯定会有人听。
于是,这天两人下棋时,伍老头就对陆科长说:“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有件事情只好求求你,你得帮个忙。”
陆科长以为伍老头又搞声东击西,一双眼睛盯着棋盘,没有答理他。
伍老头又说:“我老家修路缺点钱,又没别的熟人,他们便找到我门上来了。”
恰好陆科长这时看到一着妙棋,便啪地一声,来了个炮二进六,一边胸有成竹地大声说:“这一局你输定了。”
然后又瞄了瞄伍老头,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伍老头就有几分不快。心想,我求你陆科长的时候也不多,你不答应就不答应呗,何必用下棋来搪塞呢?可又想,陆科长大概有自己的难处,他一个退下来的老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回头去求人办事,也许不是那么容易。
伍老头也就不去计较陆科长,打算自己试着找找人。
那么找谁好呢?伍老头觉得还是应该找当官的。
这栋楼里当官的当然是局长们。局长里面,伍老头除了认识赵局长外,其余几位副局长他也认得。他们天天都从传达室进进出出,彼此都要点个头招个手什么的。如果他们是坐在车上,哪怕深更半夜,甚至是刮大风下大雨,伍老头都会随喊随到,屁颠屁颠给他们开门关门,服务态度都是没说的。
因此伍老头相信,求他们办点事,大概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接下来伍老头又犯愁了,这么多的副局长,该找哪一个呢?总不能每个副局长都找到吧,那恐怕不但没什么作用,相反还会坏事的。
琢磨来琢磨去,伍老头决定找一找钱副局长。
钱副局长五十多岁年纪,红光满面的,成天笑容可掬的样子。伍老头就是见钱副局长平易近人,好打交道,才觉得他会帮忙。
恰好这天傍晚,钱副局长悠哉游哉散步回来,伍老头见机会难得,立即凑上前去,递上一支烟。钱副局长也不客气,接过烟就叼到嘴巴上。伍老头见钱副局长接了烟,心想这事看来办得成。于是说:“钱局长,我有件事想求求您,不知道您肯不肯帮忙?”
钱副局长将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喷将出来,很热心地说道:“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量给你办。”
伍老头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赶忙从身上搜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抖擞着展开来,恭恭敬敬递给钱副局长,说:“我老家修路缺钱,找到了我的门上,没办法只得麻烦您钱局长了。”
钱副局长在报告上瞟一眼,一边把报告往口袋里塞,一边说:“我争取吧。”
在伍老头看来,钱副局长说争取,又收下了报告,不用说这便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了。伍老头又殷勤地给钱副局长递上一支烟,说:“我等着您的消息。”
然后目送钱副局长晃悠着向宿舍区走去,心头生出一份由衷的感激。
此后,伍老头就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钱副局长的回音。
一个星期过去了,钱副局长没有什么反应。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钱副局长依然没有表示。
跟往常一样,钱副局长依然经常从传达室门口经过。有时是白天,多半坐在小车里,那是有什么公事要出去办理。有时是傍晚,常常空手徒步,那定然是到街上或公园里散步什么的。见了伍老头,仍像从前那样点点头,笑一笑,显得很亲切。却只字不提报告二字,好像压根没那么回事似的。伍老头想向钱副局长打探一句,又忍住了,觉得不能着急,如今的事情,并不是说办就办得了的,总得给钱副局长一点时间。
就这样在企盼中又等待了两三个星期,钱副局长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慢慢伍老头就熬不住了。这天钱副局长又从传达室门口经过,伍老头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向他打听报告的事。
钱副局长很是热情地说:“哦哦,我忘了告诉你了,你的报告我早已交到科里去了,我再给你催催。”
伍老头就耐心等着钱副局长去催。
钱局长这一催又催了一个多月,伍老头再一次问起的时候,他还是那一句话,我给你再催催。
如此两反三复的,伍老头就泄了气,终于对钱副局长不再抱那么大的希望了。
伍老头对钱副局长不抱希望,但伍老头老家人却还对伍老头抱着希望。他们派人来问过几次了。一次两次,伍老头要他们等等,到第三次上,连伍老头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只得扯了个谎说:“人家那里文件报告堆得太多了,弄来弄去的,就把报告给弄丢了,你们再给我一个报告吧。”
来人好像是有准备似的,立即又拿了一份报告出来,交给伍老头。
这回伍老头有了教训,不随便出手报告了,他得先摸清情况再说。跟谁摸情况呢?机关里除了陆科长,伍老头跟别人没过多交往,他打算还是套一套陆科长的口气。
这回伍老头没在下棋时打陆科长的岔,而是下完棋后,随意地问了问陆科长。伍老头也没说报告的事,转了个弯。
伍老头说:“有一个熟人想调动工作,让我陪着去找钱副局长帮忙,钱副局长人蛮好的,态度很热情,答应得也痛快,可是两三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点音讯。”
陆科长听了,抿着嘴巴笑了笑,说:“你知道为啥他人那么好吗?”
伍老头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钱副局长平时没架子,好打交道,才陪着人去找他的。”
陆科长说:“他平时没啥架子,好打交道,只有一个原因。”
伍老头说:“什么原因?”
陆科长说:“就是他没卵本事,也没卵实权,办不了什么事情。”
伍老头望定陆科长,半天也没搞明白。没架子,好打交道,与没本事,没实权,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陆科长说:“你在这个传达室里也待了几年了,你看到了没有,那些重权在握,说话算话的人,天天有人供,时时有人求,哪个不是下巴朝天,目不斜视,脸色比猪肝还要难看?钱副局长是单位里最不中用的角色,有实权的科长没一个买他的账,他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所以他才会有时间悠哉游哉,有时间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献上一张笑脸。”
陆科长的一席话,让伍老头听得既明白又糊涂。原来机关里还有这么多的奥妙,怪不得那个报告递上去,什么动静都没有。
伍老头记住了陆科长的话,第二次就多了个心眼儿。
伍老头先蹲在传达室门口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那几个副局长里面,脸色最难看的要数孙副局长了。按照陆科长的说法,孙副局长一定是位重权大,要不然他不会那么整天都青着脸,一副谁都不愿理睬的熊样。
瞄准了,伍老头便决定把报告递给孙副局长。只是看见孙副局长走了过来,正要上前打招呼,伍老头又胆怯了,那么难看的脸色,究竟不是那么好接触的。
伍老头稍稍犹豫,等他鼓起勇气,准备再次上前的时候,孙副局长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第二次看到孙副局长,伍老头还是有些畏葸不前。伍老头就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想给老家办点事,又不敢看人脸色。这么一想,伍老头的勇气就增加了不少。
他麻起胆子走近孙副局长,麻起胆子说道:“孙局长您忙啊?”
孙副局长对伍老头的热情似乎没有什么准备,青着脸说:“我没事走走,忙什么忙?”
伍老头只怪自己不会说话,人家忙不忙都看不出来。伍老头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他抖擞着拿出报告,嗫嚅道:“我老家想批点钱,请您给帮个忙。”
孙副局长面无表情地瞥一眼报告,又面无表情地瞥一眼伍老头,再面无表情地说:“报告就放我这里吧。”
而后收好报告,背着手走开了。
伍老头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份报告递得还真不容易。不过他又想,只要能给老家弄到钱,再怎么也值得,如果还像钱副局长那样,当面笑嘻嘻的,背后又办不了事,那又有什么用呢?
此后的日子,伍老头就专心专意等待着孙副局长的好消息。他相信脸色难看的孙副局长是能人,办这点小事易于反掌。
伍老头甚至给老家透了口风,说这事大有希望。
然而事情并非像伍老头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伍老头的报告依然什么结果都没有。伍老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陆科长,说:“这一回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怎么还是毫无结果呢?”
陆科长意味深长地笑了。
望着桌上伍老头那被将得走投无路的老帅,陆科长说:“你又错了。”
伍老头不知陆科长指的棋局还是报告的事,说:“哪里错了?”
陆科长说:“你知道孙副局长脸色为什么难看吗?”
伍老头说:“你不是说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脸色便难看么?”
陆科长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可孙副局长脸色难看,却另有原因。”
伍老头说:“什么原因?”
陆科长说:“上面将他的副团级提了半级,给了他一个正团级。”
伍老头说:“这是好事嘛。”
陆科长说:“提了半级,是给他正团级待遇,而要他把副局长的位置让出来。”
伍老头说:“好歹正团级比副局长高了半级,待遇高呀。”
陆科长说:“正团级算个鸟!”
伍老头想,这机关里的人也挺有意思的,当初陆科长因为想升半级没升成,老闹情绪,而今孙副局长却是因为给他升了半级,而变得气不顺脸难看。这到底是何缘故呢?
伍老头拈着那走投无路的老帅,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心里说,老家申请经费的事莫非就这样黄了?
陆科长说:“还来一盘么?”
伍老头没吱声,只痴望着眼前的残局,心想,唉,这机关里的事情,一定比棋盘中的奥妙深多了。
男人的电话
那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
那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艾连接到了一个电话。
其实艾连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里的心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艾连在一家平平淡淡的政府机关的档案室里供职,她的工作就是天天守着那些一册册码在档案柜里的档案,等待单位里和单位外的人来查阅。只是那些来查阅档案的人特让人烦,艾连在档案室他们坚决不来,总是选准她临时上街或去别的办公室聊天的当儿,来敲档案室的门。艾连于是一刻也不敢离开档案室,整天就坐在办公桌前,眼望着窗外的那棵冬青发呆。那棵冬青一年四季都是那种呆板死气的老青色,没有荣枯,没有盛衰。
艾连就想起自己的丈夫马尚,他从里到外完全就是一棵冬青。马尚在政策研究室做秘书科长,他所要做和所能做的,就是成天给领导写文件写报告什么的,把人写得跟他笔下的公文和报告一样苍白无力。马尚还不到四十岁,照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头已秃,背已躬,站在街口,风都吹得倒。这样干巴巴的男人,就别指望他身上还有好多做男人的雅趣和激情。最要命的是他连性能力也在一天天退化,艾连和他差不多快成了名誉夫妻。艾连就感到很哀伤,窗外那棵冬青慢慢模糊起来。
这个时候艾连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档案室里当然没有电话机,电话是打到单位办公室的。喊艾连去接电话的是办公室里的年轻女秘书。女秘书成天用一种脆甜脆甜的声音唤甲领导阅文件,唤乙领导签报告,唤丙领导看通知,却难得喊一声艾连。在女秘书的眼里,艾连自然是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角色。艾连的年龄虽只三十出头,细瞧多少还有几分妩媚,但艾连家庭不显赫,工作不显眼,性格也不显山露水,她也就没有多少机会显示自己,女秘书当然用不着用她那脆甜脆甜的声音跟艾连打招呼。
因此当女秘书喊艾连接电话的时候,艾连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依然愣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女秘书没听见艾连吱声,只得又叫了艾连一声。这一次艾连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无端地就惊悸一下。接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答应了一声。电话,艾连你的电话!女秘书又补充了一句。艾连这才离桌走出档案室。
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桌上的电话机时,艾连又对女秘书的话怀疑起来。在艾连的印象中,她是极少极少有电话的。艾连记得,刚参加工作那阵,还偶尔跟几位大学的同学打打电话,可日子一久,特别是结婚生子之后,就几乎再没跟外界有过往来,自然电话也就越来越少,直至于无。
艾连望一眼电话,又望一眼女秘书,然后指指自己,犹豫着问道,这是我的电话?
女秘书正在清理一堆群众来信。女秘书显然对艾连接一个电话都这么磨磨蹭蹭有些不满,所以望都没望一眼艾连,只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给了艾连天大的面子。
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
男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几分深沉。艾连有些激动。艾连几乎没有接男人电话的经历,就连她的丈夫似乎也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和她丈夫都觉得他们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死板生活,完全犯不着与自己袋里那少得可怜的工资过不去,而去劳驾那些电话们。艾连是一个早就被男人的电话遗忘了的女人。
可今天男人的电话意外地光顾了她。艾连的耳膜在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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