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后,我把那晚和青蛙在一起时产生过的感觉说给妻子,妻子说:“我才不迷恋你呢。你们这些男人,哪个值得迷恋?”
我认为妻子的话太绝对了点。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想申辩几句。
“去去去!”妻子不耐烦了,吼道:“快把洗衣机推出来,你儿子的衣裤早堆臭了。”
方玉大约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年前,我在镇中学里当代课教师,方玉大概才出生或即将出生。那个时候我已认识了青蛙,青蛙经常给我讲紫婆那稀奇古怪的故事。我还认识了袁燕,她是我班上年龄最小的女生。
袁燕其实一直未能引起我的注意。她坐在窗边靠前的位置,上课时总是低着脑壳,似乎从没看过台上我的讲演,也没回答过我那些泛泛的提问。倒是坐在袁燕那一排最后那个位置上的女学生很让我分神。那个位置边上是一扇敞亮的玻璃窗,窗外三百米处有一个不大的供销社,青蛙就在那里上班。店里生意有时比较少,青蛙就从店里走出来晒太阳,一边替我构思那个关于紫婆的故事。我常常透过那扇玻璃窗,去瞟青蛙的身影,用以激发我讲叙课文的激情。
可更多的时候,青蛙并没出店门,我只好悻悻地把目光从玻璃窗外收回来。这样我就与窗里的女学生对视上了。她的目光很亮,毫无一般少女的羞涩。我还注意到她比班上的学生都大,看上去年龄和我相隔不了几个月。袁燕至少比她小五岁。
下课后我查了学生花名册,知道那个女学生叫耿荔平,班上的同学都省去她的耿姓,直接喊她荔平。一学期下来,荔平就成了班上乃至全校的知名人物。她肚子里怀上了数学老师的毛毛。眼见得肚皮一天天翘起来,荔平无颜见人,又不敢回自己家里,几次寻死觅活要了结一切,都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及时发现,抢救过来。
这个时候袁燕出面了,就是前头窗边那个最不起眼的小女孩袁燕。袁燕走进数学老师房里,冷冷地说:“荔平就要生了,你还在屋里待着!”
“学校已处分了我,老婆也跟我离了婚,你还要我干什么?”数学老师作贼心虚。
“我要你把荔平送到医院去!”袁燕低声吼道。
袁燕和数学老师用板车将荔平送进医院的当天晚上,荔平就将肚里的孽种生下了地。是个很可爱的女婴。
可第二天荔平从昏迷中醒过来后,那个女婴己不在她身边。荔平朝医生和袁燕要人,袁燕说:“你还想替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把孩子养大?”
荔平说:“他不是离婚了么?”
袁燕说:“以后他同样会跟你离。”
荔平说:“可孩子是我的。”
袁燕说:“我已经让人抱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乡下人抱走的。”
荔平长叹一声,合上了泪眼。
后来我才听说,袁燕并没让乡下人抱走荔平的女孩,虽然那天晚上确有一个乡下人听说学校学生生了孩子,到医院要求过。袁燕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荔平的孩子作了处理。
袁燕一时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我对她关注起来,想办法跟她接触,问她喜不喜欢读诗,问她除了上课写作业,常跟哪些同学来往。那个时候我不太写诗了,我正在发狠搞小说。我觉得荔平的孩子的去向有些蹊跷,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当然不能直接了当问袁燕,这样打死她,她都不会招供的。我使用迂回战术。但袁燕也不吃我这一套。每回她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我,仿佛我长着三头六臂。这种目光见得多了,我才以一个诗人和小说家的敏锐体会出,那是一种戒备。在袁燕眼里,我们这些男性教师也许没一个是好东西。我一遍又一遍在背地里骂数学老师的娘,那家伙让我们不尴不尬了好久。
好在那年冬天我就离开了那所镇中学。我考上了一所师专。学校为我开了欢送会,在那座空旷的布满尘灰的礼堂里。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来了,包括数学老师和耿荔平。耿荔平已停学,在食堂里给学生做饭。她不敢回乡下去见她的父亲,那老头子要抽她的脚筋。是校长怜悯这个学生,给了她条生路。荔平不再与数学老师接触,她听了袁燕的话。据说数学老师曾给荔平下过跪,要她原谅他的轻率,并下死决心要跟她结婚。
会上独独没看见袁燕的影子。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眼前这个空旷的礼堂。袁燕究竟把荔平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呢?大概不会扔到镇外那条河里喂了鱼吧?我带着这份不遂的心愿离开了学校。
想不到在镇口的车站里,我已经上了车,袁燕突然出现在我的车窗外。袁燕很快也进了车厢。她拿着车票找座位,竟然就是我旁边的空位置。我有些惊喜,真是无巧不成书。落座后,袁燕告诉我,她到城里舅妈那里去,她舅妈在一家公司当副经理,给她在公司里找了一份工作。袁燕还说,青蛙怎么没来送我,是不是我上了师专,把人家给扔了。那一年冬天上师专的人不多,上其他大学的人也不多。那一年冬天上师专或者上大学,还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我很荣耀地跟袁燕同坐一部车,同坐一排位置进城,也让我美气了许久,虽然在车上袁燕仍然没有告诉我,她把耿荔平的女孩送到了什么地方。袁燕只告诉我,她舅妈的家就在离师专不远的西外街,她舅妈的公司也就是她未来的公司,也在同一条街上。
于是此后的日子,我除了背唐诗宋词,除了读文艺理论和写小说,便经常上袁燕舅妈家去。袁燕的舅舅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两个表姐刚考上大学,去了外省,家里就她舅妈外加袁燕两人。我很受袁燕舅妈的欢迎,更受袁燕的欢迎。袁燕说她一天就上午有班,给舅妈的公司搞点很轻的内务。袁燕说她下午都在家里,读点书或替舅妈做点杂事。袁燕还说她舅妈对我印象颇好,说我很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
与袁燕单独一起待的时间多了,我就觉得有些无法自持。进城后,袁燕似乎有了些变化,脸上的红晕多起来,那亮丽的目光很滋润,胸脯和屁股蛋日渐丰硕。我被她身上这些奇特的变化着的东西招惹得神情恍惚。我趁袁燕给我递烟的当儿,抓住了她的手。袁燕没有往回抽,她望望我,脸上羞赧顿生。她就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而那只手还在我的手里。可她另一只手挡住了我攻势凌厉的嘴巴。她说:“我可不是那个青蛙。”
“你当然不是青蛙。”我喘着粗气,“你是袁燕,你是我的袁燕。”我说着,早把袁燕的细腰揽了过来。袁燕死也不让我有进一步的动作,她用力挣扎着,声音有些生硬:“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妻子?”
“妻子?”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究竟还有些小聪明,立即明白过来,我说:“我当然要你做我的妻子,现在就要。”袁燕扑哧笑了,说:“你真笨。既然要我做妻子,我还逃得了?还不快松手?”
许多年后我娶了这个一心想做我妻子的女人。许多年后我还觉得她的话对得很。的确也是这么回事,既然要她做妻子,又怎么逃得了?她逃不了,我同样也逃不了。
就因为逃不了,当时我松了手。袁燕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理了理乱发,又用手把被我弄开的衣襟扣好。
这时门上的锁孔缓缓转动起来。
“舅妈回来了。”袁燕望着穿衣镜里傻乎乎坐着的我,伸伸舌头。袁燕说:“我还来不及给你讲荔平那个女孩的事呢。”
从见到方玉的第一天起,我就蒙蒙眬眬觉得有一种要跟她说点什么的欲望。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欲望。想想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女孩前面忸忸怩怩,像什么话呢?然而最后我受不了这种欲望的支配,真的就跟方玉说了。方玉听了我的话,半天没有出声。她满脸的忧郁,眼里的泪光一晃一晃的。方玉也许是怕我笑话,才赶忙把脸别开,同时向我伸出小手,把我拉入舞池。
跟方玉说那番话大约已是三年以前了。记不得是方玉邀的我,还是我邀的方玉,我们一同进了一家OK厅。我们没开包厢里的OK机,虽然服务小姐已拿走我们的节目单,准备交给机房播放。我把包厢的门推上了,外面舞池里的声音显得遥远起来。
那天深夜紫婆睡得很沉。那天深夜有人推开黑漆槽门,进了紫婆家的过堂,紫婆都没发觉。那人在紫婆的窗棂上敲击了好一阵,紫婆才猛地醒过来。紫婆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好久,终于把一股浓痰咳出喉咙,运到舌尖,然后腮帮一鼓,嘴巴一喷,将那颗浓痰吧地射到门后的木板上。紫婆顺手把门打开,嗓音清畅起来:“放到槽门后面的篮子里,往我屋里塞什么?”
紫婆说着就要关门。门外的人把门撑住了。紫婆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模小样的女学生。女学生怀里抱着一个白布包。女学生把白布包放到紫婆的脚边,转身走开了。但女学生走到槽门外又折回来,从身上拿出一叠票子,放到白包布上面,说:“这里有一百元钱,是婴孩的父亲给的。”
紫婆有些吃惊的样子。那时候一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候紫婆给人办一回事,也就收三到五元,最多不会超过十元。紫婆一吃惊,就不自觉地勾了腰,拿了钱放眼皮低下瞧起来。确认是一叠票子无疑,才回到床边,将钱塞至床铺草下面。那一晚紫婆显得格外谨慎,她去搂抱门边的白布包时,动作非常轻巧。她用篮子装了白布包,挽到手腕上,又拿过一把铲子,小心翼翼出了黑漆槽门。
那时候小镇上还没装路灯。那时候小镇的夜晚一片黯黑。黯黑的夜晚,紫婆的脚步在石板路上叩不出一丝声响。因此紫婆的身影显得飘飘忽忽的,像一个幽灵。而她手腕上的篮子里的白布包幽幽晃着,给那个世界添上一份恐怖。
其实这个晚上,还有一个人也在石板路上走动着。那就是那个小模小样却很大胆的女学生。她在紫婆后面两百米处的木板下躲闪着,紫婆快她快,紫婆慢她慢。她亦步亦趋跟紫婆上了紫霞坡,一直看见紫婆掘了土穴,将白布包放进去,过后又从土穴里抱出来,她才先紫婆一溜烟下了紫霞坡。
这个晚上紫婆爬上布满小坟丘的紫霞坡后,天边开始泛出黎明时的曙光。紫婆在小坟丘间轻轻盈盈地穿行着,生怕惊醒了小坟里面的小灵魂。紫婆最后在一处较平坦的坡地上停下来,把篮子缓缓放在一旁,拿了铲子着手掘土。她掘得很卖力,一会儿她那布满皱纹的额角就渗出了汗粒。这次的土穴紫婆掘得最深,而且方方正正。也许是那一百元票子的作用。土穴掘就了,紫婆就扔了铲子,把篮子里的白布包抱出来,轻轻往土穴里放进去。白布包深深地嵌入穴底后,紫婆重新拿起铲子,去铲穴旁刚铲出来的新土,欲把土穴填起来。这个时候,紫婆心上突然平白无故地忐忑了一下。紫婆手上那已经挥起来的铲子突然定格着不动弹了。紫婆松开了握着铲把的手指。她叭啦一下,扒下身子,伏到土穴旁,将一双粗糙的老手伸进穴里。
紫婆的双手在穴里停顿了一会儿。紫婆感觉胸口的气脉很急促。接着紫婆的双手开始微微抖动起来。紫婆抖着手,在白布包上不得要领地忙了起来。就这样紫婆摸到一只小脚丫,一只光滑的温热的小脚丫。那只小脚丫也许是被紫婆粗糙的手指磕疼了,竟然放肆地踢蹬了一下。
紫婆赶紧把白布包抱出土穴,放篮子里,提回镇上,进了她那道黑漆槽门。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大亮,镇上却还没有一个行人。
我记得三年前在OK厅的包厢里,起初我并没有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有一种要跟方玉讲一番什么的愿望,但我没有要讲这些的想法。可我却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这件事上面。讲完这些我就立即意识到,我讲得多余,所以到了舞池里,我不再说别的什么,把心思全集中在舞步上。我们合作得非常默契。好像不是在舞池里滑翔,而是在舞曲的浮云上轻盈地晃悠飘扬。方玉也许是怕从浮云上跃进深谷,因而和我贴得极紧。我感觉出她那鼓胀的乳峰在我胸前激荡,她的鼻息撩得我神情恍惚,迷离沉醉。我的手在方玉那纤纤软腰上用了用力,方玉整个儿就贴到我身上,我们无法撕开了。我在方玉的额际舔了一下。我说道:“真想就这么死去。”
方玉没有吱声。她微合着双眼,在我怀里缓缓摇着。我后悔了。干吗要说这种多余的话呢?而且还是青蛙十多年前对我说过的现成话。心上一不自在,舞步就生硬起来,方玉的胸方玉的腹方玉的腿就从我身上剥离开了。方玉微合的双眼也突然睁开,有些诧异地望我一眼,重新把我搂紧。
舞曲完后,我们没回包厢,离开舞池,出了OK厅。在依稀的灯影里,我们从城市的深处走向边缘,然后又从边缘走回深处。我捧起方玉那张稚嫩的脸,让四片烫热的唇紧铆着。然后我对方玉说:“我迟早要从那鬼地方搬出来,这样就用不着这么游荡了。”
方玉松开我的臂膀。她踢着路旁稀疏的落叶,说:“别这样说。这样子很好。这样子我已很知足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方玉一踢路旁的落叶或者石子,我就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将方玉送到她工作的打字店门口,然后我们吻别。
走出好远我再回头,她仍然在门板上依着。我分明感觉出她注视着的目光哀怨而依恋。我转身走回去,把方玉的脸重新捧起来,在那上面端详了好久。我忍不住对那张脸说道:“没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了这张脸。”
方玉说:“之前?之前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我说:“你说呢?”
“之前大概就是前世吧?”方玉噗哧笑了,在我手上舔一下。“天都快亮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袁燕终于下了决心,要跟我结婚。
袁燕在公司的待遇不错,她有足够的资金购置结婚用品。我当时在地方志办公室搞编纂,那点工资刚够吃穿。那就袁燕出钱我出力。我把组合家具拆开来,搬进我单位那间十二平米的房子,然后再重新组合拢来,把十二平米全填满。我有一种被组合进了组合家具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奇形怪状的喷了油漆的木制品。与这些家具的唯一区别是我还能傻乎乎地笑。我这么笑着对袁燕说:“现在我们开始捉迷藏吧?”
“捉迷藏?”袁燕一时不知我说什么。
“对呀。”我说,“你捂着眼睛,让我先藏起来,保证你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我。”
“嗯,真的好捉迷藏。”袁燕明白了我的话,“怎么竟然不知不觉就买回了这么多的家具了呢?”
“开始演习吧。”我却真的对捉迷藏来了兴致,“你到门外去,我喊一二三,你再进来寻找。”
“神经病?”袁燕骂一声,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一——二——”我很快躲起来,向袁燕发信号,“三!”
于是我听见袁燕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打开大衣柜,没有人。移移角柜,也没发观情况。停了停,便跑去查门后角,也没有目标。而后是沙发坐垫下的空箱,而后是冰箱,而后是席梦思床底,而后是抽屉……
我暗暗地屏住气不出声。好久没捉迷藏了,这游戏还真有点味道。你看我不就在你身边吗,也不知道?我不出声地说。袁燕叹口气,已无计可施,才喊道:“你到底是在屋里,还是在哪里?”
“我当然就在屋里。”我无声地说,“而且就在你身边,一个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袁燕最后气馁了,一屁股坐落床边。
最显限的地方最容易被忽视。我想起有人曾说过的这句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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