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还是个副科级干部,连副科长都没当上。黄历始而愤愤不平,继而怨天尤人,最后变得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像秋霜打过的枯草一般。
许可也同情黄历。但许可没把问题看得这么严重,她说,你没当上科长副科长,但总还是机关里的干部,每月多多少少有固定工资可领,这比我们厂里下岗半下岗的工人好多了。许可还说,棉纺厂的人还挺羡慕你呢,都说还是你黄历有出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比他们强多了。黄历说,这怎么好比呢?我已经不在厂里了,我是机关里的干部,我周围的人都趾高气扬一个,我就缩头乌龟一般,这滋味好受么?
当然,黄历口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承认许可的话说得有道理。人嘛,总得找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要不谁还有活下去的耐心呢?事到如今,黄历也只好悄悄用许可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这一天,黄历碰上棉纺厂的老同事马达,他现在已当了车间主任。马达左一个黄科长右一个黄科长地叫着黄历,说,还是你好,科长一当,好不得意。黄历说,你当车间主任的还不得意?马达说,这是什么车间主任,这是讨米主任,只差没卖短裤了。黄历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马达说,我说不说得难听,你问问你老婆就清楚了。又说,我要像你有科长可当,这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告别马达后,黄历的情绪便莫名地好了许多。
后来,黄历无聊了,就喜欢从那个墙洞里穿过去,跟马达他们聊聊天什么的。如今厂子不景气,马达他们没好多事情可做,就打打麻将,用以消磨时光。黄历在单位是不打麻将的,因为单位的人打麻将打得大,黄历没职位没权力,自然便没工资之外的油水,打大麻将输不起。而马达他们打的是小麻将,输赢不大,黄历有时也忍不住上场摸两把。边摸麻将边说些如今的世道,大家就要感叹世风日下,今不如昔。说到厂里今后的前景,更是忧心忡忡,感慨万千。同时免不了要用羡慕的口气恭维黄历几句,说还是他黄历有奔头。黄历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就美滋滋的,码牌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黄历发现,只有此时,他仿佛才活得有了个人样,心平气和,舒坦流畅,在单位里沾的那些晦气,也随之消失得不知去向。
不想这麻将就像鸦片一样,多接触得几回也会上瘾的。何况黄历还会得到些麻将之外的满足。黄历就这样迷恋上了麻将。麻将里有凄风苦雨,有灿烂阳光,有明枪暗箭,有潮起潮落,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危机四伏,时而绝处逢生。麻将里的世界真是缤纷,缤纷得使黄历忘了尘世的烦恼和失意。
许可理解黄历的苦衷,觉得黄历沉浸在麻将里,能暂时忘掉点不愉快的事,也未尝不可。加上儿子也争气,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没啥事要黄历操心,他不打麻将确实也无聊。许可就依着黄历,没去阻拦他。
谁知黄历在麻将里越陷越深,有时一打就是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许可就有些不高兴了。许可倒不是怕黄历输钱,打这种小麻将输不到哪里去,许可担心的是黄历的身体。黄历原先在厂里当秘书,后来进了机关,都是坐办公室,几年前就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痛,许可担心的就是他这么没日没夜地坐在麻将桌前,会旧病恶化。加之许可是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心里一有事,就食不甘,睡不稳,每每黄历夜战不归,她总是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许可终于忍不住了,对黄历说,你老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事,也该收敛收敛了。黄历说,如今这个年代,谁不在打麻将,你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许可就来了气,说,你不对我负责,你还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有腰肌劳损也不注意,你哪天会趴在麻将桌上起不来的。黄历用手捶了捶腰,自我感觉良好地说,这就怪了,自跟麻将结缘以来,我这腰病也不痛了。说完,拍拍屁股出了门,一溜烟钻过大墙下的通道,又上了麻桌。
这之后,许可好几天没理黄历。黄历从麻将桌上下来,饭鼎是空的,锅子是凉的,衣服起了厚厚的油垢没人管,袜子臭烘烘的没人洗。黄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忍了好几天没去钻那个通道。
谁知脱离了麻将的黄历就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站不是,坐不是,行也不是。在家里,睡觉睡不安稳,吃饭吃不出味道,看电视看上半天,还弄不清屏幕里在放些什么。白天还是去上班,可看着那些无德无能的家伙,占着科长副科长的位置,在那里颐指气使的,心里就不平衡,情绪更加低落,于是在厕所里蹲一阵子,在窗口边站一会儿,或面朝天花板发痴。也翻翻报纸,但除了东南西北中发白几个字,其余什么都不认识。
黄历终于熬不住了,又过了那个通道。
许可没办法,只得给派出所打电话,说出黄历他们打麻将的地点,要他们去抓赌。派出所的人以为是条大鱼,满怀希望地去了棉纺厂,不想许可他们打的是一二四,一炮才一块钱,属于消遣麻将,哪够得上赌博的档次?如今派出所至少得上了五一二,也就是一炮在五块以上才抓人。
连派出所都不抓,黄历打麻将就打得更放心,更义无反顾了。许可没想到这一着不但没能制止住黄历,相反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许可就对黄历说,你如果硬是觉得麻将比老婆要紧,我也没别的办法,把婚离掉算了。黄历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离什么婚啰。许可说,不离婚也行,但你得收敛点。黄历说,我尽量少打些,行不?许可说,少到什么程度?黄历说,一个星期打一两次。许可说,还要加一条,每晚不得超过十点。黄历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开头几个星期,黄历果然硬撑着坚持了下来,每个星期只钻一两次通道,而且晚上十点一到,马达他们再怎么强留,再怎么嘲讽他怕老婆没出息,他都会毫不犹豫推牌起身,离桌而去。可久而久之,黄历却无法坚持原则了,尤其是碰上手气顺,连抓好牌的时候,黄历就会将许可给他定下的游戏规则忘到脑后。
在黄历将同一个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许可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黄历知道这样的错误再不能犯下去了,又偃旗息鼓了几天。然后他采取了另外的方式,比如找个单位开会或上级来人要陪同的借口,在外面过几回瘾。这一招还有点灵,许可以为黄历真的是单位有事,没有责怪他。但多了几次,许可就警觉起来,不相信黄历单位有那么多的事情。有一回黄历又找借口不回来,许可就打电话到黄历头儿家里去问,结果黄历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许可动真格的了。许可知道离婚是一时三刻离不了的,她打算辞职到广东去。许可大学时一位同寝室的同学,在珠海一家大型合资企业里做部门经理,曾几次打电话要许可过去当财务总管,许可怕黄历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一直没有答应那位同学。如今黄历自己都对自己不负责,许可也寒了心,加上儿子读大学,学费杂费生活费什么的,开支大得很,不弄点钱不行。许可于是打了辞职报告,去找厂长。厂长不同意,许可就把自己负责的几本账抱到厂长办公室,说,我的账都做好在这里了,现在就交给你厂长,你同意我走,你不同意我也要走。厂长设法,只得收下许可的报告。
这一下黄历急了,赶忙找到厂长,说,我老婆是因我打麻将生我的气才要辞职的,厂长你可千万不能同意。厂长说,如今厂里是这个样子,你老婆要走,我不同意就阻挡得了啦?你老婆是客气,才来跟我说了一声,厂里其他几位技术员离厂时,我连风声都没闻到。
黄历只好回去跟许可交涉。许可只顾清点自己的行装,理都不肯理黄历一下。黄历知道无法挽回了,叹息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许可是第二天上午出的门。黄历站在阳台上,目送许可走过宿舍前的草坪,走向那堵高墙,然后低了低头,慢慢地从那个三尺见方的墙洞里钻过去,消失在棉纺厂厂区那条浓密的林荫道的尽头。
黄历伤感极了。黄历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通道,觉得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开出这个该死的通道。
最后,黄历离开了阳台,下楼进了自家的那个煤屋。等黄历从煤屋里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把菜刀和一个不大的绿色塑料桶,塑料桶里还装着些搞房子装修时剩下的水泥。黄历很快给水泥兑了水,来到那个墙洞下。洞前还堆着原来从墙上掏下来的旧砖,黄历就动手用这些旧砖砌墙洞。黄历要把自己捅开的这个不该捅开的墙洞堵起来。
这一段时间,黄历单位正在搞机构改革,除了一部分人按政策提前退休外,另一部分多余的人必须分流到二级机构去。所谓的二级机构,就是单位近几年办的两家连贷款利息都无力偿还的破企业。改革方案已定,这一天单位领导在礼堂召开大会宣布结果。会议牵涉到干部职工的去留问题,任何人都不得缺席,开会前先清点人数,结果除了黄历,其余都已到场。派人四处寻找,最后才在宿舍区前的墙洞下发现黄历。
黄历是提着那个装了水泥的塑料桶来到会场的。当会议主持人宣布他被分流到二极机构的时候,黄历当场就傻了,眼珠子嵌在眼眶里,再也没法转动了。
自此之后,就有人经常看见一个目光呆滞的男人,摇摇晃晃的,提着一个绿色塑料桶四处闲逛。塑料桶里有一把菜刀,一小半桶水泥。他的目标永远是那高高矮矮的砖墙,只要哪堵墙穿了洞,或有了豁口,他就提着刀,很认真地给这堵墙补缺,直到把缺口完全堵住为止。
宁阳县是一个僻远山区县,天高皇帝远,历来国家的好政策不容易惠及到这里,项目开发,资金投放,所占份额甚少。偏偏田里稗草比禾长得快,山上竹木稀疏,年年造林,年年搞笋竹林开发,也成不了片,甚至连草都长得没模样,又粗又老,牛吃了不长膘。县里经济因此总是上不去。经济底子差,老百姓穷,做父母官的也伸展不开拳脚,一届又一届的领导班子上任了又卸任了,县里的面貌依然没有太大起色。
又到了班子换届的时候,县政府产生了以胡集贤为县长的新班子。
恰在此时,县里出了一连串令人头痛的事,这就是被省市报纸称为“反贪旋风”中的几件经济案子。这些案子都是上任不久的反贪局局长的“杰作”,几乎把全县的工作都反瘫痪了,搞得胡县长下不了台。当然不是搞胡县长本人,搞的是县里几位举足轻重的中层领导,其中有教委主任、邮电局局长、工商银行行长这些角色。
最使胡县长恼火的是,反贪局在半年内把罐头厂和印机厂的两位厂长也砍下了马,两家厂子跟着关了门。这两个厂可是县里的利税大户,全县年财政收入才四千多万元,而这两家厂子分别占了七百多万和九百多万。
罐头厂和印机厂垮掉之后,财政又到哪里去谋求新的财源呢?眼见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去了,在职干部发牢骚讲怪话,离退休干部纷纷上访,急得胡县长多年的老胃病又开始发作,躺在病床上爬不起来。
起不了床,但县里的事情还得过问,胡县长就把财政局长罗显能喊到病床前商量对策,怎样渡过难关。罗局长却从包里拿出一叠要经费的报告给胡县长瞧:有小学的危房就要倒塌急需拆建经费的,有企业破产要解决困难职工生活费的,有矿山去年年底从银行贷款纳税要财政兑现贴息经费的……不一而足。
其中还有十年前离休的一位患肝癌的老干部要求解决医疗费的报告。罗局长对胡县长说:“这位老干部近两年已给了二十多万元的医疗费,这么老给下去,财政的确承受不了,不给嘛,人家是老革命,有功于民,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缺医疗费而这么死去。”
这些报告都是胡县长本人或常务副县长等领导签过字的,字签得毫不含糊,明令立即办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罗局长拿着这些报告,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也顾不得胡县长有病在身,只好让他也了解了解实际情况。
看着这些报告,胡县长的胃痛得更难受了,那本来就多皱的前额,便皱成块抹脚布。他把报告扔到罗显能脚边,没好气地说:“你是嫌我的胃病要不了我的命,还是怎么的?”
适逢国家要实行分税制,财政厅将派人到部分市县考察地方的收支基数,胡县长当即对罗局长作了指示,要他千方百计把财政厅的领导请到县里来,在省里确定县里的体制时,给予宁阳重点照顾,如果罗局长请不动,他愿意替他出面。
后来胡县长还真的实现了诺言,胃病没全好就从医院里跑出来,以向财政厅汇报县财政工作为名,带着罗局长上了省财政厅,直接找到分管预算的钟副厅长。钟副厅长对胡县长这么重视财政工作非常赞赏,当即答应下市县调研时,顺便到宁阳县走一趟。
不久,钟副厅长一行来到了宁阳县。
钟副厅长一行的目的是为了摸准各地的底子,根据分税制要求,尽可能合理地确定上解下拨的比例。所谓分税制,就是根据税种的性质,一部分如营业税、增值税等税种的收入上缴中央,另一部分如特产税、屠宰税等税种的收入留归地方,然后根据地方的实际收支情况,核定上解和返回比例,确定额补贴。
宁阳县是未脱帽的贫困县,每年的财政收入不到四千五百万元,支出却在五千三百万元以上,中间的差额要靠省市每年的六百万定额补贴和征收行政事业性收费调节资金来弥补,预算盘子越来越不好做,所以钟副厅长下到县里后,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的领导不敢有丝毫怠慢,把钟副厅长当熊猫一样宠着,一心巴望着他回厅里后,将中央返回给宁阳县的比例调高,同时再给县里增加二至三百万元的定额补贴。
钟副厅长在县里做了两天调查摸底,了解到了县里的难处,答应回财政厅后再研究研究。见钟副厅长的话里有了商量的余地,胡县长等县领导都感恩戴德,一个个都向钟副厅长呈上感激的笑容,好像钟副厅长嘴里吐出来的不是那几个模棱两可的“研究研究”字眼,而是一张张高额的经费下拨通知单。
罗显能见机会难得,中午陪钟副厅长吃饭时,又递了个报告,说是财政局新修的办公楼还有三十多万元的基建款没着落,请钟副厅长排忧解难。钟副厅长说:“财政部门向来是管钱却没钱办事,你们修了办公楼,我们应该支持。”又说:“办公楼修得怎么样?我可以去参观参观么?”
罗显能闻言,当然求之不得,点头如捣蒜。
中午在宾馆稍事休息,下午三点左右,钟副厅长在四大家领导和罗显能等人的簇拥下,来到县财政局建在开发区还未交付使用的新办公大楼前。
胡县长自然紧紧伴随在钟副厅长左右。上午钟副厅长嘴吐“研究研究”真言的时候,胡县长也激动了一下,但他明白,要使这四字真言变成几百万元的人民币,自己还得努点力,所以中午他无心休息,一直在琢磨这事,看在什么地方选准突破口,达到自己的预期目标。
财政局办公大楼的外观不用说,很有派头,外墙镶了白色小瓷砖,铝合金门窗嵌着茶色玻璃,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内装修亦很豪华,特别是那间用来召开党组会和局务会的小会议室,镶了榉木地板砖,装了进口水曲柳墙裙和花色典雅的吸音墙布,还吊了美观大方的三级顶。
钟副厅长对此赞不绝口,在罗显能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你这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