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经年累月吹积,松软沙丘连绵不绝的黄沙漠——这片大地在中央沙漠也是数一数二的严酷,而决定穿越这里的杰泽特却犯下了大失误。他竟然一时失察,以自己的体力为基准决定了行程。从小就在富饶的迦帛尔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少女,在太阳底下暴露了远超出他及她本人预想的弱态。
还有另一件事在计算之外:本来以为四个水袋中只有一个报销,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也报销了。似乎是在迦帛尔时被盗贼砍破了。细小的破洞逐渐被水的重量撑开,水于是渗了出来,等他们发现时,袋子里的水已经剩不到一半了。尽管他们之后谨慎用水,但目前仅剩下一个全满的水袋,只够两个人再撑一天半。
离开迦帛尔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中午。因为不幸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即使是行路该避开的中午也得继续勉强赶路。
必须早一刻补给水才行。话虽如此,也不能勉强状态危险的拉比莎继续赶路。杰泽特不断烦恼,进退两难。
(照这样下去,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才到得了预定的水井……可恶!)
就连那个水井也无法保证还没干枯。只靠一个水袋实在撑不下去。水和粮食本来就只有准备一人份,现在更少了,状况之严酷可想而知。杰泽特怀着一线希望观察库库的肉峰,最后失望地垂下肩膀。
雌里固的肉峰储藏着丰富的脂肪和其他营养分,其腹部乳腺分泌出的黏稠乳汁就是来自肉峰,在这种不毛沙漠是很贵重的应急食物,但库库的肉峰已经萎缩大半,因为不习惯旅行的库库过度消耗了自己的养分。
突然,拉比莎的身体一歪,就在她差点一头栽进沙里之际,杰泽特及时扶住她。一股热气从掌心传过来,那并不是被太阳晒出的表面的热,而是体内的热。
「……拉比莎,喝点水。」
杰泽特打开了还没动过的水袋。他让拉比莎分次含入少量水,确认她的喉咙微微鼓动着。
马护又晃了一下。
杰泽特再次要它停下来,让拉比莎抱紧马护的脖子以后,站到了不断发生逃水现象的沙地上。
「奇怪,从刚才就一直晃不停耶。是绊到了什么吗?」
杰泽特用脚在沙上四处采了探,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在刺眼的阳光下勉强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虚幻的水中。
只见底下开了一朵像是暖黄色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Desert Rose)。(译注:一种自然形成的结晶,状如玫瑰,主成分为石膏或重晶石等。)
(在这种地方……?)
杰泽特讶异地回到马护背上,发现拉比莎已经睁开眼睛了。看来给她喝水是对的。
「你看,是城镇。」
拉比莎嘶哑地轻声说道,视线投向杰泽特背后的空间。
「……城镇?」
杰泽特半信半疑地朝拉比莎注视的方向看去,当场叹气。
「给我振作点,那是海市蜃楼。这一带根本没有城镇。」
「……可是,有人来了。是个男孩子。」
「哪有,没半个人来啊。」
这次拉比莎没回应,杰泽特于是转头一看,拉比莎再度倒回马护脖子上了。
「唉……」
杰泽特再度转头,看着在黄沙上摇曳的城镇幻影。这时出其不意掠过他鼻尖的精灵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水精灵……?在这种地方……」
他眯起夜色的双眸仔细注意空气中的精灵,一步步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偶尔出现的水精灵的确是从海市蜃楼的方向飘来的。
——少年牵着拉比莎的手,走在绿意盎然的纯朴镇上。
少年笔直面向前方,沿着大街直线前进。他瘦得只剩皮包骨,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洗也不洗掉的污渍。
下一瞬间,拉比莎变成少年本人。
少年拉比莎雀跃地加快脚步穿过大街。有三天没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工作了!洗了四头浑身是沙的里固,终于有钱可以买硬梆梆的大面包了,所以今天有好消息可以报告。少年拉比莎要去见那株美丽的植物,是那株植物滋润了孤苦伶仃、经常饿肚子的自己。
少年拉比莎穿过白石头打造成的雄伟柱子之间,进入尚未完工的庭园。拉比莎直接走向中央的水泉,凝视着泉水中央摇曳生姿的小树。
小树如天鹅绒般,柔软的树叶浸淫在阳光下,随风摇曳,悄悄对着拉比莎低语。拉比莎报以微笑,接着在泉水旁边跪了下来,像平常那样掬起透明的水。然后心怀感激,滋润干渴的喉咙——
拉比莎清醒了过来,过了一段时间才发觉自己被人安置在陌生的陈旧建筑物里。再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觉陈旧这个形容太含蓄了。那栋建筑物已日渐风化,倾圮大半。天花板开了个洞,看得见天空。阳光从洞口射了进来,洒落在满是尘埃的地板。
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杰泽特从原本应该是门口的墙壁大洞采出头来。
「哦,起来啦?」
「这里是……?」
「在你发现的海市蜃楼下面一带,就是这座城镇的废墟。」
杰泽特边啃着无花果干,边走到拉比莎身旁,凑近她的脸一看:
「我看你眼睛还睁不太开,要不要再睡一下啊?」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的体力竟然这么差。」
「别在意,好向导会连雇主的健康一并照顾好。」
杰泽特边说边递给拉比莎几颗无花果。
「话说这一带或许有涌泉喔,水精灵从刚才就零零星星在附近出没。我现在正在找。」
「在这种地方吗?」
「说起来也奇怪,不过真的有。再说这里本来是城镇,或许地下水因为什么不知名的缘故复活了也说不定。我会在入夜以前再找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
拉比莎目送着杰泽特的背影离去,重新乖乖躺下。她的身体的确还有点疲倦。
她一闭上眼,睡魔马上就造访了。
——少年拉比莎走在大街上,视线比以前略高一点。原本纯朴的镇上,如今多了一点外地来的商人和卖艺者,变得稍微热络起来。
今天拉比莎也是兴高采烈地想着那株美丽的植物。最近工作好找多了。由于城镇已经开始发挥绿洲的机能,愈来愈多旅人带着脏兮兮的里固频繁这访。这全都是拜那株恩泽广被的植物所赐。那是在自己小时候来到这个镇上的耀眼种子、生命之苗,就算是这样贫贱的自己也一视同仁赐予甘泉的圣树。
拉比莎一天固定来一次,在工作结束后拜访那棵树,告诉它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这是拉比莎最喜欢的事情。拉比莎知道那株植物用全身聆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已经情同挚友,无关乎语言是否相通。
为了避免泉水蒸发,罩着屋顶的华美庭园已经完成了。门旁开始有守卫站岗,朝直接闯进庭园的拉比莎瞪了一眼。但拉比莎不以为意,一心要去见那棵圣树。
那棵树健壮地朝天伸展枝椅,透过屋顶的洞沐浴着光的粒子,美得像梦一样存在于眼前。虽然还很稚嫩,却是毋庸置疑的圣树。
辛姆辛姆摇曳着一树新绿,对着少年微笑——
摇曳的火光令拉比莎醒了过来。周围一片黑暗,身旁是用里固粪便当成燃料升起的火堆。粪便燃烧发出的淡淡土味与古老建筑物特有的霉味混杂,十分呛鼻。只有烤得到火的左半身觉得暖,其他部分都为刺骨寒意所包围。
当她注意到胸口上的毛毯时,近在头边的人有了动静。
「早啊,虽然已经入夜了。」
她听到杰泽特压低的声音,与寒夜非常协调。
「已经入夜啦……找到水了吗?」
「还没。精灵也相当微弱,不好捕捉。找得我眼睛都累了。」
安静温和的苦笑,宜人地传入睡意犹浓的耳里。拉比莎动动身体,换个位置好让全身都烤到火。
「好冷,气候好像跟迦帛尔完全不一样……」
「因为这里跟迦帛尔不一样,没有水也没有草木。要我抱着你取暖吗?」
杰泽特取笑的口吻惹得拉比莎不悦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他没盖毛毯。他身上只裹着一块遮阳用的薄布,显得非常地单薄。
「杰泽特!毛毯……」
拉比莎发现自己胸前盖着两块毛毯,连忙想要起身,但杰泽特迅速以手势制止她:
「不用,我已经习惯了。你盖吧!」
「可是——」
「你要是把身体搞得更差,我反而麻烦。」
杰泽特都这么说了,拉比莎只能作罢。她迟疑地重新裹好毛毯。
「……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不中用……」
隔了一段空白后,拉比莎悄悄低语。杰泽特闻声看向躺平的少女。
「在迦帛尔,我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拉比莎总是精神百倍、擅长操纵里固,还会用刀,跟英雄哥哥一起受人称赞,大家都夸我们是勇敢又有声望的兄妹。我也当真这么认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杰泽特感觉火变弱,拿了几块里固粪丢进火里。
「但其实我错了,我什么也不会。不会打斗、不会一个人旅行,一无是处。什么都要靠杰泽特帮忙。」
「……我认为你操纵里固的技术是真本事喔,还有精灵使的力量也是。」
听到杰泽特冷淡地这么说,拉比莎本来想回他「可是精灵使的力量也少不了杰泽特的眼睛」,不过还是作罢了。别人好意这么说,要是否定就辜负人家了。
「那时候,要是我更强一点的话,哥哥或许就能得救了。要是我有像杰泽特那样真本事的刀法……」
拉比莎闭上眼,眼里浮现哥哥被黑巾蒙面男扛着的模样,紊乱的长发、滴落的血……
「所以才要我教你用刀?」
「嗯……我也想要保护别人。」
拉比莎的意识再度蒙胧起来。她微微睁开眼睛,透过袅袅轻烟仰望夜空。
从腐朽崩塌的天花板看出去,月亮反射太阳的光,灿然有如弯刀。
「……那看起来好像把刀。」
引人入睡的雾霭在脑中扩散,浮现的话语还来不及玩味就脱口而出:
「杰泽特的刀,看起来就像那样,那样的美……」
睡魔入侵眼睑,意识融化。
拉比莎的话无预警地中断,杰泽特于是探头一看,只见她已经静静睡着了。
(唉……要是一直留在迦帛尔,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活了说。)
也不会知道使者的重责、自己的无力、活在无水大地的痛苦。
——就可以不用尝到被人欺骗、背叛的经验。
那张像是彻底放心的纯真睡脸,刺痛了杰泽特的胸口。
他背靠冰冷的石墙,视线转向夜空,自言自语起来:
「美,是吗?」
从来没有人那么纯粹地赞美他拿刀的样子。因为看过杰泽特拿刀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十分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刀是杀人的工具,他怎么可能会觉得美?
(但对这家伙来说,杀了许多可恨盗贼的我的刀,就是一种正义……)
他的胸口比刚才要痛上许多,脑海浮现那天抢了拉比莎的刀所杀死的盗贼那双惊愕睁大的眼睛。那时要是他出声叫自己的话,自己还下得了手吗?
杰泽特再度看向睡着的拉比莎,但马上就别开视线。
「……抱歉,我没空同情你。」
冷漠的低语遗落在寂静的虚空。
——少年拉比莎已经到了不再称为少年的年纪了。
城镇似乎愈来愈繁荣了。从市场涌出的摊贩挤满整条大街,身穿高价薄绫的美丽姑娘们神清气爽地走在路上。但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也相对增加了。这些人朝行人伸手乞讨,拉比莎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行人只是厌恶地皱眉,不肯施舍半样东西。拉比莎饿着肚子,拖着削瘦的脚走向辛姆辛姆的庭园,喉咙已经渴到了极点。
拉比莎在庭园门前被守卫拦了下来。眉尾挑到额头的守卫总是这样阻挡拉比莎,禁止拉比莎见辛姆辛姆。这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拉比莎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拉比莎撞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进入庭园,接着她倒抽一口气。
辛姆辛姆快枯萎了。
叶子从上方开始转褐,树干发黑。
彷佛承受不住太阳光……辛姆辛姆就快枯萎了。
拉比莎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拉。只见守卫涨红了脸瞪着拉比莎,一拳揍过来。拉比莎摔倒在地,守卫继续不断地揍、不断地踢。然后大声说了些什么以后,抓起拉比莎的衣襟,要拉比莎站起来。
都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辛姆辛姆才会……守卫是这么说的。接着,他还这么说了:来人,把他押进监牢!
不知何时,拉比莎恢复成拉比莎了。她茫然注视着被守卫拉起来的男子背影,暗自思忖:监牢?辛姆辛姆的城镇有监牢?迦帛尔没有这种设施,因为不需要。
视野突然摇晃了起来。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神色惊恐,纷纷叫嚷,并且逃窜起来。不久,拉比莎眼中的风景出现了骑着里固、挥着刀的盗贼。
守卫立刻丢下男子逃跑了。重获自由的男子转身回到这边。他想必疼痛不堪吧,因为他的跑法并不自然。
终于抵达庭园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下水泉,来到辛姆辛姆扎根处,轻轻抱住了快要枯萎的树干。
盗贼闯入庭园,发现了男子和辛姆辛姆。但男子留在原地不动。
男子背上闪过数次银光,次次血沬飞溅。但他就是不动。
最后,辛姆辛姆被剥下树皮、折断树枝、摘掉树叶,准备当成药材卖向四方。惟独男子死后仍继续保护的根,盗贼也拿它没办法。
最后,周围失去了色彩。泉水消失、绿意消失、庭园华美的白墙消失……风蚀带走一切,男子化为白骨。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不动——
拉比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洞。
「……是梦啊……」
不可思议的梦。辛姆辛姆的梦。
「你起来啦?」
突然从头上传来声音,而且眼睛上面盖着某样东西,吓得拉比莎不禁尖叫:
「哇啊!」
虽然她想跳起来,不过刚清醒的身体使不上力,背悬在半空中。
「哦,烧已经退了。你这个人虽然弱不禁风,倒也没那么虚嘛。」
手从额头拿开以后,出现了杰泽特那张倒过来的脸。
「你干嘛尖叫啊?作恶梦了吗,小姐?」
「是、是你啊,杰泽特。你怎么在那种地方?」
「我在等你起来啊!」
「那也用不着守在枕边吧……」
泄气的感觉与不小心尖叫出声的羞耻混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就是口气变得像在责备对方一样。杰泽特眼里立刻闪过挪揄的神色。
「我可是一心一意穿过空无一物的沙漠而来的喔!好歹让我看看你那张美丽的睡脸嘛,公主。」
其实是因为只有这里能够躲得掉高挂南天的太阳。
但拉比莎把他的话当真了。她睁大眼睛、脸泛红晕,然后这回真的跳了起来,挪动大腿拉开距离,怀疑地看着杰泽特。
「……你该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色魔的种族吧……?」
「……啥?」
杰泽特完全没料到拉比莎的反应会是这样,愣愣地张大嘴巴。然后突然噗哧一声,捧着肚子抖起肩膀。
「……色、色魔?」
看到杰泽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不仅抖着肩,最后还捧腹大声笑了出来,拉比莎真的很气愤。日前的袭胸事件也好、这次的发言也罢,根据这么多次的经验,她当然应该要认真怀疑才对。但对方却一笑置之,简直是失礼透顶。
「你、你这个人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