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室内沾满了油、酒与菸草的味道,油灯为其染上锈色。见到新面孔进来,在场所有人顿时中断对话注视着他。尽管嘈杂对话混合的不可思议声很快又充满室内,偷看的视线却始终没停过。
杰泽特嘴唇浮现浅笑,走到吧台点了梅乌的乳酒。他一面浅尝装在玻璃杯的酒,一面悄悄打量室内的情况。
扑克牌桌、骰子桌、非洲棋(Kalah)桌……到处进行着各种赌博。好几个男人带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两三个似乎正在物色对象的女人聚在一起,果不其然也打量着杰泽特。杰泽特和其中一人对上眼。他一手杵着下巴,喝着酒面无表情地观察那女人。
(哦……穿着上等货,那家伙就是这里的红牌吧……)
杰泽特用眼睛一扫,就看到有个男人坐在牌桌,却一直瞪着那个女人。那个男人虎背熊腰,横眉竖目,是个标准的汉子。
(哦,这是……)
就这么办吧——这么决定以后,杰泽特和女子四目相接,给她一个意有所指的微笑。然后迅速别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吧台。
不久,女子按捺不住,采取了行动。那个摆动水蛇腰的性感走路姿势,成为众男士目光焦点。女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杰泽特身旁坐下,浑身散发香甜气味。
「没想到你这么青涩。我刚才还以为你会更成熟一点呢。」
杰泽特用眼角确认刚才那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是吗……要不要试试看我是不是大人?」
「……果然还很年轻嘛。」
两人吃吃笑着,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吧台内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指着右手边最里面的陈旧门扉,女子勾着杰泽特的手臂偎着他。这时杰泽特被人从背后用力拉了一下肩膀。转头一看,只见以虎背熊腰男为首的四名男子正瞪着他。
「……等等,我看你是生面孔吧!」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肌肉男。」
寂静顿时造访,女子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艾姐,我不是叫你在牌局结束以前等我吗?你这骚货!」
「哼,老娘是来赚钱的耶,少说这种不上道的话!人家中意这位小哥,因为他比你要好多了。而且你从刚才就一路输到底。」
似乎名为艾妲的女子讲话突然粗俗起来。她搂紧杰泽特的手,胸部直往他身上靠。男子见状,满肚子火全上来了。
「喂,就让我们来教教你这里的规矩!」
「哦,怎样的规矩?」
「小伙子,你以为这里是哪儿?是赌场喔!该做的事不做就想捞甜头吃吗?」
里面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嘻皮笑脸地说道。
「那可不成吧。看啊,自己挑一个。我们破例来当你的对手喔!」
一个圆头圆脸的家伙顶了顶杰泽特的背。大声抗议的艾姐被排挤在外,四个人把杰泽特拖到赌场。
事情进行得那么顺利反而恐怖呢——杰泽特一面暗想,一面慢慢环顾赌场,确认自己正受到瞩目。他浮现满意的笑容,指着某一点说:
「——那就那个吧!」
杰泽特所指的地方,悄然设置着一座仿造圆形竞技场的石造舞台。
「今年没有斗技±喔。」
吧台后传来冷淡的声音,但杰泽特摇摇头。
「没关系,我来当斗技士。」
杰泽特说完就快步上了舞台。他从墙上成排古今中外武器的复制品中抽出一把弯刀,随意环顾四周。杰泽特朝那些目瞪口呆注视着自己的赌场男子下战书。
「……要是赢我就给你们五十枚金币,要是输了就得付我五十枚银币。你们要赌哪一边赢都行。但赢得的钱要拿三成出来给赢家当奖金。」
迟了一拍后,「哇——!」欢呼声笼罩整间赌场。好斗的男子半起哄地围在舞台下面,估
量起杰泽特。
「哪、哪有人这样的?你在想什么啊!」
打错如意算盘的肌肉男一伙人大呼小叫,杰泽特朝他们投以浅笑。
「不是说要破例来当我的对手吗?最初的挑战者就是你们四个。看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都行喔。念在你们一同协助的份上,我就算你们特惠价吧。一个人四十枚银币就好。」
四个人为之语塞,开始打量观察杰泽特。尽管事情发展脱离了掌控,不过仔细一看,眼前的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强。那身衣服虽然脏了点,不过看起来原本质料不错,也许是哪来的纨绔子弟……什么啊,原来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才会那么有自信啊。四人这么判断以后,再度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肌肉男立即跳上舞台,抄起棍棒。
「嘿嘿,你等着瞧,艾姐。我要让你看看这家伙哭着求饶的丑样。」
「哭出来、昏倒或道歉的人就输了。」
「小哥加油!」艾姐满怀期待地声援。吧台后方传来「置人于死是犯规喔」的提醒,那也是战斗开始的信号。
「唔嗯,没事做……」
拉比莎忍住哈欠,从面向街道的窗户探身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起初进城时她因为人太多而戚到不适,杰泽特交代她「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就留下她走了。等身体一恢复,这会儿却闲得发慌。
(早知道就跟他一起去了)
拉比莎丝毫不知就算她这么要求也只会惨遭拒绝,天真地这么想。毕竟杰泽特是去筹钱。就她一个人在这里纳凉,总觉得对他十分过意不去。
「不过,他到底打算怎么赚钱呢……」
杰泽特出门前,拉比莎取下身上成组的钩扣提议拿去换钱,但杰泽特瞥了一眼就嗤之以鼻地说「这种镀金品根本不值钱」。拉比莎并不认为杰泽特有比这些镀金品更值钱的东西。他是不是要上哪儿去工作?
(仔细想想,杰泽特是我雇用的人吧?)
本来应该是身为雇主的自己在旅行结束后,要支付他正当报酬才对。但现在拉比莎身无分文,要等她雇用的杰泽特出去筹钱以后,再用这笔钱继续旅行,最后再支付他报酬,这样……
「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拉比莎百思不解。她继续懒洋洋地倚着窗缘,眺望底下的人潮。
(哥哥没事吧……还有迦帛尔的人。)
明知不可能会有,视线依然下意识地寻找着同乡故知。
原本就怕空闲或无聊的拉比莎现在特别想避开这种状况。一旦闲下来,平常尽可能不去思考的不安就会像脓一样充斥整个脑内。
(现在迦帛尔怎么样了呢?沙岚旅团应该马上就撤退了吧……要是能够设法通知大家我现在旅途平安就好了。)
顺利结束旅程回到迦帛尔时,迎接她的是断垣残壁与堆积如山的尸首、惨遭砍碎的辛姆辛姆树干——她不知道作过多少次这样的恶梦,在半夜跳了起来。
在她旅行的时候,会不会失去所有重要的人和地方呢?每当这种不吉利的念头掠过脑海,她就会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掉过马护的头,奔回迦帛尔。
(……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使者……)
哥哥和杰泽特对她说过的话在耳廓里萦绕。
拉比莎轻轻揉了揉眼头,好赶跑这些漫无止尽的念头,接着再度把视线转向街道。
这时,她看到四头背着几个瘪水袋的里固悠悠走来。
「啊,水!」
拉比莎整个人跳了起来。她跟旅店老板说她要外出,请厩人牵马护出来。她拿两个空水袋挂到马护背上,去追刚才看到的里固。拉比莎猜测他们是要去水井补给水。
(打水这种小事,一个人就行了。能做的事就要先做起来。)
拉比莎终于找到自己的工作,心情稍微兴奋起来。她拚命挤过人群来到水井处一看,只见那里大排长龙。
「呜哇——队伍好长。看来是场长期战……」
拉比莎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到队伍末端排好。而拉比莎身后也是一眨眼又大排长龙。每个人都拎着好几个水袋、牵着多头里固。
拉比莎沉住气排队,等她发觉时太阳已经隐没大半,水井周围开始亮起零星的灯来。食物摊贩一字排开,要做这些等着打水的人的生意,招揽客人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一闻到梅乌串烧扑鼻的香气,拉比莎下意识地摸摸肚子。
等到自己前面剩下四组人马时,马护似乎对什么起了反应,扯着拉比莎手中的缰绳。
「怎么啦?」
视线往马护注视的方向一转,对方正好也发现了拉比莎。
「啊——找到了、找到了。我在找你耶。」
夜色头发稍微融入天空,杰泽特松了口气似地跑向这里。他一跑过来,就用指头弹了一下拉比莎的额头。
「好痛!你干嘛啦!」
「这是我要说的话。你干嘛随便跑出来,而且房间门也没锁。」
啊,对喔,我忘了,因为在迦帛尔根本就不用锁门啊——拉比莎一面这么想,一面试着反驳前面那句话。
「因为我觉得水先补给起来比较好……」
「这想法很好,可是你身无分文要怎么弄到水呢?」
「咦……」拉比莎愣愣地歪着头。身无分文跟水有什么关系?
看到拉比莎这个样子,杰泽特夸张地叹气。
「……听我说。在这里水并不是免费的喔!你自己看嘛,那里不是有人负责管理水吗?你要付给那个人规定金额的钱以后,才能够得到水这种东西。」
「咦咦咦?」
拉比莎打从心底吃惊尖叫。水居然要钱……简直不敢相信!
「可、可以放任这种蛮横行为吗?水并不属于任何人啊!」
「在这里,你那种逻辑才蛮横。要知道『并不属于任何人』这种话,要等到『属于所有人』以后才能讲。」
杰泽特有点不悦地说了。
「……算了,这种话跟你这种安逸惯了的呆子说也是白费唇舌。总之,你放心,钱现在很充裕。你也饿了吧?我去买点东西来,你在这里等着啊!」
杰泽特说完就转身物色摊贩去了,拉比莎茫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说钱现在很充裕……这么短时问内是怎么赚到的……?
期盼的梅乌串烧来了,两人边大快朵颐边等待,终于轮到拉比莎他们了。
「来,下一个。让我看看水袋。」
拉比莎照水井管理人指示递出水袋,忽然歪头感到不解。那个管理人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十五※立脱雷两个。一共三枚银币。」 (译:liter的变音,类似公升的容量单位。)
拉比莎付银币时跟管理人对上眼。
「……啊。」
出声的人不是拉比莎,而是管理人。他迅速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你们可以汲水了」之类的话以后,就转身背对拉比莎了。
(那张脸好像也在哪见过……)
「喂,我要把水打上来了,按好袋口喔!」
「啊,唔、嗯。」
她赶紧辅助杰泽特。水顺利补给完以后,后面一组人随即挤了过来,拉比莎离开时还在意地回头看管理人,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等她放弃看他时,一名男子靠近那个管理人。
「唷,宰杜,辛苦啦。换夜班了。」
「喔,终于啊!那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这个对话,拉比莎恍然大悟地回头。
(宰杜……对了,我想起来了!)
但那个管理人已经混进人群另一边,不见人影。
「怎么啦?」
「嗯……没有,没事。」
他八成就是拉比莎所想的那个人,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所以暂时先含混过去。拉比莎反问杰泽特:
「欸,出了这个城镇以后,接下来要往哪儿去?我想开始办正事了。」
拉比莎那彻底信赖自己的无邪声音令杰泽特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家伙真的天真到了极点,就不会稍微怀疑别人一下吗?
他也不是真的希望她怀疑自己,但他就是会不耐烦地想:要是拉比莎是个疑神疑鬼、不信任自己、警戒心重的家伙就好了……
「说的也是。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有个地方希望你顺路去看一下。」
「嗯,只要能办正事就没问题,要去哪儿?」
「从这里往南走,到我的故乡去。」
拉比莎愣了一下,总觉得杰泽特和故乡这个词搭不起来。他给人一种总是在沙漠漂泊的印象。
「那里还没有使者来过,我希望使者务必去看看那里一次。」
「啊,这样啊……嗯,好啊,我很期待喔。」
拉比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自己,杰泽特感到没劲的同时也感到愧疚。
(……可恶,别再多想了。就快进入最终阶段,得想想怎么应付卡耶尔。要避开那家伙的耳目进到『镇上』才行,他休想阻挠我……)
杰泽特硬是摒除杂念,眼光锐利起来。
夜晚已经染上熟悉的色彩,充满四周。
隔天早餐后,杰泽特马上就出门不知上哪儿去,拉比莎目送他离去后不久,自己也出了房间。这次她记得要锁门,把钥匙交给旅店老板保管。
水井周围今天也是大排长龙,人和里固绕了一圈又一圈。拉比莎停下脚步,从稍远处眺望管理人,接着点了一下头。幸好跟昨天是同一个人。
(他果然是……园丁宰杜。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宰杜是派驻哈迪克送出最后一颗种子的村子的园丁。但他上任几天后,就跟埋下去的种子一起忽然消失了。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搜索范围广及各个城镇,而曼纳也不例外地派了搜索队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城镇排斥圣园,没有全力配合的关系。再说宰杜本人或许也对种子的事感到愧疚,才自己躲了起来……)
他或许是因为种子被人偷走,自己也痛苦不堪,才跟着销声匿迹——迦帛尔人都是这样解释这个事件的。如果是那样,照实说不就好了吗?
(总之,绝对有必要和他谈谈。)
拉比莎知道他的家人跟同事有多难过。她觉得自己既然碰巧遇见他,就有义务告诉他这件事、劝他回迦帛尔。
拉比莎下定决心后,大步走近宰杜。
「——宰杜。」
她从背后一出声,他肩膀当场抖了一下,然后战战兢兢地回头。
「……唷,拉比莎。好久不见。」
隔了一拍以后,他认命似地低声说了。
「能不能说几句话?」
拉比莎这一问后,宰杜点头,一头鬈曲红发随风摇曳,接着静静说道:到中午就换班了。
「莱勒也真是的,昨天什么也没做就回去了,害人家好无聊喔——」
「抱歉,突然没了兴致。」
「谁叫你要跟那些臭男人厮混。今天你会陪人家吗?」
冶艳女子勾着男方手臂,有人调戏她:
「我看艾妲已经彻底迷上莱勒了!那个金工匠怎么啦!」
「哼,那种男人就会逞威风,一点也不有趣。」
艾姐朝对方吐舌头,拉着中意的青年到吧台坐下。她兴冲冲点了两杯烈酒,看样子是打算赶快灌醉对方。
艾妲伸长手指拨弄着栗色鬈发,从长长的睫毛下透出闪闪发亮的眼睛。
「欸,你是在哪学会用刀的?人家真的喜欢上你了,人家最喜欢强悍的男人喔!」
「喔……是母亲大力训练我的。」
莱勒——杰泽特有点困扰地看着咚一声摆在眼前的水果酒,随便编了一个答案。「当时我还在她肚子里。」
艾妲和周围的男子听了杰泽特的答案,当场哄堂大笑。杰泽特因为昨天那件事而被公认为风趣的家伙,已经完全融人这间赌场。
(这样就容易打听消息了。)
有个熟识的女人在,既是消息来源、也可以做幌子,正合他意。
(顺利的话,明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