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他的,”李老头白了戚二大爷一眼说。“仙界福地,凡人怎么能到呢?”
“怎么不能?”戚二大爷说。“坐上船一直向北,如果遇上了顺风,一天一夜就到了。”
“啊,那太好了。”我倒宁愿相信戚二大爷的话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到那儿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
李老头把大胡子一翘说:“你这小子别胡思乱想了。别说走一天一夜,你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那儿是仙境。”
这话虽然未免使我有点扫兴,但却总也信以为真。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地方,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因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儿风物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
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
……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
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打听过:
“北戴河真的像你文章中所写的那么美吗?”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
“比咱们的蓬莱、烟台、青岛如何?”因为是胶东同乡,于是我就提出这些我们共同熟悉的地方。心想有个比较。
“不能比,”杨朔连连地摇着头说。“各有各自的美,各有各自不同的风貌。至于那不同在什么地方,那就看各人的感受了,而且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所以我劝你有机会时,还是自己去领略一番吧。”
说的也是,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大自然中,有些事物,常常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何况百闻不如一见,于是,我决心找个机会,去北戴河看看。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毋宁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都想: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去,反正机会多的是。哪知就这样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身都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更哪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什么没有反反复复地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海滩上看海市时李老头说的话:“你这小子,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
曾经萌发过一闪念的困惑:人生,真的由命吗?这命,又当作何解释?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更多的却还是自我讽嘲: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自己也清楚:在那种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现在,当我真的终于来到了北戴河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印证的结果是确实无讹: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之间的一带山峦,那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庙宇寺院亭台楼阁,那耸立在海边和山上的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观音寺,东岭上的鸽子窝……这一切,恰和当年我在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滩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样,宛如两张同样的照片叠在一起似的。这实在不能不使我惊奇了。然而,这还仅止是我最初的一点点印象,而却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
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
就拿山来说吧,这儿的山,比别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点,然而却使我感到它特别美,特别好看。海,也是如此。它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丽雄伟。而且,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态,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两好友,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气候中,漫步山林与海滨,去领略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我尤其喜欢在那夕阳衔山的傍晚,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眼看着西天边上的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海潮声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树木间晃动着飒飒飞翔的蝙蝠的黑影,这时候,四周静极了,也美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见海水在轻轻地舐着沙滩,发出温柔的细语,仿佛它也在吟哦那“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赞美这夜幕初降时刻的山与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从东面黑苍苍的水天交界之处的大海里涌了出来时,这山与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这时候,那广阔的大海,到处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海边的山川、树木,楼房、寺院、也洒上了柔和的月光,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儿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美。
甚至,夜深时分,当你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见了,却仍然还能感受到那种诗意的美的存在。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涛声,这涛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节奏地哗——哗——响着,温柔极了,好听极了,简直就是一支优美的催眠曲,每天夜里,我都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醒来。
啊。美,伟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还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们告诉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当中,最美、最壮丽的景致要算是那在东山鹰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须得早起。四点钟还不到,我就爬起身来沿着海边的大路向着东山走去。这时候,天还很黑。夜间下了一场雨,现在还未晴透。但是云隙中却已经放射出残星晓月的光辉。我贪婪地呼吸着那雨后黎明的清新空气,一个人在空荡荡不见人迹的路上走着,还以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个呢。哪知爬上了山顶一看,有两个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伫立在鹰角亭旁了。
嗬!还有比我更积极的人。
走到亭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纪约在七旬开外,一头皓发,满腮银髯,一看那风度,就猜得出是位学者。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却有着北方人的那种健壮的体魄。那两人看到我,都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倚着亭柱凝神观望东方的海空。我不愿干扰他们的清兴,颔首还礼之后,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来。
这时候,残云已经散尽了,几颗寥寥的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越来越淡的光辉。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粉红的颜色。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这广阔无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红色的霞光,融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们的界限,也看不见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静极了,只听见山下的海水轻轻地冲刷着岩的哗哗声,微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仿佛,它们也被眼前这柔和美丽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渐渐变浓变深,粉红的颜色,渐渐变成为桔红以后又变成为鲜红了。而大海和天空,也像起了火似的,通红一片。就在这时,在那水天融为一体的苍茫远方,在那闪烁着一片火焰似的浪花的大海里,一轮红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开始的时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一个弧形的金边儿,但是,这金边儿很快地在扩大着,扩大着,不住地扩大着涌了上来。到后来,就已经不是冉冉飞起了,而是猛地一跳,蹦出了海面。霎时间,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阳刚刚跃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别强烈,仿佛是无数个火红的太阳铺成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路,就从太阳底下,一直伸展到鹰角亭下的海边。这路,金晃晃红彤彤的,又直又长,看着它,情不自禁地使人想到:循着这条金晃晃红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进那太阳里去。
啊,美极了,壮观极了。
我再回头向西边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峰、树木、庙宇、楼房,也全都罩上了一轮金晃晃的红光。还有那从渔村里飘起了的乳白色的炊烟和在山林中飘荡的薄纱似的晨雾,也都变成了金晃晃红彤彤的颜色,像一缕缕色彩鲜艳的缎子,在山林和楼房之间轻轻地飘拂着、飘拂着。于是,那山峰、树木、庙宇、楼房,就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看着眼前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渔村海滩上。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我眼前的这幅带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画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还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呢?还是那虚幻缥缈的仙境?
“啊,美极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声赞叹了。
我回头望去,原来是陪同那个老学者的年轻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那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现出异常激动而又惊奇的神色。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美丽的脸,在朝阳和霞光的映照下,红彤彤的显得更加鲜艳,更加美丽,真像一朵盛开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实在是太美了。老实说,著名的中外海滨胜地,我看到的虽然不能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岛、烟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说,波罗的海海滨也曾到过。日出呢,也不止看过一次,在那一万公尺以上的高空中的飞机上看到过,在那黄山后海的狮子峰上看到过,也在那视野辽阔的崂山顶上看到过。可是,为什么这儿的山,这儿的海,这儿的日出,我觉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过的那一些都更使我感到美?为什么?
我正在思索之间,仿佛应和着我的这个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头看着那位老学者,提出了我心里正在想着的这个问题。
“爷爷,这儿十年前,咱们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觉得它比过去更美了?为什么,你说呀。”
那位老者没有回答孙女的问话,却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那金晃晃红彤彤的东方海空。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朗朗地吟哦出下面的诗句:
云开山益秀
雨霁花弥香
十年重游处
不堪话沧桑。
“好,好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因为它正好道出了我们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那姑娘嫣然一笑,连连地点着头,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重复和品味着这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对,是这个道理。”接着,又把头摇了几摇,蹙着眉头说:“不过,后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点伤感的味道。你瞧,云开了,雨霁了,太阳又重新出来了。眼前的景物这么美,老是伤感能行吗?”
“对,好孩子,你说的对。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伤感,也没有时间伤感,应该抓紧这大好时光,奋勇前进。我不老,我觉得我更年青了,我还可以和你们那些年青人比赛一阵子,怎么样?”那老学者说罢,哈哈大笑着,伸开胳膊把孙女揽在怀里,爷孙两个,说着笑着,大踏步地向着前面走去。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他们就在这初升的阳光下安详地坚定地走着、走着,一直走进了那桔红色的山林深处,不见了。仿佛,他们和那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溶化成为一体。……
这又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啊!
而这,却又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景中所没有的。
是的,那海市虽然也很美,但却绝对没有像今天的北戴河这样美。
然而,这样美的又岂止是北戴河呢?
选自《旅游天地》,1980年第3期
·175·
风雨醉翁亭
何为
何为(1922~),浙江定海人,散文家,剧作家。著有散文集《青戈江》、《织锦集》、《临窗集》、《何为散文集》、《北海道之旅》等。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二十一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十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傍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像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九百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四十,“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也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