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说笑话,我说你们准得一路扔东西,店家就说他们扔了你就一路跟着捡吧……”
在“华山游口”接洽好背东西兼带路的人,我们便顺利地穿过玉泉院,沿着山沟的溪涧入山。果然渐入佳境,在峡谷中被流水和野花一路吸引住,精神抖擞,腰脚也不觉疲乏,一口气上了五里山路,到一所叫做三教堂的地方歇下来喝茶。
正在这时候,却从山上下来一位气急败坏的青年人,一面擦汗,一面向老道要茶喝。我们问他从哪儿下来,他说:“咳!又高又险的路,一口气走了二三十里!我是早上从中峰下来的。这华山真是怕人,半个月前我爬过青海的雪山,还没有这样危险,那苍龙岭两边峭壁,中间一条‘鲫鱼背’(意思是像鲫鱼背一样的两边陡峭的山脊),拉着铁链子上下,眼睛往下望,白茫茫一片,云树在万丈山坳底下,叫你心魂都震抖起来。老君犁沟和千尺幢也都是又陡又狭的石壁,一不当心准教你……”他停了一下又说:“刚才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老乡,是甘肃来的,下苍龙岭吓得直哭,一面哭,一面倒爬着,由两个人前后牵着下来……说老实话,我现在腿还是软的。”我们之中的一位“勇敢的人”先开口:“同志,我们还没有上山,先别给我们泄气,想听一听你对于山上风景的意见,冒那么大的险到底值得值不得呢?”年轻人这时立刻堆满笑容说:“对呀,我都忘了说,你不上到三峰顶上你真是想像不到,这山上的峰峦变化真是奇妙莫测咧!到了一个峰,你以为是绝境,却不想拐几拐又是一个比头一个更奇更绝的峰。华山的每个峰都各有胜处,北峰看日出和南峰看日出的景色就各有不同,所以为什么从古以来就有许多人爱华山,有许多人愿意一辈子在山上不下来。华山是险,但是确实值得付出一点代价,来领略这个大自然的奇迹!”
从谈话中,我们知道这位青年人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学希腊文;因为有病,医生劝他休养半年,并且劝他旅行。
经过大块小块的石头路,正要上莎萝坪,又碰到从山上下来的西安剧团的演员们。人有时候像蚂蚁,在路上碰头时会聊上几句天,可是在山势如此险仄的所在,我们的谈话也并不怎样恰心。我眼见一位女演员正在用手扶着石头跨过去,一面小心地动作着,一面却“好心”地对我们讲话:“哎呀,你们胆小的可不要上去,上头那高山陡壁吓得死人!”这时又是我们队伍中那位“勇敢的人”硬着头皮在答话:“不怕,我们胆子都很大。”当然罗,这四个人谁也都不真正“胆子大”。当我们已经走得相当远时,还听得对方低声地说:“胆子大……那就好咧。”
上得青柯坪,已经走了十多里路,这时已是旧小说上所说的“午牌时分”,两腿疲乏,勉强地支撑着走到饭堂。道士们端上又香又软的热馍馍,这时才觉得饥饿是首待解决的问题。
华山的道士们有很好的组织,有的参加了农业生产小组,有的参加游客招待小组,招待小组解决游客的食宿问题,简单的菜饭和清洁的卧具使人满意。
在九天宫睡了午觉,便沿路到达回心石,果然,抬头一看……呀!铁链子就挂在那悬崖之上。不是回头就真没有别的路可去了。
只听得我们的“领队”轻轻地、似乎征询也似乎敦促的口气说:“怎样?走吧!”那时我已下定决心,就“外强中干”地冒出一声“走!”其实不走也不行哪,哪位带路的人已经背着我们的行李在用手拉着铁链子上去了呢。
四个人战战兢兢地跟着他,此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和奇迹:四条“腿”走起路来比两条腿轻松,手拉着铁链,减轻了下肢的重量,觉得既稳当又好走。这样,我们便上了千尺幢———自然,我没有敢向四周和底下看。
千尺幢是两面峭壁当中的一条狭隘的石缝,中间凿出踏步,踏步又陡又浅,全靠拉着两边挂着的铁链上山,这地方除了一线天光之外,周围看不见外景,这倒也感到安全,人一步一步地攀上去,到顶只有一二米大小的一个方洞眼,旁边斜放着铁板,只要把铁板一盖,华山的咽喉便被堵住,山上山下便没有第二条路可通。
从千尺幢上百尺硖,仍然是攀缘铁链上去。顾名思义,它比千尺幢路程较短,但是四周没有遮拦,心理上似乎觉得危险得多。从这里遥望峭壁尽头的群仙观的建筑,感到位置章法十分恰当,叫人想起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图”,群仙观是一位老道花了三四十年的精力修盖起来的道观。这位老者今年九十多岁,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下过山了。
再上去就是老君犁沟,二十年前出版的华山指南,警告游客们到此要“敛神一志,扪索以登,切忌乱谈游视,万一神悸手松,坠不测矣!”因为这是一块大石板,光溜溜的草木不生,两旁竖着石柱,用铁索拦住,人就从这中间上行。自然,身到此间,不用说也就会“敛神一志”的。
攀完了老君犁沟,在太阳将下时,我们到达北峰,真武殿孤零零地立在山顶上,好像只要有一阵狂风,就会把整个建筑卷去似的。我们当天就在此住宿一宿。
今晚月色不明,除了迎面翘立的西峰之外,群山都在脚底,清凉的晚风徐徐地给人拂去疲劳,回复神智。此时四山极静,似乎连大自然微细的呼吸都可以听见,除了恋恋于这高峰暮色而痴坐台阶的四个人之外,一切有生,如归寂灭。这时忽从远处飘来一种声音,这声音节奏纡徐,忽然低沉,忽然朗爽,不像诗诵,也不是曲词,它仿佛只是人对自然的独白,是在人的情愫中挑出最悦耳和最清净的一点来献给自然的,一种不可形容的声音语言。自然,只有这种境界更适宜于这种声音,这种境界和声音,确能把人引向另一个渺茫的世界中去,虽然那个世界只是个短暂的,虚幻的,使人犹如欣赏一出美好的古典戏剧一样地去欣赏它。
第二天早晨起来说梦,有人梦见昨晚唱“混元颂”的道士,依然在唱它那听不懂的歌词;有人梦见自己变成巨人,横躺在苍龙岭上。梦究竟是荒唐的事。一早上最叫人暗中着急的是不停地刮着大风,眼看那“一线孤绳,上通霄汉”的苍龙岭兀立在那咆哮的狂风中,不要说人,就是蚂蚁怕也会被吹落到那万丈深坑中去。这时四个人中就有人提出:“刮这样大的风,怕上不去吧”的疑问,但谁也没有作正面答复。有人摊开纸笔对着远山作画,于是大家都画起画来。
华山有许多地方像北宋范宽的山水杰作,大片的山石像披麻,像斧劈,也有些地方宜用荷叶皴。望不见底的峭壁,有时只有几根纵线,有时却纵横交错表现出气魄的魁伟。从来画家都爱画华山,但真正把华山画得“形神”兼备却不容易。
午饭以后,我们离开北峰向南,到尽头又是绝路,崖边是垂直的一面石壁,凿出梯形踏步,两旁挂着铁链便人攀登,这就是十丈多高的“上天梯”。过了上天梯,穿过金天洞不远,就是苍龙岭。
苍龙岭是突出的山脊,狭而且长,远看像天上垂下来一根长绳,人就像小虫一样缘着绳子上去。近看两旁渊壑,瞑不见底,云从山下冒出,风呼啦呼啦地摇动半山松林,像伸出来的怪手要攫人!我们四个人这时谁也没有说话,按着宽有三四尺、狭仅尺许的踏步,俯身牵住铁链,“脚踏实地”地屏息前进。在前进中,我没有向周围俯视的余暇(自然也没有这种勇气),只是全心全意地爬上龙口;到了龙口,大家坐在石凳上舒一口气,一种解决一个难题以后的快感,浮在每个人脸上。
我们到了中峰,在道观喝了茶,听道士们指着峰峦述说解放华山时战士们的英勇行动和反动武装的懦怯怕死,觉得又兴奋又舒畅。人凭着勇敢和机智,能够战胜敌人也能战胜自然环境。在今天,我们的社会制度底下更有不可胜数的事例,来说明这个真理。
“金锁关”是上东、西、南三峰的隘口,为了夜宿南峰,我们先到南天门一游。南天门的前殿看来平常,从殿后穿出石坪,才看到这个寺观原来是靠着削壁建筑的,西岩有一石门,石门下面铺着两根石桥,桥面宽不到一米,过去是栈道,人牵住石边削壁的铁链,踏着不到六十厘米的狭道移步前行。左边就是一望无底的悬崖。虽然知道南天门的女道士,经常像逛马路一样从此处下朝元洞,过软梯,经“朽朽椽”,到贺老洞;但是我们穿出石门,才踏过了石桥,在心慌脚软的情况下,就只好废然而返!
南峰是太华诸峰的最高处,远望秦岭,少华、终南、太白,这些在平地上觉得骞腾云表的高山,现在都俯伏峰底,有如众星拱北。人在仰天池悄立,真有古人“呼吸通帝座”的感觉。我们借了道士的棉衣穿上,在黄昏时漫步山头,还觉得寒意深重。可不是吗,比我们早不了几天的登山人,还在金天宫门前的钟楼栏杆上写着:“一九五七年五月六日,在此遇雪,生平奇观……”等字句儿。道士们说:此地俗语有“上了金锁关,又是一重天”的说法,从山上的气候和植物土壤来看,确实是另一境界。
我不想细说在南峰早上看日出的美妙,也不想描写西峰上每棵松树的丰姿;解放华山时在西峰翠云宫捉住反动武装头子的故事让道士们和你详谈,赵匡胤和陈抟老祖下棋,输掉了华山的传说让东峰的下棋亭提出证据,(可是要到下棋亭你得穿过“鹞子翻身”,那也是十分惊险的场面)《宝莲灯》那出戏中“劈山救母”的故事让西峰那块石头和那把铁斧作出附会。……但是这座西岳华山为什么从古以来就会使人感到这么大的兴趣,几千年来有无数诗篇和文章对它作出各种歌颂,《华山志》说它是“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所以兴云雨、福苍生也”,封建皇帝又利用它来作为欺骗百姓的工具,历代都举行过崇隆的祀典,而这座山又为什么会引起人们像《宝莲灯》那么美丽动人的幻想?我想,人要是住上几天,亲自和山灵接触一下,必然会解答这个问题。
踏上归途以前,自然还会想到怎样下“苍龙岭”、“千尺幢”的问题,又会使你发生“好上不好下”的错觉,但是我告诉你:从南峰绝顶回到华阴车站上下四十里路,我们只从早上七时到下午六时半左右就完成了行程,中途还不断的休息、画速写、拍照。
大概上过华山的人都会得到这么一点经验教训:传说和想像中的一切困难要是吓不倒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了目的的一半,此外就是在具体实践中如何稳步前进的问题。如果你还怕上不去,那么每年三月间你来看看附近省、县赶“山会”的六七十岁小脚老太婆,她们百十成群上上下下的盛况,你就知道华山并不如一般人所说的那么“险”。
选自《旅行家》,195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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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的故乡
叶君健
叶君健(1914~1999),湖北红安人,作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火花》、《自由》、《山村》,散文集《两京散记》,译作《安徒生童话全集》等。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古老的房屋,红的、黑的,砖墙,木构,一栋一栋地排列着。这些房子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年龄。
清悠的小河,从城市当中穿流而过,河水流得很慢,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两岸长着许多树木,有红叶的丹枫,有疏疏落落的白桦,有长条拂水的垂柳。洁白的天鹅在水上浮游,后面往往跟随着一群它们的儿女,小天鹅是毛绒绒的灰色,正像安徒生童话里所描绘的“丑小鸭”。它们不怕人,好像在享受着它们自己的世界的清幽。河里还有一个马头鱼身的铜雕,两股雾汽似的清泉,从它的鼻子里喷向天空。河水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绕了一个圈子,把岸的草地空阔起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近似天然的公园。
小公园的一些事物,和安徒生有着很多联系。一个丹麦人告诉我:安徒生很小的时候,常常跟随他的母亲,到这条小河里来洗衣服,野天鹅、丑小鸭,都曾唤起了他的美丽的幻想。树木、河水,都曾成为他的童话描述的对象。
后来,为了纪念安徒生,在这个小公园里竖立起一个安徒生的铜像,它的旁边还有一个铜雕,是根据安徒生的童话《野天鹅》的故事雕塑的。艾丽莎睡在11只天鹅的背上,飞向天空。
因此,人们就把这小小公园叫做“安徒生公园。”
这个美丽的城市就是安徒生的故乡——奥顿斯。
这个城市我已经来过三次了,走遍了每一条街,游遍了每一个清幽的角落。这里的小河、树木、天鹅、雕像,尤其是安徒生的故居,也就是安徒生博物馆,都在吸引着我。它们好像使我重读了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幼年的影子,在人们的记忆中是很深的,他们看到一个外国人,往往自动地介绍安徒生,他们以有过安徒生为骄傲。关于安徒生的童年,人们讲得非常生动,好像他们都和安徒生一起生活过。不,这里已经没什么人见过安徒生,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幼年情景。这也许是像童话一样,经过人们创造的吧!
丹麦人领我到一个剧院门口,他指着这个不大新奇的建筑物说:“当安徒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受雇于这个剧院,给他们贴海报。”
我看到了一幅画:安徒生的父亲在修理皮鞋,他的祖母给他讲故事,幽暗的灯光照耀着幼年的安徒生的瘦削的脸,他已经浸沉在祖母的故事里了。
这些童话似的传说,好像使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幼年的安徒生的影子。一个贫穷的孩子,很消瘦,有点营养不良,穿着不整齐的衣服,为了帮助爸爸妈妈增加一点收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也许正是如此,给他培养了丰富的想像,给他增加了写童话的灵感和力量。
他像一个“丑小鸭”吗?是的,社会使他丑,灾难使他丑,求乞的生活使他丑。但是,也正是这些,把他的灵魂洗净,使他美丽起来,像天鹅一样美丽起来。
我参观了安徒生故居,也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一条带着古老的味道、狭窄的胡同里,尖顶的红房子,很矮小,但是很突出,这个小房子连接着几间比较高大的、格调不大相称的陈列室。
那栋小房子里,狭窄得像一条走廊。到底安徒生生在哪里,住在哪里,哪里是他写作的地方,哪里是他父亲的皮鞋作坊,已经没法知道了。在一间宽大的后建的厅堂两侧,陈列着安徒生活着的时候的住室的陈设,据说,这是安徒生的一个女仆依据记忆布置起来的。那些用具是很简单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屏风,屏风上有美丽而繁杂的花纹图案,细看来,是从许多画报上剪下粘贴在一起的。人像、山林、鸟兽、花草,巧妙地堆凑起来,成为洋洋大观的百衲图。管理员说,这是安徒生的手制。
在陈列室里,可以看到好多细小然而有趣的东西:安徒生的剪纸,幽默而富于想像。他画了许多小幅的速写画,画的技巧不很高明,我们不必要求他是一个卓越的画家,但是看来明快、爽朗。还有他给孩子们画的奇奇怪怪的图画,在书本里压干了的草花……等等。好像安徒生对他的环境,对他所接触到的东西,都发生过很大兴趣,他用各种方法来表现它们,记录它们。
在一个小屋子里,陈列着安徒生的遗物,帽子、皮箱、手杖,还有一条粗大的绳子。据管理员说,这都是安徒生旅行的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