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总得在什么山村或小镇的岸旁停泊过宿,其他的船只,都来聚在一起。短篷低烛之下,听着水声汩汩,人语喁喁,也自别有一种佳趣。我曾有小词《诉衷情》一阕咏夜泊云:“夜来小泊平。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除了这江上明月,使人系恋以外,还有那白天的映日乌桕,也在我心版上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影子。因为我们过富春江时,正在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两岸山野中的乌桕树,都已红酣如醉,掩映着绿水青山,分外娇艳。我们近看之不足,还得唤船家拢船傍岸,跳上去走这么十里五里,在树下细细观赏,或是采几枝深红的桕叶,雪白的桕子,带回船去做纪念品。关于这富春江上的乌桕,不用我自己咏叹,好在清代名词人郭频迦有《买陂塘》一词,写得加倍的美,郭词系以小序,全文如下:“富阳道中,见乌桕新霜,青红相间;山水映发,帆樯洄沿,断岸野屋,皆入图绘,竟日赏玩不足,词以写之;绕清江一重一掩,高低总入明镜。青要小试婵娟手,点得疏林妆靓。红不定。衬初日明霞,斜日余霞映。风帆烟艇。尽闷拓窗棂,斜欹巾帽,相对醉颜冷。桐江道,两度沿缘能认。者回刚及霜讯。萧闲鸥侣风标鹭,笑我鬓丝飘影。风一阵,怕落叶漫空,埋却寻幽径。归来重省。有万木号风,千山积雪,物候更凄紧。”
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画图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富阳以出产草纸著名,是一个大县。我经过两次,只为船不拢岸,都不曾上去观光,可是遥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岸边的无数船只,就可想像到那里的繁荣。
桐庐在富阳县西,置于三国吴的时代,真是一个很古老的县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属于严州府,民国以来,改属金华,因为这是往游钓台和通往安徽的必经之路,游人和客商,都得在这里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带,就特别繁荣起来。
过了桐庐,更向西去,约四五十里之遥,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东西二台,东台是后汉严子陵钓台,西台是南宋谢皋羽哭文天祥处,都是有名的古迹。可是我们这时急于赶路,不及登山游览,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对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钓台到严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以后,改为建德县。我在严州曾盘桓半天,在江边的茶楼上与吴献书前辈品茗谈天,饱看水光山色。当夜在船上过宿;赋得绝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鸥,乃声繁似越讴;听雨无聊耽午睡,兰桡摇梦下严州。”“玲珑楼阁峨峨立,品茗清淡逸兴赊;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绿于茶。”“粼粼碧水如罗,渔父扁舟挂网回;生长烟波生计足,鸬鹚并载卖鱼来。”“灯火星星随水动,严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听潇潇雨,江上明朝涨绿波。”
从富春江入新安江而达屯溪,一路上有许多急滩,据船夫说:共有大滩七十二,小滩一百几,他是不是过甚其辞,我们可也无从知道了。在上滩时,船上的气氛,确是非常紧张,把舵的把舵,撑篱的撑篱,背纤的背纤,呐喊的呐喊,完全是力的表现。儿子铮曾有过一篇记上滩的文字,摘录几节如下:“汹涌的水流,排山倒海似的冲来,对着船猛烈的撞击,发出了一阵阵咆哮之声。船老大雄赳赳地站在船头,把一根又长又粗的顶端镶嵌铁尖的竹篙,猛力的直刺到江底的无数石块之间,把粗的一头插在自己的肩窝里,同时又把脚踏在船尖的横杠上,横着身子,颈脖上凸出了青筋,满脸涨得绯红。当他把脚尽力挺直时,肚子一突,便发出了一阵‘唷—嘿’的挣扎声。船才微微地前进了一些。这样的打了好几篙,船仍没有脱险,他便将桅杆上的藤圈,圈上系有七八根纤绳,用混身的力,拉在桅杆的下端,于是全船的重量,全都吃紧在纤夫们的身上,船老大仍一篙连一篙的打着,接着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在船梢上,那白发的老者双手把着舵,同时嘴里也在呐喊,和船老大互相呼应。有时急流狂击船梢,船身立刻横在江心,老者竭力挽住了那千斤重的舵,半个身子差不多斜出船外,呐喊的声音,直把急流的吼声掩盖住了。在岸滩上,纤夫们竟迸住不动了。他们的身子接近地面,成了个三十度的角,到得他们的前脚站定了好一会之后,后脚才慢慢地移上来,这两只脚一先一后的移动,真的是慢得无可再慢的慢动作了。他们个个人都咬紧了牙关,紧握了拳头,垂倒了脑袋,腿上的肌肉,直似栗子般的坟起。这时的纤绳,如箭在张大的弓弦上,千钧一发似的,再紧张也没有了。终于仗着伟大的人力,克服了有限的水力,船身直向前面泻下去。猛吼的水声,渐渐地低了;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这一篇文字虽幼稚,描写当时情景,却还逼真。富春江上的大滩,以鸬鹚滩与怒江滩为最著名。我过怒江滩时,曾有七绝一首:“怒江滩上湍流急,郁郁难平想见之,坐看船头风浪恶,神州鼎沸正斯时。”关于上滩的诗,清代张祥河有《上滩》云:“上滩舟行难,一里如十里。自过桐江驿,滩曲出沙觜。束流势不舒,遂成激箭驶。游鳞清可数,累累铺石子。忽焉涉深波,鼋鼋伏中止。舟背避石行,邪许声满耳。瞿塘滟滪堆,其险更何似?”
画眉是一种黄黑色的鸣禽,白色的较少,它的眉好似画的一般,因此得名。据说产于四川;但是富春江上,也特别多。你的船一路在青山绿水间悠悠驶去,只听得夹岸柔美的鸟鸣声,作千百啭,悦耳动听,这就是画眉。所以昔人歌颂富春江的诗词中,往往有画眉点缀其间。我爱富春江,我也爱富春江的画眉,虽然瞧不见它的影儿,但听那宛转的鸣声,仿佛是含着水在舌尖上滚,又像百结连环似的,连绵不绝,觉得这种天籁,比了人为的音乐,曼妙得多了。我有《富春江凯歌》一绝句,也把画眉写了进去:“将军倒挽秋江水,洗尽粘天战血斑;十万雄师齐卸甲,画眉声里凯歌还。”此外还有一件俊物,就是鲥鱼。富春江上父老相传,鲥鱼过了严子陵钓台之下,唇部微微起了红斑,好像点上一星胭脂似的。试想鳞白如银,加上了这嫣红的脂唇,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鱼了。我两次过富春江,一在清明时节,一在中秋以后,所以都没有尝到富春鲥的美味,虽然吃过桃花鳜,似乎还不足以快朵颐呢。据张祥河钓台诗注中说:“鲥之小者,谓之鲥婢,四五月间,仅钓台下有之。”鲥婢二字很新,《尔雅》中不知有没有?并且也不知道张氏所谓小者,是小到如何程度。往时我曾吃过一种很大的小鱼,长不过一寸左右,桐庐人装了瓶子出卖,味儿很鲜,据说也出在钓台之下,名子陵鱼。
193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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淀湖泛雪记
王大觉
王大觉(1896~1927),名德钟,江苏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县)人。南社社员,有多种小说诗刊,另著有《风雨闭门斋遗稿》等。
乙卯冬,予伤于国故,徇族兄彤九招,归渔郎村。蔽塞聪明,鲜闻时事,亦庶几无所病于中也。时值大雪,乃折简招友,携酒肴,唤小舟,作淀湖之游。
沿途村落岑寂,鸡鸣犬吠遥闻,篱畔野梅,暗香浮动,幽怀然。未几舟放中流,气冱风峭,四顾苍茫,寒云累累欲坠,若可探焉。湖被薄冰,晶莹如镜,阳光返射,红紫灿然,舟逆之,森森送碎响。林木积素,冻禽无声,遥指天马九峰,如点黛。少焉,泊舟枯苇丛,小饮篷底,僮复取雪煮茶进,清甘冽齿,酒酣耳热,相与推篷长啸,予扣舷唱夏存古《雪夜渡太湖歌》,风水相激,声调甚遒,二三子相顾动容。呜呼!“中原何在,问中流古今楫”,此吴长兴《雪霁渡江》之词也。“吾徒寂寞,天地如此”,此周勒卣放舟泖淀之语也。彼二子者,生当有明末叶,君庸臣谗,莫与为政,虽身处于江湖,犹心存夫魏阙。即景生情,家国之念,身世之感,何其痛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则二三子其戚已。予不能有所自见于世,栖栖穷巷之滨,风雪严寒,犹能命棹邀友,续剡溪之韵事,圣辙贤轨一行一藏,归欤归欤,斯亦可已,抑吾更有感焉。
士当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方吾辈樽酒湖上,临风舒啸之际,其亦有敝庐妇孺,长途征人,山中樵子,江上渔夫,龟手足,饥寒交迫,搔首呼天者乎!乐人所不乐,不仁孰甚哉!况雪也者,天地元阴之气,遇阳即解,则所谓琼林玉璧者,吾与二三子,其能终娱乎?夫天下事固有一二人以为利,而千万人以为病者。岳颂德,苍生沟壑,新廷颁制,饿莩载途,而当轴者方且庆盛世于禾黍之墟,为可久也哉?为可久也哉?感而作斯记,则袁氏改元后之二十五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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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日出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辅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象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眼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地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125·
方岩纪静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
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顶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蜂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