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仲是饭田太太搬到番众町后才来帮佣的,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阿元则因为一直待在饭田家,对女主人的过往了若指掌。太太病死,却无人前来吊丧,只好由阿仲阿元两人草草料理了后事,守灵那天晚上,阿元才将女主人的秘密告诉阿仲。
正如众人所言,饭田太太原本在柳桥当艺妓,深受某位大官宠爱,最后甚至还帮她赎身。这名官员后来官位愈做愈高,一直到明治末年才去世。他家至今依旧十分昌盛,在此暂且保留姓名不予公布,仅以某官员称之。饭田家女主人后来被此人纳为小妾——当时流行用「权妻」这个词——此官员还在番众町帮她买了土地和房屋,偶尔抽空前来。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四五年,不过,从那年春天起,开始少见老爷驾临。六月之后甚至不再来了。女主人因为担心,四处探询,才知道老爷在柳桥另结新欢。而且对方远是她在柳桥当艺妓时情同姐妹的年轻女子。女主人得知此事,气得咬牙切齿。虽然老爷每个月还是准时送钱来,女主人生活无虞,但一想到自己老爷被情同姐妹的女人抢走,更是愤恨难耐。当然这也很可想像,只不过饭田太太的嫉妒心较常人强上许多,恨对方恨得入骨。
老爷之所以变心,正如我先前推想,因为女主人患有严重的妇科疾病,经过种种治疗,不仅不见好转,甚至日渐严重,因此老爷才会重回旧地结交新宠,对他而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每个月还是固定支付生活费,女主人用度照旧,所以她对老爷毫无怨言,但对新欢就是不能释怀,满心怨恨。就在此时,女主人病情日益严重,她开始焦虑,每天念着「想死」或「干脆得霍乱算了」,或许就因这样,才会行为异常。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已染上霍乱,根本不听阿元劝告,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吃一些不该吃的食物。而她之所以用镰刀砍断小獾的头,也是出于精神错乱的缘故吧。她是把小獾看成老爷的新欢、或是把小獾当成艺妓借以泄愤,这就不得而知了。
结果,饭田家太太如愿以偿,得了霍乱。我虽然不知阿仲所说的浅草行者是何方神圣、饭田家太太又求了些甚么,总之,她似乎相信自己过世时能将老爷的新欢一并带走。这就是为甚么她准备了两张黄纸,临死前要警察将其中一张贴在柳桥某户人家门口。不知是饭田太太诅咒成功,或是就这么巧合,老爷的新欢也在同一天罹患霍乱,而且当晚就往生了。
饭田太太遗言将所有东西都留给阿元。这位老妇从女主人在柳桥当艺妓时就忠心耿耿地跟在身边。阿元后来带着东西回相模老家去了。阿仲则从阿元那里分到几样主人遗物,之后就又到其他地方帮佣。女主人将土地和房屋留给自己的弟弟,众人皆知,这个经营马具行的弟弟吃喝嫖赌样样都爱,不到半年,地皮屋子都拱手让人了。
如此一来,世人对饭田家当然不会口下留情。有人开始谣传,说看见饭田太太的鬼魂云云。后来一户姓藤冈的人家搬进此屋,女主人也在第五年上头、也就是明治二十四年罹患流行性感冒过世;之后搬来的陆军中佐在明治二十七年的中日战争战死,接着搬入姓松泽的人家则因买卖股票失败自杀。
我二十年前搬离该处,不知道再后来发生的事。最近几年,那附近全面开发,已经完全不见原先的饭田宅邸了。恐怕是砍伐竹林时也一起拆除了吧。
☆、笛塚
一
接着轮到第十一位男客。
我来自北方,我所属的藩国【注:江户时代诸侯控制的区域及单位的总称。】流传着一段怪谈。啊,在介绍之前,必须先谈谈江户名奉行根岸肥前守【注:武家时代的职务名称,负责执行朝廷政务。】的随笔《耳袋》的一段故事。
《耳袋》里是这么记载的:幕府没收美浓国的金森兵部少辅的家产时,曾下令某位家老切腹自尽。他向监刑官员表示,因主公而受命切腹,说来问心无愧,身为武士,更是求之不得。其实自己本为待罪之身。年轻时投宿某旅馆,有名隐居山僧向他展示一把长刀。那把世上少见的名刀让他爱不释手,因而开出颇为优渥的条件希望对方割爱,但山僧表示此为传家之宝,拒绝了。他不死心,隔天早上两人一同外出,去到杳无人烟的松林里,他便出奇不意斩杀对方,夺下长刀逃走,神不知鬼不觉地侥幸活到今天。现在想来,自觉罪孽深重。正因当时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今日才有如此下场。家老说罢就切腹自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与此有些相似,不过更加复杂离奇。
我的家乡从以前就十分流行谣曲和狂言,因此有许多谣曲和狂言大师。或许因为这样,武士都能唱上一段谣曲,甚至表演能乐舞蹈。亦有人擅吹笛。或者击鼓。其中有个叫做矢柄喜兵卫的年轻武士,名字听来有点老气,但当时只有十九岁,负责管理马匹。其父也叫喜兵卫,在儿子十六岁那年夏天病逝,所以由刚举行成年礼的独子继名承业。此后四年,二代喜兵卫的工作顺利,风评亦佳,母亲和亲戚也松了一口气,决定隔年等他满二十岁,便为他物色一名合适的妻子。
正如刚才所说,源于当地风俗,喜兵卫自年少就学习笛艺。这样的嗜好在其他藩国或许会被批评为过于柔弱,但在我的家乡,有嗜好的人比起完全不具才艺的人更像武士,所以没人干涉他。我们有种说法:年头出生的人牙齿整齐,适合吹笛,而喜兵卫或许正因为在二月出生,笛子吹得有模有样,从小就倍获赞赏,父母也引以为傲,所以他一直无法割舍这项嗜好。
天保初年,某个秋夜。外头月色皎好,喜兵卫于是离开住处,拿着宝爱的笛子,踏着夜露往城外河滩走去。只见芒草和芦苇在明月下泛着白光,耳边隐约可闻虫鸣。喜兵卫吹着笛子,一边走向河滩下游,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笛声。当他确定不是自己笛音的回响、而是有人同时吹笛时,他竖直耳朵,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那笛声响彻河滩,甚至传至远处。该人笛艺颇佳,但喜兵卫更听出对方所用的笛子比他的名贵,顿时心生好奇。
被笛声吸引的不只秋鹿。喜兵卫也被这位同好吸引,魂不守舍朝笛声来源走去,原来是下游茂盛的芒草丛中传出来的。居然有人和他一样,喜欢沐浴在月色下、不畏夜露地吹笛。他蹑手蹑脚来到芒草丛,发现一处以破旧草蓆搭成的小屋。也就是一般俗称的鱼板小屋。里头住的大多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喜兵卫没料到笛声竟是从这样的地方传出,心中不免疑惑,停下脚步。
「该不会是狐仙狸子在耍把戏吧?」
喜兵卫虽然怀疑是狐狸河獭迎合自己而设计的恶作剧,好歹身为武士,腰间也佩带着代代相传的长刀,他下了一旦发生状况就以死相拼的决心后,拨开芒草往前走去。掀开小屋门口的草蓆,发现有个男人坐在屋里吹着笛子。
「喂,喂!」
听见有人出声,男子停了下来,提高警觉回头抬眼望向门口。在微弱月光映照下,男子穿着破烂貌似乞丐,年约二十七八,但喜兵卫一眼看出此人非池中物,气质风度和聚集此地的乞儿大不相同,于是再次郑重开口问道:
「刚才是您在吹笛吗?」
「是的。」
吹笛男子低声答道。
「笛声实在太优美了。让我忍不住循声找来。」
喜兵卫微笑说道。
对方见他手中也拿着笛子,似乎松懈了心防,开口道:
「吹得不好,让您见笑了。」
「不,没这回事。刚才一听笛声,就知道您一定下过苦功,多有练习。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看看您的笛子?」
「我只是吹着好玩,实在不值一哂。」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摘下身边芒叶,将笛子擦拭一番,然后恭敬地递给喜兵卫。从举止看来,怎么都不像乞丐。喜兵卫猜测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成为武家浪人吧,于是也礼貌接下。
「拜见了。」
喜兵卫接过笛子,借着月光细细鉴赏。因为事先已经知会主人,他便试吹了一段,发现此笛音色优美,是世上少见的名品。由此可知,眼前这人绝非泛泛之辈。喜兵卫手中的笛子虽然也属上级,但和对方的一比,当场逊色不少,喜兵卫不由得对这支笛子的来历感到好奇。他归还笛子,折取芒草铺在地上,在对方身边坐下。
「您何时来到此地?」
「大约半个月前。」
「在那之前呢?」
喜兵卫又问。
「我这种身分的人居无定所。最早从中国地方出发,走遍了京都、大阪、伊势、近江等地。」
「您应该是武士吧!」
喜兵卫突然问道。
对方默不作声。类似这种情况,对方若不否认,往往就意味着默认了。于是喜兵卫又挨近问道:
「您带着如此名笛到处流浪,想必事出有因吧。如果您不介意,愿闻其详。」
男人仍然保持缄默,最后在喜兵卫再三催促下才面有难色地开口:
「我是被这支笛子害的。」
二
男子名叫石见弥次右卫门,是四国的武士。他和喜兵卫一样,年轻时就非常喜欢吹笛。
事情发生在弥次右卫门十九岁那年春天。某日黄昏,他前往菩提寺参拜,返家途中,发现有个来四国做八十八寺巡礼参拜的人,倒在人烟稀少的田里。弥次右卫门无法视而不见,便过去一探究竟,那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正苦于疾病。于是弥次右卫门到附近提来清水让对方饮用,还从随身携带的小盒中拿药喂他吞下,做了种种救护,男子却不见好转,不久之后就断气了。临死前他感谢弥次右卫门的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士竟对自己如此亲切,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他从腰袋取出一支笛子,递给弥次右卫门,作为礼物。
「这虽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宝贝,但您千万要小心,不要落得和我一样下场。」男人留下谜样的一句话,断气了。弥次右卫门虽然问过他出身姓名,男人却摇头不愿回答,弥次右卫门心想,这或许是某种缘份吧,于是为男人料理后事,将他埋葬在自家的菩提寺中。
这个身分不明巡礼信徒的遗物,真是难得一见的名笛。那人竟然拥有如此珍宝,弥次右卫门也觉得奇怪,但偶然获得稀世名笛,他还是十分兴奋,便将笛子好好收藏起来,然后过了半年。他到菩提寺参拜,发现在先前发现那人的农田附近,站了一个旅人打扮的年轻武士。
「您就是石见弥次右卫门吗?」
年轻武士朝他走来,开口问道。
弥次右卫门答称是。对方又往前一步:听说您前些日子在这里救了一个参拜信徒,还收下他袋中的一把笛子?那人是我的仇家。我为了取他首级和笛子,逼寻各地,如今他既已病死,我也只能徒呼负负,不过希望至少能要回那笛子,所以才在这里相候。对方平白无故提出要求,弥次右卫门当然不可能乖乖交出。他对年轻武士说,在您表明身分、解释双方恩怨之前,我是不可能把笛子交给您的。然而对方甚么也不肯多说,只是一味相逼。
弥次右卫门愈加起疑,认定对方之所以这么讲只是想骗取笛子。于是他很强硬地表明,若不告知身分、讲明两人恩怨,绝不会交出笛子,年轻武士脸色大变。既然如此,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年轻武士语毕便握住刀柄,弥次右卫门见状也准备应战。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挑衅了几句之后拔刀相向,不一会儿,这个身分不明的年轻武士便全身是血,倒在弥次右卫门面前。
「那支笛子会害惨你的!」
年轻武士说完这句话就死了。莫名其妙杀死一个人,石见弥次右卫门愣了好一会儿,但他还是向长官提报了这件事。因为错不在弥次右卫门,对方只能算是白白送死。但他始终没有搞清楚,送他笛子的人和年轻武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误杀年轻武士一事虽告段落,风波却继之而起。此事传遍藩内,当然也传入主公耳里,下令弥次右卫门带着笛子觐见。如果只是看看也就算了,但弥次右卫门知道,主公夫人向来喜欢笛子,经常四处寻访,不惜代价。万一他将笛子奉上,又被主公看中,笛子很可能一去不返。如果主公真有此意,身为部下的他当然无法拒绝。这件事让弥次右卫门十分为难,因为实在舍不得笛子。事到如今别无方法,年纪轻轻的他只好远离家乡。为了这支笛子,他舍弃了历代的祖传家业。
那几年和以往不同,诸侯普遍因为经济情况不佳,鲜少雇用新的武士。成为浪人的弥次右卫门只能带着笛子四处辗转。他走遍九州、中国地方、京都和大阪,只求餬口,其间还遭遇了病痛、盗匪和各种厄运,优秀的武士弥次右卫门最后沦落为乞儿。在此之间,他甚至舍弃了象征武士身份的长刀短刃,就是不肯放弃这支笛子,因此才流浪到北国,孰料趁着今夜月色吹奏自娱时,竟意外引来了矢柄喜兵卫。
说罢,弥次右卫门叹了一口气。
「就像刚才我提到、那位做四国参拜巡礼者之遗言,这支笛子似乎遭到诅咒。虽然不知过去所属何人,但就我知道,那巡礼者死在路边,试图抢它的年轻武士被我杀了,我自己更为了这支笛子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自己的未来就觉得忧心,好几次都想卖了,或是折断之后丢弃,但实在舍不得。卖掉可惜,折断更可惜,明知它会带来祸害,我还把它留在身边。」
喜兵卫听弥次右卫门这样说,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他虽然也听说过类似故事,但对象是长刀,没想到笛子也有类似情形。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当场否定了弥次右卫门的说法。他认为这个四处讨食的浪人大概是担心自己看上笛子,故意编造如此不可思议的故事,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回事。
「就算您再怎么舍不得,明知道它可能带来祸害,为甚么不肯放手呢?」
他质问道。
「我也不明白。」
弥次右卫门说。
「我想把它丢了,但怎么样就是舍不掉。这或许是一种灾厄或劫难吧。我已经被它折磨十年了。」
「折磨……?」
「有些事我根本没办法对别人说。就算说了,恐怕人家也不会相信吧。」
此后弥次右卫门就闭口不语了。喜兵卫也沉默下来。四周只听到嘈杂的虫鸣。
河滩上的月光如霜洁白。
「夜已经深了。」
弥次右卫门仰望天空说道。
「夜真的深了。」
喜兵卫像鹦鹉一般重复他的话。说完站起身来。
三
告别浪人返家的喜兵卫,一个时辰后又折回河滩。他头戴面罩,装束轻便,打扮有如《复仇褴褛锦》剧中大晏寺堤那一幕,蹑手蹑脚走近小屋。
喜兵卫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但是听浪人的语气,似乎无意出让,于是他决心趁着天黑下手行抢。当然,做此决定前他也反复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对方说是武家浪人,但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不会有人追究。一想到这里,心魔陡生,回家做好准备,只等夜深就要回小屋抢夺笛子。
弥次右卫门刚才所言虽然真假难辨,不过他似乎武艺高强,虽然看来没有携带武器,也不能因此大意。喜兵卫学过剑术,但年纪尚轻,没有实战经验。即使干的是卑鄙勾当,也需充足准备,所以他在路上砍了一根长竹,削成竹枪,扛在唇上,便往小屋去了。为了避免发出声音,他轻轻拨开芒草前进,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