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里路。到第三天两腿似乎已不属于我了,根本不听指挥,干脆坐在路边不走了。
“快到车站了,到车站就能坐火车,你想不想坐火车?”表哥对我实行精神刺激,“那火车,嘿,真快,‘哞’一声就到太原府了。”
我问还有多远,他说再走五里就到,我只得强打精神继续走。必竟人小心实,被他哄得走了五里又五里,从早晨走到中午,不知走了几个五里,总算来到一个大集镇——太谷县小白村。他给我雇了辆独轮车,车主是从东阳来卖菜的农民;我被抱上车,就那样爬在五尺见方的车板上,一动不动,像一条受刺激装死的曲蟮。独轮车东摇西晃,车轱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始终蛰伏着“冬眠”。心里却十分警觉,表哥落在后面久久不见赶来,车夫推着我直走,他会不会把我推去卖掉?但又不敢问,直到太阳落山表哥赶来心里才踏实。
在东阳站我们坐上阎伪留下的窄轨火车,而且是闷罐货车,卷缩在车箱的接合部,在黑暗中向太原进发。下车后已是午夜,大街上灯火通明。偶尔有辆小汽车在喇叭尖啸声中风驰电掣驶过,表哥兴致大发逗趣道:“二小,太原比咱榆社好吧,你将来坐上小卧车,可得让表哥躲在你背后享受一下呀。”
他大概以为我找到父亲读了书准定做官,不是说“读书做官”嘛!而我的心情恰恰相反,面对这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花花世界,我在想:偌大的省城人多如蚁,父亲在哪里,他究竟啥模样,他若和龚三一样动辄打我,我往哪里跑。愈想愈后悔不该跟着表哥来,就说:“我不去寻爹了,我要回去。”
表哥见我要变卦,忙说:“人家王花还买老子呢,你放着现成的亲老子哪有不认的道理。你将来必有大富大贵,可不能半途而废。”
当夜住在他儿子玉文的单位——省轻化工业厅,次日按信封所写地址找到当时太原最繁华的去处桥头街。在中和里二十一号院内,出来迎接的是一位长一副鸭蛋脸、十分俊俏的妙龄女郎,她说:“我父亲不在家,他在王村教书,你们去那里找他吧。”
她就是父亲的养女田秀英。我们直奔北门外,在王村小学,走进一座四合大院(大概是座地主庄院);一进大门就见正厅门口站着一个眼窝深陷、脸色腊黄、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久病方癒气血亏损的老人。
“请问这里有位田老先生吗?”表哥打着官腔必恭必敬地说。
“你们找他有何贵干?”
黄脸人转身反问,虽然也打着官腔,却明显带几分警觉。这时表哥已经认出他,改用地方土语说:“你就是田老先生吧,表叔,我给你把二小带来了。”
这时主人才看见站在来人身旁的孩子,立刻放松了警惕,说道:“啊,原来是家乡来的亲戚,请进屋,快请!”
我惊异地盯着他:这就是父亲,生我养我的爹,梦寐以求又畏而远之的亲爹,原是这般模样!
从此我由单亲母亲到有了后爹,随后又有了后娘,经历两年孤儿生涯,遍尝亲娘后爹、后娘后爹之苦,如今又有了单亲父亲,也许我的命运将会出现大的转折吧。
真是:
后爹后娘苦尝遍,如今又把亲爹见;
出生入世逾十载,方识生父真颜面。
十二恼父恨姊
跟着父亲再无须寄人篱下任人鞭笞,我能够安心读书了。我早就渴望读书,常家会村的学堂设在河边一座破庙里,离张老汉家很近,我常跑去看孩子们念书。大点的孩子就教我写字,做算术题;他们有时还会把石板借给我,叫我找老师出题,遇到两位数的加减法我不会做,他们就替我算好,我拿去让老师判,老师不知情还对我大加赞赏,使我得到很大的心灵满足。
现在我成了王村小学的插班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加上满口家乡土语难与人沟通,常受到别的孩子辱骂。不过我脑子好,学习进步很快。
每逢周末放学父亲就带我回城住一天。路边碉堡林立、弹痕垒垒、满目疮痍,到处是战争的创伤;荒郊旷野随处可见零乱的坟堆,裸棺白骨随处可见。我俩经常走夜路,月影婆娑寒风凛冽,我不禁打个冷战,心里十分紧张,但又不敢作声。我觉得父亲既可亲又可畏,他对我十分严厉,一晚上就把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立式卧式全教完,虽然我已提前背熟九九表,一下子也接受不了这么多东西,做不来后脑梢就挨一巴掌。刚过月余他就买回一本第四册算术要我做应用题,不论是“鸡兔同窝”还是行程折扣问题,父亲讲两遍我就会列式计算,却不懂其中的道理。直到上了初中学会用代数推出小学的算式,才真正达到“知其所以然”。
我非常想念大姐,有时很想回去,但路途遥远独自难以成行,又不敢跟父亲提起。有一天东湾换珍叔去了,我就偷偷和他说想回去,求他带我走,可他不答应。
我对父亲又怕又恨,这不仅因为他欠我们母子太多,还有他那个抽洋烟的嗜好,一见他抽我就怒火中烧。他抽大烟不用烟枪,用得是纸烟合上的锡箔,把一小撮白色的“料面”(有时是羊粪大小的烟丸)放在锡箔上,划根火柴在下面燎烤,同时张大嘴使劲吸气把烟雾都吸入肺里。起初我不知那“精金纸”的来历,趁他出门悄悄从褥子下面取出来扔进火炉烧掉,以为这样他就抽不成了。过后却见他照样抽,原来那玩艺儿多得很,是烧不完的。
有个星期天晓秀英去上班,父亲也出去了,临近晌午还不见回来,我就“自告奋勇”动手做饭。别的不会,曾见过常家会张老汉闷米饭,自认为不成问题。饭熟了父亲也回来了,我自恃有功,抢先向他报告:“爹,我做好饭了。”
他揭开锅看,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我反遭到一顿训斥:“不会你就别做,看糊成甚啦。”
我更恨秀英,不仅因她娘害我们母子太深,更狠她也给人当了姨太太,令我无法容忍。
前面说过关于秀英的身世始终是个谜,起初东湾的人一直不知道葛氏还有个女儿,都以为她不能生育,后来知道了又猜测是领养的。岂不知她的婚事同样是个谜,据说秀英在中学读书时曾有过男朋友,也是榆社人,两人很要好,但那孩子家里穷,她妈不同意,就分手了。后来他们结识了刘震,得了人家的好处,就把女儿暗许了他,大概桥头街的房子也是刘震租来的。刘震是医生,解放前曾资助过八路军药品,太原解放后先在杏花岭医院当院长,后又调到市公安局卫生所。他先已有两个老婆,原配夫人生有两个儿子,二姨太有两个女儿,秀英“嫁”了他只能做三姨太。我刚去太原时她还没有正式委身,但刘震经常去,我常见他们卿卿我我调情。有天晚上父亲不在家,刘坐到很晚还没走,我睏了就先睡去,睡到半夜听见有哼哼之声,知道他们同居了,翻翻身假装熟睡,她唤几声见没应答也就放心了。这是他们同居的初夜情,不是明媒正娶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碰巧让我听了房。
我虽然明里叫她姐姐,内心却恨之入骨,愤愤地想:“你娘当小老婆害得我娘好苦,现在你又当小老婆去害人,你们娘俩一路货色,真是头上长疮脚底流浓——坏透了。”
据秀英后来说她卫校毕业时刘震去学校招聘护士,把她们几个要到杏花岭医院。人家是院长又有聘用之恩,她上班后有空就给他洗衣倒茶。刘生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确实帅!),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照此看来,她是真心爱刘震,刘震也真心爱她。
他们同居不久就被二姨太发现。这二姨太本来是个风骚女子,又正当青春年华,怎能不与三房争宠。她使尽招数在刘面前献媚,声言又怀了孕,且是男孩;无奈刘自得了三姨太便乐不思蜀,对她心灰意冷,一月也难得去“宠幸”她一次。这女人本是个泼妇,那能善罢甘休,于是三日两早来寻衅闹事,把一腔怒火全喷向秀英,披头散发大哭大闹,骂她“臭婆娘”、“死不要脸”,什么难听骂什么;直骂得狗血喷头,岂不知她自己也是“死不要脸的臭婆娘”。每闹一次,秀英就大哭一场,每日精神萎靡如痴如呆,常说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有一天街上有敲锣打鼓之声,原来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被绑在车上游街,据说是强奸幼女犯,正要拉去枪毙。只听她唉声叹气说:“怎不让我替他去死!”
我反而在一旁幸灾乐祸,心里暗想:活该,都是你自找的。
刘震大秀英十多岁,他的大儿子当年已十四岁,次子十二岁。两个孩子常来三姨娘处玩耍,我和他们同病相怜,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为了报复秀英我常常背着她把家里的米面让他们拿走,也曾把她的衣物拿去旧货摊上卖掉把钱分了,后来每每想起当年那些举动都有点忍俊不禁。
新婚姻法颁布后实行一夫一妻制,严禁杜绝妻妾成群的现象继续存在,秀英曾想离婚另嫁。她已调到市中心医院,有个化验技师很喜欢她,但刘震坚决不放手。他太爱年轻漂亮的三姨太了,经过一番艰难的交涉谈判,终于选择和前两个太太离婚把秀英留下。她由三姨太成为正式夫人,他们在我心目中也就正式成了姐姐姐夫。
那年冬天太原粮食紧张,人们须提早排队买白面,去迟了就买不上,因此一度出现了替排队的人群。我挤在排队的人群里面,然后让给后来的人,他就会给几个钱作为“劳务费”,挣了钱既能买吃的又能买耍的。过春节我买了一把玩具手枪,大年初一早早起来去巷子里玩,对面大门“吱呀”一声拉开,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我对着他“叭”就是一枪。这一枪惹了祸,虽然枪里没有子弹,只装着一片磷黄,光听响声不伤人,但大年下人美都讲究“出门见喜”,他却挨了一枪,非常生气,找到父亲告状。父亲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告诉人家小孩子刚从乡下来不懂规距,几番陪礼道歉才算作罢。
有一次柳巷大剧院上演话剧《刘胡兰》,都是各机关发票,想看的人特多却不卖票。许多人围在门口不走都想挤进去,我也挤在人群里。两个解放军战士把门,人越多越不敢开门;后来来了几个持票的嚷着要进,两个战士无奈开了门,人们前拥后推趁势挤了进去。我被人踩丢了鞋,返回去捡拾,两个解放军战士空端着枪不敢动,我被人群拥进剧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戏,第一次看革命现代戏,刘胡兰被大胡子连长铡死那场戏真感人,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革命英雄主义教育。
正是:
人生道路谁操定,是非曲直本难分;
试看几番风云过,他乡迎来少年人。
5。第五章 风华正茂 (一)
第三章风华正茂(一)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毛泽东
一游兴大发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是亿万炎黄子孙永铭于心的日子,从这天起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东方大地上,中华民族掀开了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崭新一页;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华夏儿女结束了千百年来受奴役被欺侮的野蛮时代,“从此站起来了”。正是这年秋末我找到了离弃八年的父亲,结束了我的苦难童年,迎来了欢乐、幸福、黄金般的少年时代。
在王村小学度过一个严寒的冬天,作为旁听生,以家教为主我除识字学国文外还基本学完了小学算术。当寒冬隐退早春的脚步声疾疾可闻时,正是阴历的正月。二机部(国防工业部)所属的华北兵工职业学校招聘教员,姐夫刘震从公安系统内部给父亲报了名,并经审查考核被录取了。
兵工学校总部设在太原上兰村,在河北建屏县设有分校,父亲接到通知要他到分校任教。此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嗜好,一则新政权严禁吸毒,二则他将去的地方是老根据地,那东西绝对买不到。戒毒是极痛苦的事,他让刘震设法弄到二两没收品带在身边,以备毒瘾发作时吸一点,逐渐戒除;为防沿途盘查,他把烟球缝在我的夹裤里。收拾好简单行装,父子俩风尘仆仆登上东去的火车。
在车厢里我欢呼雀跃兴致极浓。儿童最大的特点就是键忘,此时挨打受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寄人篱下的苦难童年大约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开始以浓厚的兴趣、探究的眼神重新观察世界,以儿童特有的好奇心洞悉人生。天性中与生俱来的强烈求知欲一旦释放出来,便像夏日的积云,刹那间化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半年前跟随表哥坐的是肮脏的窄轨货车,那夜我疲惫已极,卷缩在车厢门口;深夜,寒风凛冽,我双手抱膝低垂着头苦思冥想,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愁闷难消。对于千里寻父会使我的命运发生怎样的变化,是福是祸不得而知,要不要寻找父亲心里也忐忑不定。这个问题如千钧重担压在心上,把儿童初见火车的新奇感与浓厚兴趣挤压的点汁全无。相比之下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好奇敏感、活泼爱动这些儿童固有的特点一齐喷发出来。
刚上车我就满车厢跑,对每个陌生的乘客投以审视的目光,和所有同车的父老乡亲共享新生的欢乐。过一阵稍稍安静下来,坐到靠窗口的座位,双颊紧贴窗玻璃,面对一纵即逝变幻莫测的山水风光,发出没完没了的疑问,使对座的赵老师惊叹不已,应接不暇。
“那是什么山?”我指着迎面奔来的巉岩峭壁问。
“太行山。”赵老师微笑着答道,这大概是最适宜的答案了。
几分钟后又一高峻山峰横卧桥头拦住去路,我觉得列车就要一头撞向山体粉身碎骨了,不料眼前倏地出现一座黑黢黢的山洞,火车惊叫一声,像头发怒的狮子钻进去了。洞那边却又是一番景致,一条宽阔的小河,河对岸一片开阔平地长着绿油油的小麦,稍远处是一个烟雾笼罩下的村庄,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简直在给赵老师出难题。
“太行山嘛。”五十多岁的赵老师仍然微笑着说。
“走这大半天还是太行山,太行山有多大?”我疑惑地嘀咕。
“可大着呢,东西五百,南北三千里。”赵老师不厌其烦地解释,“你的家乡榆社是太行山,我们要去的建屛县还是太行山,这就叫孙悟空栽筋头,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仍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我默然了,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又活跃起来:“赵老师,那些电杆怎么一个劲往后退?“
“因为我们坐着火车一个劲往前跑嘛。“
“那我怎么看见远处的山也跟着我们一起向前跑?“他被问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想用三两句话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实在太难了,就说:“你好好念书吧,等你长大念完大学就什么都知道了。”
话音未落火车又被一个张着大口的山洞吞没。“第三十六个。”我默数着,据赵老师说,这一路火车要穿过五十多个山洞呢。
列车疲惫地长啸一声在一个大站缓缓停下,我叫人们打开车窗观看月台上奔涌的人流。突然看到一个高耸的站牌,于是边念边问:“娘子关,赵老师,这地方怎么叫娘子关?”
“你问的其实是个历史问题,”他摸摸我的头说:“关就是关隘,是出入晋冀两省的一条必经之路。至于名为娘子关嘛,那是因为一千多年前唐太宗的妹妹平阳公主曾统帅一支娘子军在此镇守。你看,那崇山峻岭间还有一段古长城呢。”
我兴致愈浓,两眼紧盯着已成断垣残壁的古长城遗址,心中又发奇想;正待发问,却见被我一路纠缠疲惫已极的赵老师已经昏昏欲睡。
父亲忍受着烟瘾发作的痛苦,一路很少说话,这时却突然来了精神,他听到车厢门口列车长的声音:“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