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民政委和新来的皮定均司令员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
中医林老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果然医术超群,加上父亲的顽强,伤势的恢复有了明显的好转。这时罗瑞卿也解除了监禁,父亲动员他也来福建治疗,罗还有些犹豫,自己戴罪之身,怎好提出这种非分的奢求?父亲说,找小平同志一定能行。罗写了个报告,父亲看了说,直截了当的提要求就行了,遂把报告上有关检讨的文字全都给划掉了。果然,邓小平马上批准了这个报告。
那时,在众多的大军区中,福州军区算是个受迫害干部的避风港。粉碎“四人帮”后,军队开展“揭批查”,清理“四人帮”和林彪的帮派体系。当年在韩先楚手下工作过的福州军区的一些干部,受到了牵连。提交军委常务会议讨论时,父亲说,今天我要为韩先楚和他手下的这些同志说上几句话。毋庸讳言,我就得到过他们的照顾,我的儿子落实政策也是找的他们。叶帅、陈云同志、先念同志,还有罗瑞卿同志,以及他们的子女都得到过这些同志的保护和照顾。在当时那样恶劣的政治环境下,他们顶住高压,向受迫害的同志伸出援助之手,是难能可贵的。“文革”是党犯的错误,怎么能要求下面的同志承担责任呢。除个别品质恶劣,罪行极大的人外,检讨了、认识了、向被整过的同志道过歉了,就不应再追究了。当时参加军委常务会议的几个同志,杨尚昆、余秋里、杨得志、洪学智一致表示赞同。
福建多白兰花,我的父母把它们摘下来,放进瓶子里,再注上蒸馏水,密封起来,以供观赏。我去看他时,屋子里大大小小的摆了十几个瓶子,谁来看望他,就送人家一瓶。和他谈起外面的消息,他也很注意去听,但从不打听,也很少发表评论,你要说,他就听着,默默的。送来的“两报一刊”报纸杂志从来看都不看一眼,撂在茶几下面,堆得多了,公务员就一齐收走。我说,随便翻翻也好嘛,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梦呓之语!”
每天,他照例是敷药、理疗、锻炼行走;再就是看《红楼梦》,写诗,练书法。
他说:“我过去最讨厌这类谈情说爱的书,可毛泽东说他读《红楼梦》读了4遍,闲来无事,找来读读也无妨。”
他还真有了心得体会。他特意把那首“飞鸟各投林”抄下来寄给我。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散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后来见他时,他指着这首诗说:“总有人要怎样的,你看吧,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1974年国庆节前夕,父亲接到回京参加国庆25周年招待会的通知。他不想去,只想远离京城安安静静地疗伤。我们大家都劝他,亮相也是证明自己啊!说你不为自己,也要考虑别人啊,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无辜受到牵连啊!这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父亲参加招待会回来说:“好多人都是多年没有见到了,恍若隔世啊。”
“宋老鬼(注:宋时轮)把我的拐杖一把抢了去,说你没问题的。人大会堂的地滑得很,我保持着平衡,一点点地蹭,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在那张写着我名字的椅子背上,挂着我的拐杖……这个老鬼!他说得对,我没问题!……这是我第一次丢掉拐行动。”
叶帅来到我父亲下榻的京西宾馆。
叶帅是我父亲敬重的领导人。长征中3军团参谋长邓萍牺牲后,由叶帅接任,父亲就在他的领导下作战。抗战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搞统战,叶也是父亲的直接领导。父亲代表共产党方面赴徐州与李宗仁会商台儿庄战役,就是遵从周恩来和叶剑英的部署。父亲喜欢叶帅的诗,他和叶帅还有唱和。50年代搞精简整编,父亲说:“我那种六亲不认的劲头,搞得几个老同志不舒服了。”“文革”初,叶帅把父亲,还有杨成武、肖华等几个军委办公会议成员找到西山,说诸位在座的就有给刘少奇吹喇叭抬轿子的。父亲说:“我想他大概是在指我了。不过,他说毛泽东能活到150岁,林彪能活到100岁,那是彭祖转世啊?笑话!”后来,我叔叔张灿明见到他,问起哥哥的事,叶说:“爱萍能有什么问题,还不是某某在整他!”
经历了9年的风风雨雨,“文化大革命”在改变着每一个人。他们在一起谈到局势,谈到军队,也谈了父亲今后的工作问题。一个月后,11月6日,叶帅又邀父亲去西山他的住处,仍然是谈出来工作的问题。
福建休养的清闲日子结束了。
1975年3月8日父亲被任命为国防科委主任。这一天,距他被打倒解除职务差10天整整8年。从此开始,揭开了“文革”中急风暴雨般的国防工业战线大整顿的序幕。7个月零25天后,毛泽东在状告他的信上连续4次批示,他又被第二次打倒了。
父亲回忆说:“我是不想再干的,宋老鬼要我去军科我都不去。”
宋时轮当时是军事科学院院长,是我父亲最真挚的朋友,无话不谈。两人特质同属秉性刚烈、嫉恶如仇。但宋比我父亲老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点子要多,父亲戏称他“老鬼”。宋深知我父亲在“文革”中的磨难,邀他来军科和自己搭班子。宋说,我和叶帅去说,院长、政委你选。出于友谊,他一是想让父亲恢复一下身体;二是两个人在一起也好帮衬着度过这个非常的日子。
父亲何尝不理解老战友的这番苦心。平心而论,去军事科学院确是个极佳的选择。单位级别高,相当于大军区正职,可以说是官复原职。作为研究机构,远离权力中心,人员结构、工作性质相对单纯。在当前各派力量角逐白热化的状况下,阵线混乱,前景叵测,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安全的、主动的待机位置上,冷眼观潮,积聚力量,以图再起,作为军事指挥员这只是个常识问题。何况,宋时轮又是这么个仗义而且足智多谋的老朋友,两个人搭档,不失为最理想的选择。
但父亲还是无意于官场。他已经心灰意冷,厌倦仕途,他说:“我只是浮萍一叶。”这正应了“爱萍”这个名字,看来他去意已定,只想飘逸江湖。宋时轮后来病逝,父亲写诗怀念他:“笑声常洒真情在,君伴春风带醉归。”一副酩酊大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跃然纸上。
叶帅究竟和父亲谈了些什么,能把他拉回这条道上?
第一次谈话,父亲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叶颔首微微一笑,说那你再考虑一下吧。一个月后,又找了他。
父亲回忆:“叶帅说,昨天发射了一颗返回式卫星,没有成功。起飞20秒就坠毁了。”是昨天发射的,还是几天前发射的?因不涉及问题的本质,对确切日期,我也没有去核准。但他们的谈话肯定是在1974年11月5日之后。
叶帅接替总理担任中央专门委员会主任,这颗刚刚坠毁的卫星,是叶帅10月22日主持中央专委会听取汇报后同意发射的。这是今年坠毁的第二颗了。
叶帅说,还记得当年你搞的规划吧?
怎么样了呢?父亲问。
父亲作为聂老总和罗瑞卿总长的助手,最早战略武器的规划、计划、体制编制和基地建设、型号验收都是他分管的,后来又接过了科研试制和组织实施。仅就航天方面,就有近、中、远程导弹;运载火箭;通信、侦察、气象卫星三大领域。只是载人航天和反导系统还没有定论。
父亲说,原计划是1969年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他当然记得,1965年10月,运载火箭总体方案论证完成,除发射东方红卫星外,还应具备发射一系列科学探测卫星和应用卫星的能力。1966年5月,正式命名为长征-1号,一、二级和控制系统以中远程导弹为基础,配上最新的以固体推进剂为动力的第三级火箭,一举将400公斤重的卫星推上440公里的圆轨道上。
1970年4月24日21时35分,长征-1号运载火箭在酒泉基地发射,成功地将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送入439.2384公里的环地球轨道。虽然比原计划整整推迟了一年,但毕竟凭借着体制的惯性,还是成功了。
但惯性总归是有限的。1972年8月10日长征-1号发射试验卫星失败;1973年9月18日发射又失败;长征-2号发射的返回式卫星,一直拖到了1974年……
11月5日清晨,长征-2号火箭首次执行重型卫星发射。火箭起飞后数秒,飞行姿态即失去控制,摆幅越摆越大,20秒后,姿态自毁系统起爆,看着如雪片般撒落的火箭残骸,人们目瞪口呆。这就是叶帅和父亲谈话时提及的那颗星。
何止是战略武器?“文革”的冲击,使所有的项目都推迟或中断了。那年头,头头像走马灯似的换,谁上台都要上个新型号,搞出份文件,捅上去,什么培养宇航员,什么反导,不顾现有的技术和经费条件,异想天开。这种文件都经过最高决策层,批了就成了最高指示,谁还敢反对?光三机部搞歼击机,型号就五花八门,一会儿说全民皆兵打游击战,就要研制超轻型的能在土跑道上起降的小飞机;一会儿又要突击敌人后方纵深,要研制载弹量大、留空时间长的。反正都说是战略方针的需要,都说是最高指示,结果都是废铁一堆。
作为中央专委主任的叶帅能不急吗?父亲说:“这都是在败这个家啊!”
对国防科技战线来说,20世纪60年代的中前期,是个大丰收的喜庆年代,也是父亲精力最充沛的时光,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忙碌的时期。从50年代中期开始,经10年苦心的积累和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国家经济调整陆续到位,全国人民在毛泽东思想的激励下,同心同德,艰苦奋斗。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研制成功,1965年中程导弹试射成功,1966年两弹结合的成功,年底,第一枚氢弹爆响。中国实现了能够用于实战的地区性的核打击力量……共和国终于走出了低谷,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两个超级大国。直到今天,谁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全都毁掉呢?
叶帅和我父亲,谈到了此处,都莫不叹息。父亲回忆,自己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叶打住了,似在婉转地制止话题的深入。这使我想起了父亲曾说的,1959年他从金门前线回京,向彭老总汇报后,谈到了大跃进后的农村混乱状况,彭也是沉默不语,神情凝重。忧国忧民啊!
在纪念李达(注:副总参谋长)的文章中有这样的记载:叶帅要张爱萍出山,谈了三次都没有结果。叶知道李达和张有多年的交情,就让李来做做工作。李来到张的住所说,一起去参加个活动吧。张问是什么活动?李说别问了,就当是去散散心。原来是个讨论中程导弹定型的会议,听着听着,张就忍不住了,激愤地说,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了,还在争论中程导弹的问题,居然还都大言不惭地说是什么大好形势……
这篇文章题目叫“李达智请张爱萍”。
父亲还记得1966年5月9日这一天。当第一发带核弹头的中程导弹准确命中目标,看到在戈壁滩上猛烈冲起的蘑菇云,他写道:“晴空一声天地愕,烈火燎原磅礴。”展望自己投身的无比壮丽的事业,他又写下诗句:“奇迹频年新创,险峰无不可攀。”
但这一切,到1966年10月27日就戛然而止了。当他向军委汇报后,准备返回发射场时,在座的军委领导人却冷冷地说: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问题吧!父亲说:“想到第一发成功时,大家相互拥抱在一起,都落泪了。为什么同志间一下子会变得如此冷漠呢?”他的心都在作痛。
那种冷漠是透人心骨的。我曾看过罗点点写她的父亲罗瑞卿。她说,罗遭批判时,周围的同志们一下子都不再搭理他了,那种冷漠刺痛了他,他选择了死。
还是那句话,“文革”改变了所有的人;或者说,“文革”让所有圣人的灵魂展现在俗人的面前。怪不得直到今天,对“文革”还是讳言忌深呢!
你就这样走马上任了?我在继续我们的话题。
“是的,给我的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卫星送上去。说的还是那句老话,落后了是要挨打的。”
他决心出山了。
这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谈到了很晚。一个戴着特务、通敌、假党员帽子被关押了5年之久的人,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国防科技事业的领军人物了呢?我们这一家人,历经了9年家破人散的凄苦,领略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我们终于从生死罹难的边缘走过来了,从社会的最底层挣扎出来了。不错,我们都为他洗刷了罪名,重新获得信任和重用而欣喜。但真正让我们珍惜的并不是父亲的地位。我们深感自由的可贵,阳光的可贵,一家人平安祥和的可贵,做一个不被歧视和不被欺辱的人的可贵。
但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是的,他曾经为拖累我们而掉泪。他在狱中曾写道:“我这一辈子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妈妈,让你们被我拖累,为我吃苦。”
在福建时,在他默默地制作白兰花的标本时,他的案头就压着陶渊明的一首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远离了人世间的嘈杂,丢掉了物欲,断绝了俗缘,精神就超出于尘世之外了。
但今天,叶帅的召唤,不是他个人的召唤,是我们这个被“文革”搅得满目疮痍的国家和民族的召唤。古老而多难的民族啊,要求这一代人,丢掉他们个人的恩怨和荣辱,为铸造一个强大的国家而奋斗。
铸造大国——使我们这个民族再也不受别人的凌辱和蔑视,这就是一代共产党人自年轻时就铭刻在心的光荣与梦想。
若干年后,已是90高龄的父亲回忆起自己在狱中的那段日子,他说:“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了,我真很欣慰。每天晚上,它从我头顶上飞过,我还能听到它在唱歌呢!”
什么?我们都哑然失笑:“爸,你这是幻觉!”
“我真听到过的。关押在那里,每个晚上都难以入睡,夜很静,它一个小时绕地球一圈,每次飞过头顶时就能听到它在唱歌……”
“你不是说过附近有个东方红公社?不会是他们大喇叭里放的《东方红》唱片吧?”
眼见着一步一步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战戈壁、斗风沙,两弹一星就像是他的孩子!他不仅为它吃了苦,也为他坐过牢。他能无动于衷吗?
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我们都沉浸在木然的哀痛中。
面对风云诡谲的政治局势,对父亲的决定,我们全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父亲也许是觉察出什么,或许是要宽慰我们吧,他说了一句话,但却更使我们惶惑不安。他说:
“邓小平出来了,说明毛泽东回心转意了。”
真是这样的吗?他们又一次以他们的理念来塑造心中的毛泽东了。
我们都睡不着觉;他也睡不着。这天晚上,他写道:
“久困重围冲破,今朝又催征程。大张浩然正气,还我旧时精神!”
喔!上帝,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就安排好了他的命运。
他注定是要被绑在十字架上的。
2 七机部230厂
父亲没有去科委机关上班。这个新上任的国防科委主任直接下到了七机部所属的230厂,他在这里蹲点试验。由此,展开了他历时8个月的对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领域急风暴雨般的整顿。
在这之前,他做了一件事,连续开了几天